35 陽春

煙雨漸收, 樹梢傳來啁啾的鳥聲,細碎輕軟。薄霧在初晴的日光裏蒸騰起來,成一片濃酽的春愁。

陳微塵看着葉九琊始終沒有波瀾的神色, 着了迷般用目光描繪他的輪廓。

心裏想着,他生了這樣的模樣, 若能笑上一笑,該是怎樣驚心動魄的一種好看, 把天地間全部的春色彙在一起, 也及不上。

只是——這人卻是不會笑的,七情六欲盡數冰封,不知世間悲喜。

上午時離了家門,路過那說書先生的茶樓,聽得驚堂木一敲,洪亮聲音遙遙傳出:“這趙軍師用兵如神, 運籌帷幄三十餘年,竟無一敗績。人皆言他有鬼神相助, 不然何以步步奇崛,最是狡猾的敵人也捉摸不透,真正是兵中鬼手——那大闡國國王自盡前對天長嘆:‘我二國兵力持平,本欲盡人事而聽天命, 誰料遇到這種怪物。戰場如棋盤, 不至收官時,竟不能知那趙軍師開局時落子究竟為何,布局又究竟如何!’——趙神仙神機妙算, 竟至如此!”

座上衆人轟然叫好。

陳微塵搖扇道:“我與阿回閑時最愛聽周先生說書。”

謝琅便問:“都是說這些你們前朝傳奇故事麽?”

“也有仙道奇聞逸事,說書先生消息靈通,講得頭頭是道,約莫是和你清淨觀的哪個弟子有些關系,不知付沒付買故事的錢。”

謝琅便為自家弟子辯解:“我們觀遍布天下,可大道有成的人少,進不了修仙門的凡人小弟子多,窮得很,若真有人拿故事與凡間換錢,也是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葉九琊卻未聽車中人講話,只把那句“不至收官時,不知他落子為何,布局如何”聽進了耳朵裏。于是不由自主将目光放在斜倚軟枕,漫不經心笑着的陳微塵身上。

這人帶一身迷霧現身,捉摸不透,變臉如翻書,種種險境皆游刃有餘,不知所求為何,所思為何。

葉九琊并非凡事都要追根究底之人,此時也只是想,這人心思種種,悲歡事事,大抵也要到塵埃落定,最終收官時才能見得。

——不過半年罷了,修仙人眼中再短不過的一段光陰。

又聽茶樓中一人似是不平,大聲道:“前朝舊榮,又有什麽意思,不知何時能再出一個趙軍師那樣人物,王将軍那樣大将,收複失地,重封龍庭!”

樓中一時寂靜,落針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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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門,一路南下,地勢曲折,群山陡峻,飛瀑流泉,滿目南國春景。

與他們并行的還有幾輛馬車,是陳家去往國都的人馬,尤其陳微塵的長姐到了出嫁年紀,與京中林公子的婚期将近,家中與親家來往愈密,此次出行與仙長一起,也連帶沾了仙氣,只見那灰袍的年輕道士畫個符,拂塵往馬車上一指,駿馬便奔馳如電,不見半分疲态,不到半日便走完原先需兩日的路程。

小桃原是在那輛馬車上随行,但自家的公子在此,她是說什麽也要跟在身邊的。

都城坐落在綿延山地間難得的平原處,此地原本就是富貴之都,前朝未亡時便有“地上仙鄉”的美稱,新朝定鼎以後,更是繁盛。

月城下了雨,都城卻并未,仍是一派晴色,郊外綠草青碧,楊柳低垂,白蝶穿花飛,春光撲面來。

跟着陳家車隊過了城門口的盤查,只見城樓巍峨,琉璃瓦飛光煥彩,坊市氣派,極盡奢靡,俨然又一個錦繡上陽城。

謝琅拿出一張漆黑圓盤,上繪諸天星鬥,一根細細指針慢慢轉,他不知用了什麽玄門術法,閉眼一會兒,搖頭:“卻不像是能再次封帝大龍庭的氣運,只不過我道家終究比不上天演窺破天機的本事,這裏國運如何,也未必見得。”

“你的推算大抵不錯——朝廷自恃寵險關,偏安于此,未見有收複失地的念頭。”陳微塵道。

他想到這裏,朝葉九琊處湊了湊:“集人間氣運之物,我們有錦繡灰,是由盛而衰,另一物當是由衰而盛,卻不知在氣數已盡的南都中能不能尋到。”

葉九琊淡淡道:“先找遲前輩。”

“是了,”陳公子彎起眉眼:“我與葉劍主心有靈犀。”

小桃記挂着溫回:“是不是找到了遲前輩就找到了阿回?”

陳微塵:“嗯。”

謝琅看着葉九琊與陳微塵相處情景,有些摸不着頭腦,這兩人關系一路上時好時壞,現在不知為何竟格外地好了起來。

他想看看陸紅顏作何反應,卻見一身大紅衣抱重劍,一路都未曾說話的姑娘目光沉沉看着陳微塵,不知在想什麽。

落腳處是陳家在京中的宅子,他們既安頓下來,便要先打聽消息。

陳公子模樣性格讨人喜歡得很,探聽消息十分有用。只是得來的東西十分乏善可陳,除去陛下開桃花宴征召才子詠桃花美人算是一件大事,其餘盡是些雞毛蒜皮。

他想了想,街頭巷尾的消息到底浮淺,月城中得到皇都消息又要遲些,自家的大哥眼下又不在京中,他懶得與父親那些頭發花白的舊時同僚打交道,只好去找那個尚未謀面的姐夫,遞了拜帖上去,次日便帶着家仆去了。

回來的時候十分郁卒,簡直想往葉九琊懷裏撲一撲。

“本公子聲名在外,那姐夫以為我是個真瘋子,要找他來玩,備了撥浪鼓和糖葫蘆!”

謝琅一時沒憋住,笑出了聲。

“這也不怪他,”陳公子追憶往事,可憐且無辜:“若我見一人天天被雞狗追來追去,彈琴崩弦,畫畫灑墨,走路絆倒,也覺得他大概不是個正常的人。”

小桃“咦”了一聲:“現下倒好了許多,真是修仙的功勞?”

陳微塵便沒骨頭一般倚在葉九琊身上:“是了,只不過那老毛病仍沒有見好,還要小心翼翼活着。”

插科打诨幾句過後,開始說起正題。

“京中并無大變故,倒是聽說皇帝迷戀上長生之法,要求仙訪道,又有傳言皇帝已招攬到一位神仙,要打算冊封國師——聽起來草率,不過皇帝無度慣了,朝中臣子管他不住,往往任由他胡來。”

“國師?”謝琅重複了一遍。

陳微塵朝他挑了挑眉:“這不正是你們道觀常做的勾當。”

年輕的小道士頗為羞愧,擺擺手:“千百年前的舊事,現下仙道中人誰還理睬凡塵俗世,那神仙國師大概也是不知哪裏來的裝神弄鬼的騙子。”

古時仙道初生,人人以為神異,修仙人亦不像現在這般出塵,但凡有些道行,都被畢恭畢敬供奉起來,出色者被朝廷招攬,國師神官仙師種種封號不一而足——後來慢慢摸索出修仙的路子,又出了許多仙師死在天雷下的事情,才知道有氣運因果,有天道劫數。

從那以後修仙人便慢慢脫離凡俗,只是還未等脫成,世間便出了修魔人,斬妖除魔是替天行道,非但不沾染因果,反而有助修行,雙方便勢同水火,動蕩不斷。那時世間人人皆知修仙人修魔人有通天徹地呼風喚雨之能,俯伏叩拜,仙家亦需財物地皮來開宗立派,是以皇朝式微,仙魔獨大,以武力定序,各踞一方。君、侯、帝的名號也正是從那時流傳下來。

後來仙魔相隔,各自求索,仙道離了人間富貴與戰火連天,一心訪大道,求長生,逐漸斷絕俗念,漸漸缥缈出塵。其中道門入世最深,但也僅限于游歷山川,收徒繼道,受些香火供奉,為凡間驅鬼斬妖也就罷了,對于人間帝王事,是避之尤恐不及。

“遲前輩身為天演弟子,推演天機,如履薄冰,最最不能沾染因果,那‘國師’應當與她無關。”陳微塵道,“可老瘸子又說,她興許在國都興風作浪……”

一時間沒有理出頭緒來。

奈何本來便具靈性,更是從小被抱到道觀中,聽講經長大,對氣運格外敏感的清圓不在,只好讓謝琅沿街走過,用道家法門探查各處氣運。

謝琅抱了那黑漆漆圓盤在前面邊走邊邊念念有詞,一行人格外引人注目。

“此處有異,”謝琅在高牆外念叨幾句符咒:“卻也不是很異,約莫是要有喜事吧。”

“此處亦有異,”他在街角停了停,“是要倒黴了。”

如此走走停停半天,終于見他臉色肅了肅,不再說些零零碎碎的“喜事”“倒黴”。

是一座庭院,上書“謝府”二字,銅環作了獸型,惟妙惟肖,兩家仆立在緊閉的大門旁。

“謝府……”陳微塵思忖了一會兒:“聽我爹說過,是多年前科舉未停時一位狀元的府邸,現下似乎是個官位不高不低的文臣。”

那兩個家仆長相十分兇惡,謝琅鬼鬼祟祟繞到另一邊無人的地方,繼續觀氣運。

“看不出好壞來,”過了許久,他有些沮喪,“但是确實格外特殊。”

他們便記下了這地方。

“現下沒有緣由登門造訪,不過幾日後皇帝的‘桃花宴’上,大抵會有他一席之位,那時便有機會接近。”

如此兜兜轉轉一天下來,回去後天已擦黑。

暮氣沉沉籠罩,城中喧嚣聲漸漸歇下來,天邊晚霞如楓林殘血,小桃布好了晚飯,在廳中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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