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斯人

陳微塵站起身來, 向下走了幾步。

他白發如雪,黑袍迤逦,手持一把遍體晶瑩的冷白色剔透長劍, 正是“折竹”。

葉九琊的手按在了九琊劍漆黑的劍柄上。

還有餘暇旁觀的人們都覺得,這兩個人的劍, 該對換一下才算合宜。

正這樣想着,卻聽得當啷一聲響, 陳微塵擲劍于地, 道:“自然不敢在葉劍主面前賣弄劍法。”

恰逢其時浩蕩冷風吹入殿中,在幻蕩山這樣一個奇異的地方,風也不同尋常,置身其中的人們只覺耳邊滿是木葉紛落,萬物蕭條之聲。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 入亦愁。

座中何人,誰不懷憂。

使我白頭。

陳微塵手中不知何時握了一把折扇, 此時唰然展開,白紙黑字句句分明,映着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十足邪性。

此時此刻, 再沒有人懷疑這是來自世外的魔魅, 要找蒼生索命。

萬俟浮正在啓動生生造化臺。

新鳳涅槃心頭血,名為開陽。

東海千百鯨蛟飛龍殒命,凝成寂滅香。

昔日王朝覆滅, 太平盛世焚為錦繡灰。

封禪臺上,書生劍刺死天子,開辟欣欣新朝。

最後是魔界星羅淵,人間與心魔世接壤之處,盛而衰,衰而盛,浸入骨血,是為九幽天泉。

原本平凡無奇的造化臺緩緩變大,穿透整個琉璃大殿,直到目力不可及之處,并放出耀眼光華。

陰陽雙魚圖緩緩轉動,使人目眩,一種混沌的氣息籠罩這片天地,無比深沉厚重。

與此同時,另一道陣法以遲鈞天與天道為中心,也在瘋狂蔓延開來。

這場景本應使人目不暇接,他們的目光卻都停留在殿中央的陳微塵與葉九琊身上。

陳微塵以扇為劍,那輕薄無比的紙扇在他手中變成了鋒利逼人的銳器,招招狠辣,不留絲毫餘地。

而葉九琊衣袂翻飛之間,劍光冷寒,劍鋒與扇面相觸,竟發出金石之聲。

這兩人之間的過招,已經不是其它人能夠看懂的境界,只能看出是勢均力敵來。

萬俟浮運轉法訣,大喝一聲:“起!”

造化臺發出沉悶轟隆聲。

殿中的兩人卻停了下來。

陳微塵放下手中扇,道:“葉劍主無情劍意,果然臻至巅峰。”

葉九琊卻并未收劍歸鞘,淡淡道:“不及你心狠。”

陳微塵怔了一怔。

有人高喊:“葉劍主,快誅此妖孽!”

葉九琊向那個方向望了一眼。

那人忽地打了個寒噤。那一眼之中的冰冷涼薄,像是生生拽着人沒入無底冰湖中。

此時,葉九琊在下,陳微塵在上。

葉九琊的劍尖緩緩擡起,遙指向陳微塵。

陳微塵并不動,只安靜站着。

過一會兒,甚至微笑品頭論足起來:“三分劍意,七分殺氣,葉劍主果然嫉惡如仇,不愧為仙道楷模,想必今日之後入主幻蕩山,成為仙帝,當比那位焱帝更加……”

冰涼的二字自色澤淺淡的薄唇中吐出:“住口。”

陳微塵垂下眼。

陸紅顏看着那兩人,忽然聽見身旁的老瘸子咳了一下,又笑了一聲,道:“女娃,你看這兩個人,如此關頭,還在打情罵俏,實在有趣,有趣。”

陸紅顏不解。

“正所謂世人皆苦,有情皆孽,”老瘸子搖頭晃腦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只見葉九琊緩緩步上臺階,每走一步,境界便拔高一分。

這座大殿裏,方才還是秋風蕭瑟,此時卻變成了凜冽寒風,噬人肌骨。

此時葉九琊周身氣勢已到了仙道衆人不可想象的地步,只怕此時殿中所有人合在一起,也擋不住他的一劍。

而遲鈞天怔立場中,眼中除了不可置信,只有茫然。

二十年前景象,與此時場景交疊,不分彼此。

帝君獨立山巅,神情寧靜,天空劫雷滾滾。

她以為他會出手。

——她至今想不明白,為何他任滾滾天雷劈下,而毫無動作。

正如她現在也不明白,劍尖抵住胸口時,陳微塵為何同樣安靜。

陳微塵看着葉九琊,不僅沒有反抗,甚至還微微歪了歪腦袋。

如雪白發落滿肩頭,不知為何竟有一分乖巧的天真。

他對葉九琊道:“葉君,你抱抱我吧。”

葉九琊眼眶忽然隐現殷紅血色。

他手中劍甚至微微顫抖。

衆人屏息,生怕他下一刻拿不住劍。

——那九天之上的仙君,冷冷清清的皓月一樣的人,何曾這樣失态過?

——但是他沒有拿不住劍的機會了。

陳微塵眼中含笑,撞上了九琊劍漆黑的劍尖——那笑意,說不清到底是溫柔,還是殘酷。

長劍穿胸而過,濺出一潑血,滴在已經落地的“懷憂”錦扇上,染紅了雪白的扇面。

同樣的鮮血洇透衣衫,浸在葉九琊的白衣上。

原來的站姿,無論如何流血,總歸是流不到葉九琊身上去的,如今白衣染血,自然是因為他赴死前那一句請求的成真。

他如一片離枝的落葉,落在了茫茫雪地上。

陳微塵低聲道:“你果然還是不喜歡我,竟然舍得就這樣把我殺了。”

“非是不喜歡,”葉九琊的手撫上了他長發,在他耳邊道,“是恨你。”

“我也是恨你的,”陳微塵笑了笑,道,“不過還是喜歡你多一些。”

他說着,嘆了口氣:“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殺我之後,萬一心中痛苦,我是高興多一些,還是心疼多一些,不過你既然已經把無情道修到了這樣的境界,自然沒了這種煩惱。”

從沒有過多表情的葉劍主,眼中忽然泛上一種淡淡的笑意。這笑意陳微塵卻看不見,只有別人能夠看到。

造化臺光華大勝。

陳微塵道:“走吧。”

葉九琊“嗯”了一聲,将他打橫抱起,走下臺階。

淋漓鮮血落了一路。

陸紅顏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而謝琅發出一聲驚訝的抽氣聲。

——只見葉九琊身上境界層層跌落。

他走下臺階的那一刻,無情道修為散盡。

陳微塵竟笑了起來,嘴角咳出鮮血,斷斷續續喘着氣:“你終究還是有情——葉九琊,你……”

葉九琊問他:“還有多久?”

陳微塵答:“大約能把事情辦完吧。”

葉九琊:“嗯。”

他抱着陳微塵,穿過下面衆人,來到造化臺前,漩渦黑與白交織,輕易便吞沒了兩人的身影。

天道倚着廊柱,身軀竟在顫抖。

造化臺是通道,通往生生造化,萬物之理盡在那一方天地中。

一步踏入混沌。

陳微塵道:“葉九琊,你知道他為何要去死嗎?”

葉九琊:“不知。”

陳微塵極狡黠地笑了笑,在他耳邊說:“他才不喜歡你,他死在天雷裏只是想來心魔世見見我。”

葉九琊淡淡道:“他确實喜歡去看自己不知道的東西。”

帝君此人,非善非惡,無欲無求,只有這一個,勉強能算是特點——不然當初也不會因為遲鈞天一句“塵世外風光”,抛下凡塵來修仙了。

最後登上山巅,又如厭倦塵世般厭倦仙道,發現心魔的苗頭後,有那般舉動也算說得過去。

陳微塵添油加醋:“你看,他為了來見我,連你都不要了。你那時候才那麽一點兒大,無依無靠,多可憐。”

葉九琊:“但他若不喜歡我,又何來你呢?”

陳微塵“嘁”了一聲:“心魔和本體什麽都是相反的,正因為我喜歡你,他才不喜歡——倒是你,你怎麽也學會和人拌嘴了?”

葉九琊不與他胡攪蠻纏,換了問題問:“你來這裏要做什麽?”

“還不是因為他——”陳微塵頗怨念,“也不過是将計就計,既然遲鈞天仍然要做天道,就必定要打生生造化臺的主意,既然如此,我就也只好來這裏了結些恩怨。”

“恩怨?”

“你家帝君雖然不怎麽樣,可還是有點挂念師父的,自然不能放任她自作孽。他也喜歡我,問我想做什麽,我當初告訴他,想看看人間世,他便幫我出來了。”陳微塵道,“心魔之身,自然沒有辦法在天道眼皮底下進入人間世。但他那時候縱然還不能與天道平齊,也相差無幾,更何況還知道遲鈞天許多古怪的法子,便把心魔道放在了我身上。雖然我在人間吃了許多苦頭,過得也不快活,但終究還要謝謝他。”

說着說着聲音就小了下去,前言不搭後語叽叽咕咕着些帝君如何如何不好的話。

葉九琊輕輕親了親他額頭。

陳微塵整個人頓時消停了,乖乖被抱着,甚至好像還有點兒臉紅。

這就非常稀奇了,陳公子跟着葉九琊這麽長時間,該做不該做的全都做了個遍,時刻不忘調戲美人,何曾見他臉紅過一次?

葉九琊:“幻境裏是你?”

陳微塵“嗯”了一聲,別開眼不看他,悶悶在他懷裏道:“我後悔了。”

“後悔什麽?”

“本不該這麽快放你出去,該好好多折磨你幾年。”

葉九琊面無表情,不說話。

只恨光陰太短,縱然是相互折磨,也再沒有時間可以消磨了。

他接着問:“天道也一直是溫回?”

“有時候是,阿回畢竟還是凡人,控制不住。”陳微塵焦慮地撲騰了幾下:“我說,你是怎麽看出來的?我原本覺得可以騙你一輩子呢。”

他一動,傷口的血便流得更多,葉九琊捏了一下他脖子讓人安分下來。

陳微塵恹恹看了看自己的傷口:“流完也沒事的,我又不是活人……其實連路都可以自己走。”

葉九琊問:“疼嗎?”

陳微塵眨了眨眼:“葉君再親我一下就不疼了。”

——他被放了下來。

陳微塵站在原地,扁了扁嘴。

不過在下一刻,便有微涼而柔軟的嘴唇輕輕觸了觸他的鼻尖,接着往下,到嘴唇,認真而溫柔地吻住。

陳微塵閉上了眼睛。

放開之後,陳微塵把額頭抵在葉九琊肩上,又過一會兒才伸手牽他往前走。

他們仿佛走在雲中。

下方是混沌世間,一片霧蒙蒙的灰。

“本來是黑白各半,不過現在,所有心魔世的心魔,都去到人間世了,才變成灰色。”陳微塵道,“我還沒有去南海把它們放出來,它們便先來了人間,是有其它人做了手腳。遲鈞天不清楚這件事,以為是我,但我想應當是老瘸所做,他說不得和陸岚山有什麽關系……不過,雖然我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麽,左右不會對你有害,出去以後,老瘸和遲鈞天各懷鬼胎,還會有些亂子,但你不用在意。”

他說得有些慢,斷斷續續喘氣:“我自然是回不去了,你以後好生照料自己。”

葉九琊與他沉默中并肩而行,直到這片地方的中央。

“世上原本不需要心魔道與天道,只是上古洪荒時開悟的先祖不忍世人混混沌沌,便分隔了人間心魔兩世,開世人靈智,凡人才與飛禽走獸不同。後來又有前輩為了修煉便利,分開仙界和魔界,也是一樣的道理。”陳微塵對葉九琊道,“故而才要有一帝三君十四侯,回哺天道,鞏固人間與心魔的屏障。”

“你放心魔來到人間,是要打破屏障?”葉九琊問。

“倒也不是想為禍人間,只不過,若把那屏障放進人心裏,總歸比現在要好一些。”陳微塵眨了眨眼,“心魔自己也不再困于心魔世,而能與他同感同知,若有人明心見性,能和心魔合二為一,想必又是個新境界。”

原本握着的手,漸漸虛幻輕盈起來。

陳微塵依舊看着葉九琊,他用自己餘生每一刻在看着,無恨也無怨。

“我平日話多,該說的,也都說了,如今唯有一句,”他輕輕道,“葉君,多謝成全。”

葉九琊身上沾着的,陳微塵的血跡,漸漸消失,衣袍重歸雪白。

血跡的主人同樣,漸漸化為虛無,彌散在整個天地中。

葉九琊望着遠方,指尖餘溫尚在,而四合之內,一片蒼茫。

斯人去後,不見來路,不知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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