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平雲鎮的夜一向安靜,安靜到雞犬不吠的地步,一點動靜就能驚醒半條街的人。于是門窗關的更緊,連零星映出來的燭火都被吹滅了。

事不關己自可兩耳不聞,但這件事發生在自家門口,就不一樣了。

老大夫認命似的揉着腰,從內堂中走了出來。

“師父……師父……”小童子哽咽着,哭的極其凄慘,眼淚鼻涕一起下,到最後差了氣,打起嗝來,肩膀以上一頓一頓的,竟是有些可愛。

他整個人躲到了老大夫身後,老大夫雖然瘦削,但勝在精神好,身體硬朗,倒也有點不容進犯的架勢。

老大夫手中舉着一截蠟燭,借着光,縱使不将頭探出去,也能看清暮色裏狼狽的少年郎。

“你是何人?”他皺着眉問。

這大夫一看就是讀了不少書的文人,說不定還曾考過功名,有股酸儒氣,表情舉止都端着,拿捏得一絲不茍。

面對這樣的人,蕭爻從來不敢多話,更不敢油嘴滑舌。他爹朝中有位好友,就是這樣的讀書人,脾氣跟驢一樣倔,一言不合就尥蹶子,倘若哪裏不順意,就是将他打死,他也是不講道理的。

所以蕭爻正了顏色,有板有眼的朝那老大夫行了個簡陋的後生禮,然後才道,“先生,我這位朋友重病在身,先生行醫,百善之身,可否相救?”

這文绉绉,正兒八經的話,讓蕭爻說的破碎,有些不倫不類,但這老大夫卻很受用,他揮了揮手,讓小童兒将門板拆開放人進來。

小童兒有些不樂意,他進前來,聽見有人嘀咕着“果然迂腐”,轉身立馬告狀道,“師父,他說你迂腐!”

蕭爻差點沒扇自己一耳光子,沒等裏面的人開口,他搶先一步從半塊門板的縫隙裏鑽了進來。

那老大夫本以為他是個落魄的書生,好人家的孩子,卻沒想到是個腆着臉皮的無賴,氣的全身發抖,“滾滾滾,都給我滾出去!算我瞎了眼。”

醫館的大堂裏,有專供病患仰躺的藤椅,蕭爻先将背上的慕雲深放下,這人已經燒的有些糊塗了,細細碎碎的說些胡話,剛剛那句“果然迂腐”就是出自他的口中。

蕭爻又不能跟一個病人計較,只能蔫兒了吧唧的去找老大夫認錯。

“先生先生,你行行好,救救我朋友吧。”

男兒膝下有黃金,是說給有骨氣的人聽得,都這個時候了,誰還想着骨氣。蕭爻一個滑步,“咚”一聲跪在老大夫的面前,說着讨饒賠罪,還有自讨苦吃的話。

“只要先生願意為他治病,我願意接受任何責罰!”

老大夫舉着蠟燭,生生看了他好一會兒,蕭爻也不敢怠慢,拿出一生中最真摯的目光看回去。燭心在他眼裏跳啊跳,等老大夫将頭轉開的時候,蕭爻看什麽都帶着點橘黃色的光暈。

“小童兒,你這幾天練針灸,不是缺個人偶麽?有現成的了。”

老大夫将袍袖一揮,有了他這句話,蕭爻立即喜上眉梢——願意懲戒自己,自然願意救治慕雲深,這是相連的條件。

醫館的老大夫迂腐是沒錯,但是迂腐的人,也普遍重信諾,他端詳了一會兒慕雲深,再為他號脈。

而蕭爻端端正正的坐在小板凳上,童兒拿着一疊銀針,火焰頭上烤了烤,全部往他身上紮。

這小娃兒的手藝的确差的很,手裏端着本醫術,看一眼琢磨一下,然後才敢下針,有時候紮在脈穴上失了分寸,蕭爻縱使能忍,也悶哼出聲。

本來蕭爻的這身打扮,這個面貌,小童子怕的很,幾針下去,活生生紮出了血,他才覺得手底下也是個人,慢慢松懈了警惕心,下手也沒一開始重了。

蕭爻這才緩過一口氣來,他的身上也帶着傷,雖然都游離于皮肉,但過度的失血也不是一件好事。再者外面很冷,他能被動的保持清醒,而醫館中卻點着暖爐,燃着熏香,安逸的像是一個家。連日來的不眠不休拖累了神智,讓他昏昏欲睡。

然而越是舒服,蕭爻的腦子裏卻下意識的繃着一根弦,他要照顧好自己和慕雲深,至少在回到威遠镖局之前,不能分神。

“你朋友的病已經沒有大礙了,”老大夫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他的跟前,滿臉都寫着“嗤之以鼻”四個大字,他遞給蕭爻一碗藥,黏糊糊黑漆漆的液體就是看一眼都糟蹋了腸胃,“喝了,補血益氣的。”

蕭爻看了老大夫一眼,想也不想一飲而盡,他雖然警覺,但也不至于狼心狗肺,妄加揣測。

“多謝先生。”他這會兒,是真正的低眉順眼,心服口服了。頭頂上的三根針随着動作一顫一顫的,那小童兒抿了抿嘴,眼淚被暖盆烘幹了,成了痕跡,這時候卻又笑了起來,果然年少,天真浪漫。

“那……先生,我何時能帶我朋友離開?”

蕭爻狗腿的跟在老大夫後面,盯着他握筆的手,那墨漬因為在當空頓了許久,落下來暈在紙上,老大夫也不在意,字走龍蛇,留了一帖藥方。

“那年輕人是威遠镖局的少當家吧?”

老大夫将藥方拿起來,吹吹幹,淩厲的眼神瞥了瞥蕭爻,“這鎮子上的大夫都去給他看過,你也不必瞞着。”

“不敢……他确實是慕公子。”

人老了,皮膚終究有些松散,耷拉在眼睛上,将老大夫的目光遮成了一條線,就是這條線,每每充斥着長輩的關懷與責難,看的蕭爻直冒冷汗。

“這娃娃的體質弱,久病纏身,就是現在能治得好,以後也要時刻注意,”老大夫着小童子去抓藥,又叮囑蕭爻道,“還有你!”

蕭爻一個激靈,條件反射性的站了個筆直,老大夫對他的反應很滿意,慢悠悠的道,“你雖然年輕,看樣子也學過武,但誰的身體都經不起這麽折騰,也給我回去好好養着!”

“是是是。”蕭爻點着頭,快過小雞啄米,瞧得老大夫有些眼花。

興許是溫度與藤椅舒緩了病體的原因,又興許是老大夫當真醫術驚人,慕雲深的眼皮顫了顫,往中間一皺,有逐漸蘇醒的趨勢。

他平素總是有點不近人情,就是目光凝聚,看着一個人的時候,也像是孤零零的,眼裏容不下東西。但這時,慕雲深的眼神卻有些茫然,他定定地瞧向房梁,也不說話,整個人木然呆愣,死氣沉沉。

若說鋒芒畢露的慕雲深讓蕭爻恨不得退避三舍的話,那現在的他就讓蕭爻覺得悲從中來,完全的自我否認與厭惡,更甚于亡者的死寂,而這一瞬間,慕雲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這種狀态消散的很快,像是一個錯覺,慕雲深對蕭爻盯着自己的目光很嫌棄,他咳嗽了兩聲,對自己處于一個陌生的地方倒是毫不在意。

慕雲深的咳嗽,仿佛砂礫在胸腔裏滾動,粗粝的摩挲出血氣,蕭爻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忙手忙腳的給他倒水。

“我昏迷多久了?”嗓音在茶水的滋潤下一點點的恢複,慕雲深的鎮定,幾乎是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他幾乎不關心自己的病情,像是總有其他的心思要想。

蕭爻等他将水喝下了,才道:“時間不長,兩個多時辰而已。”

“哦?醒的這麽快,老夫還以為至少要等到明日清晨呢。”老大夫說着,将手搭在慕雲深脈上,“年輕人,何必如此着急?”

慕雲深死的時候,已過而立之年,但重生的這具身體卻年輕不少,二十四五的年紀,又嬌生慣養,面皮子越發嬌嫩。

“勞大夫費心。”他不動聲色的将右手撤回,“都是些老毛病,養養就好,在下家中還有事,不能久留了。”

慕雲深一個眼神丢過去,蕭爻立馬跟着點頭附和,“對的對的,您給抓副藥我帶回去就行。”

一個幼年的冤家,一個驢脾氣的學究,蕭爻誰也得罪不起,說完話就将眼皮一搭——裝死。

“好好好……”老大夫氣極反笑,他從童子手裏接過藥包,一股腦的塞進蕭爻懷裏,“求我的時候像個孫子,這會兒有力氣,都能給自己診斷了,好好好啊!”

這話像是巴掌打在蕭爻臉上,火辣辣的疼,他憋屈着臉,跟旁邊大氣不敢亂出的小童子擠眉弄眼,一個的意思是“脾氣好大”,另一個的意思是“你才知道哇”。

“還不快滾!帶壞我徒弟!”

蕭爻看老大夫的樣子,是恨不得抄起手邊的東西砸過來,他的反應也快,猴一樣的竄過去,背起慕雲深就跑。

幸好威遠镖局養的馬,都是忠心耿耿的老馬,沒人栓也乖乖等在醫館門口,蕭爻與那水蒙蒙的馬眼對視良久,門板挂上的時候還在犯愁。

來的時候,慕雲深是昏迷的,他将人毫不客氣的撂在馬背上也不會反抗,但現在卻不成了。

“你……走回去。”

背後傳來的聲音毫無感情,對于他的“悉心”照料,很明顯慕雲深也沒感動,蕭爻認命似的将慕雲深放下,讓他騎了馬,自己在前面做個牽馬的小厮,算是還了折騰他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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