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剛入夜的時候,整個平雲鎮就空曠無人宛如死城了,更何況現在已是二更天。

雨雖然已經停了,但空氣仍然潮濕,沉甸甸的壓在身上。當空無月,也不出星子,視野範圍很有限,蕭爻耳朵裏聽着“噠噠”的馬蹄,眼神卻故作正經的看着前方,盡量忽略此時尴尬的氣氛。

他的話一向很多,偃旗息鼓的時候容易造成一種孤獨感,偏偏路長馬慢,越發難捱。

“多謝……”

“謝啦……”

兩個聲音撞在一處,尾巴音兒咬碎在門牙裏,這不開口還好,現在越發尴尬了。

“我先說。”分明是極其任性的話,慕雲深說出來,卻有種淡淡的清高自持。他剛清醒沒多久,嗓音未能完全恢複,還是有些沙啞,去了一分年輕人的明朗,更添沉穩。

蕭爻對此毫無異議,相反,這時候讓他先開口,他倒不知道要說些什麽了。

“我的病是娘胎裏帶出來的,可以治一時卻不能治一世,”談及病痛乃至生死,慕雲深的臉上都是一派漠然,“不過還是謝謝你。”

蕭爻的腦門上其實還插着一根銀針,方才他們離開的着急,小童兒還沒拔幹淨。随着他的動作,銀針颠兒颠的抖動着,未免有些好笑。

照慕雲深以往的性子,本沒有必要拿此事取笑,但現在卻存了一份壞心眼兒,提也不提,只等回到镖局,看看此人的窘迫樣兒。

蕭爻聞言,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頭,笑嘻嘻的轉過身來看着他,那銀針就左右輕輕擺了擺,跟他的主人一樣乖巧。

“哪裏的話,你若是窩在家裏不救人,也不至于再病一場,我該謝你在先……”

“不必了,”慕雲深打斷他,“你只是附帶品。”

紮心啊!蕭爻欲哭無淚,只默默的在心裏唾棄自己,早知道此人惡劣,何苦多此一舉。

若是別人受此屈辱,恐怕早就負氣而去了,偏偏蕭爻只是裝模作樣的抹了把眼睛,非但沒有離開的意思,反而牽着馬缰,繼續大踏步的往前走,不管接下來慕雲深說什麽,蕭爻都當他在放屁。

這少年郎毫無氣節的表現,反而讓慕雲深捉摸不透了。

他生長的那個環境,爾虞我詐,你死我亡,幾乎是屁大點事就要翻臉,人人不争命,只争一口氣。當然也有認慫的,但那種人都慫在面子上,背地裏陰謀詭計的心思更加可怕。

慕雲深還從沒見過從裏慫到外,還這麽不要臉的……

“到家了……”

就在慕雲深盯着蕭爻,恨不得将他盯成灰燼的時候,老馬慢慢磨到了威遠镖局的正門口。

這家的少主人還沒開口說話,蕭爻先伸了個懶腰,老神在在的好像他才是真正的主人。

秦谏與其他人也剛打理完驿館回來,老管家手裏撥着算盤珠,在院子裏來回踱步,嘴裏念叨着,“錢沒掙回來,還倒貼了不少……”眼看愁的直掉頭發,頭頂禿了不少。

門半敞着,蕭爻忽然有點心虛,不敢走進去。

雖然秦谏財迷的樣子是有些可怕,而這次的事情也确實可以怪在蕭爻的身上,但他卻不是因此而不敢近前。

這種感覺,有些類似于“近鄉情更怯”。威遠镖局雖不是蕭爻的家,但他在這裏的時間卻更長更多,以至于他一輩子的快樂都在這兒耗盡了,此後種種風霜雨雪都摧不垮。

他的眼睛第一個看見的是院中老樹,樹幹因為雨水的沖刷,呈現出更為年輕的姿态。這上面有不少痕跡,一半屬于他,一般屬于慕雲深,兩個孩子蹿個頭的時候留下的。

樹下的石桌覆滿了落葉,被利器削斷的桌角滋生着綠苔,頹敗中的欣欣向榮。

蕭爻裝腔作勢的笑容停頓了下來,像是一張面具,被人輕輕的揭開,裏頭才是一顆真心,他的眉眼緩和,輕輕呢喃一聲,“我回來了。”

這一聲,除了朱門,老馬與馬背上的人,誰也聽不見,他也不似說給誰聽的,立馬又恢複了沒正行的模樣,大呼小叫着驚動了打算盤的秦谏。

“你們公子我平安送回來了!”

一瞬間,“呼啦啦”湧出許多人,奔過來噓寒問暖,蕭爻被推搡到別處,而慕雲深卻被層層圍着。

被排擠的少年并未在意,他目瞪口呆的是這些人從哪裏鑽出來的,這院子中分明空曠,他只瞧見了秦谏一人啊!

“回來了啊。”

蕭爻唯一瞧見的這個人卻沒動彈,秦谏擡起頭來,輕描淡寫的說了一聲,他也看到了蕭爻頭上插着的那根銀針,為自家公子的壞心眼無奈,同時又松了一口氣——可見少當家的人情還留着一些。

“身上髒成這樣還不去洗一洗!”

秦谏瞪了蕭爻一眼,又道,“家裏沒有你的衣服,我待會兒給你拿幾件少當家的。”

“哦……”蕭爻懵懵的答應着,被秦谏推着往澡堂子裏走。

威遠镖局曾經鼎盛過,人不少,所以老當家在東南角修建了一塊池子,有事沒事過來泡澡,也算是一種消遣。

而現在,镖局已經凋零了,澡池雖然開放着,裏頭卻沒有人,蕭爻将自己沉在裏面,只露出口鼻以上,吐着一圈一圈的泡泡。水汽蒸騰着,周圍的東西都看不太清,他幹脆閉上了眼睛,讓自己溺死在此刻的溫暖中。

而外頭的慕雲深好不容易分開人群回到房中,他性子冷清,本就不喜歡人多,更不喜歡無目的的熱情。

一個人呆着的時候,慕雲深才覺得黏糊糊全身不舒服,他在醫館捂悶出一身的汗,再加上蕭爻毫不客氣的挪動,蹭的他衣服上都是泥水。慕雲深喜潔,想也不想就往澡堂子去,想将自己打理幹淨。

慕雲深知道威遠镖局裏的人都不拘小節,他雖然不喜歡,也不會妄加改變。強占了別人的軀體本就欠了一命,慕雲深狠辣霸道,卻恩怨分明。但洗澡這種私密的事,他卻一點也不願與人分享。

澡堂子很大,安安靜靜的,水汽蒸騰中也看不見有其他人。慕雲深發現,這镖局總是容易讓人松懈心房,等他進了水,才和同樣光溜溜的蕭爻面面相觑。

“……”慕雲深有些頭疼。

“出去。”他皺着眉,若在以前,蕭爻早被千刀萬剮剁碎喂狗了。

慕雲深的眼睛裏透露出這樣危險的信號,蕭爻也覺的自己被冒犯了,說起先來後到,再怎麽也不是他出去啊!

“切,小的時候也不知看過多少遍了,誰稀罕似的!”蕭爻抹了把臉,從水裏将頭探出來。

他還未至弱冠,相當年輕,之前被灰塵掩蓋的樣貌洗刷幹淨,不僅當得清秀二字,更是有股靈氣,腮幫子上的肉沒褪幹淨,軟乎乎鼓囊囊的。別說,對着這張臉他爹還下的去鞭子,也是心狠。

這麽清俊一個少年,之前卻表現的太過慫包氣人,讓慕雲深先有了偏見,此時就算是個天仙的模樣,他也是鐵石心腸。

不過慕雲深這輩子,不分男女,美醜,對誰都是一樣的冷淡,倒也沒什麽分別。

“出去!”慕雲深又重複了一遍,他全身上下像是玉雕的人,過于蒼白的臉上被水霧蒸騰出紅暈,非但沒有增添人情,倒更像是個精致的物件了。

蕭爻的每一寸皮膚都在留戀澡池,掙紮着陷在裏面,想再泡上一小會兒。他死皮賴臉的在水面上翻滾,少年的尾音帶着奶氣,拼死拼活,不惜節操的求饒,“等等嘛……再等等,我剛暖和起來。”

慕雲深的脾氣,天王老子也只能遷就着,可偏偏拿無賴沒有辦法。他現在全無武功,也定然不是蕭爻的對手,當真是虎落平陽。

他非是個不能變通的人。

沒成為魔頭之前,塵世裏摸爬滾打,和滿身疥癞蛆蟲的乞丐也能共枕,更何況大仇待報,他自然能忍。

慕雲深背過身去,只當另一人不存在。

這麽快偃旗息鼓不再堅持,反而換得了蕭爻的滿身不自在,他這個人是賤命,享不了福,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哎,慕大公子,我能在威遠镖局托镖麽?”

“不能。”

“可是……”

“閉嘴!”

斬釘截鐵的拒絕,蕭爻努了努嘴,也不好再說什麽。

那種令人尴尬的寂靜又回來了。慕雲深似乎對這種狀态很滿意,而蕭爻則求爺爺告奶奶的吶喊着救命,也不知哪一位先人顯了靈,在蕭爻被悶死之前,終于有人進來了。

“臭小子,衣服我放這兒了哈……咦,少當家,怎麽你也在?”

在秦谏的意識裏,慕雲深與蕭爻還是那對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娃娃,他恍然大悟的樣子,笑道,“我明白我明白。”

蕭爻就不明白秦谏到底明白了個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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