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慕雲深知道這裏面的關竅,因為他曾經也為官家做過事。

不是為財,也不是為權,而是為了一種相互制衡的關系。

他由死到生的過程中,白白缺失了三年,這三年的時間發生了什麽,慕雲深只能從手劄或書籍中略知一二。他也想過問人,又怕過于刻意露出破綻,秦谏他們現在只當自己大病一場,看破生死,性情冷淡了,倘若提供另一種可能,秦谏不笨,總會産生懷疑。

他自己親手創建起來的逍遙魔宮,一朝易主,倘若還與朝廷保持着原先的關系,非慕雲深自負,莫說是現在的威遠镖局,就是鼎盛時期,也可以在一夜間抹殺殆盡。

“可是少當家,我們走了,威遠镖局這塊招牌也就沒了,這可是你父親親手創立起來的啊。”

秦谏說到動情處,甚至有些哽咽,他這把老骨頭風裏來雨裏去的,還不都是為了這點基業,哪能說放棄就放棄了。

“所以,威遠镖局這塊招牌跟着我走,我既然要走镖,自然要打個名頭。”慕雲深接着道,“這一镖一定會讓威遠镖局名震天下。”

秦谏被他的壯志豪情吓的有些哆嗦,卻還記得提出一個比“名震天下”現實許多的問題,“那這樣少當家的不是更危險嗎?”

“我跟着犯上作亂的朝廷欽犯,還能比這更危險嗎?”

如此有理有據,難以反駁。

莫名其妙成為誘餌的人毫不知情,蕭爻還在研究那頂馬車,忽然覺得背脊骨一涼,像被毒蛇盯住了一樣。

他本能的回頭,剛好對上慕雲深的那雙眼睛,深淵一樣的不見底,他覺得剛剛那個毒蛇的比喻不好,這該是成精了的毒蛇,能化龍。

“哇……老秦啊,你這次真的下了血本兒了!”

年輕的镖師剛把馬牽進門,齊凱近就連連發出贊嘆聲,這畜生全身火紅,只有四個蹄子邊上一圈白色,像是滾着雪,昂首嘶鳴,精神朗鍵。

它一見蕭爻便撒着歡兒拱了上去,頂的蕭爻一個趔趄,“小紅?”

一匹正當壯年的公馬被人叫做“小紅”,它不僅不以之為恥,反而很高興的樣子,一匹馬活的象條狗一樣,還學會了搖尾巴。

“是小紅吧,長這麽大了!”蕭爻親昵的摟着馬脖子。

小紅的娘是蕭故生的坐騎,千裏神駿,取個名兒叫大紅,它這一胎生了兩個崽兒,紅色的這匹送給了威遠镖局,還有一匹雪白色的歸了蕭爻的娘。

這匹馬雖然是慕雲深的玩伴,但明顯性子更像蕭爻,與他也更親近一些。

“好東西都拿出去,家裏也就沒剩下什麽了,”秦谏說着,又從懷裏掏出幾張銀票和一個包裹,抓緊了的手有些舍不得,“包袱裏也有些碎銀子,這是镖局的半數家當了,剩下的我會分發,讓大家離開。”

他眼巴巴的看着慕雲深,又忍不住絮叨,“少當家的,你千萬要平安回來,威遠镖局等你振興啊。”

“我知道,秦叔放心。”

慕雲深自認不是什麽好人,善事沒做幾件,惡名倒是一堆,但“知恩圖報”四個字他還是記得的。

這具身體是搶來的,于他是救命之恩,恩重如此,不得不報。

馬車在蕭爻的驅使下,已經離開威遠镖局幾十裏了,慕雲深仍然一言不發,安靜的給蕭爻一個錯覺,會不會馬車裏空無一人。

平雲鎮雖然是邊城小鎮,但路途很平坦,山脈也不見得崎岖,大多是些林中小路。

若是往東去一些,就算臨近京城的地方,山林土匪也不少,但偏偏平雲鎮一帶不多,就算是打家劫舍聚衆鬧事的,也都是一幫烏合之衆,成不了氣候,而這一切,都是蕭故生的功勞。

若是往常,定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蕭爻也懶得招惹綠林衆人,但現在他卻恨不得有個人跳出來,大喊着“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

他不過是想聽個人聲兒,怎麽這麽難啊!

馬夫的唉聲嘆氣很容易影響馬的情緒,車輪兀的撞在山石上颠了颠,蕭爻如願以償的得到了第一個回應,“好好駕車,不要分心。”

然後又跟斷氣了一樣,安靜的不像在呼吸。

蕭爻豎起來的耳朵又耷拉下去,洩了氣。

他知道,這是慕雲深打定了主意不搭理自己,可偏偏自己沒什麽出息,就是耐不住寂寞。到下一個村鎮至少還要半天,這半天要怎麽挨過去哦!

心裏的哀嚎一聲大過一聲,到最後宣之于口,蕭爻也沒反應過來。他自顧自的沒精打采,搖晃着手裏的馬鞭,哼一首不知名的鄉間小調。

這小調蕭爻不知從哪裏聽來的,宛轉悠揚,在少年人的口中多了點豪氣,他這兒只有曲沒有詞,慕雲深卻知道這是煙花巷裏的淫詞豔曲,加上蕭爻無意識的抱怨,陰郁的心情竟也慢慢轉好了。

“你看上去年紀輕輕道貌岸然的,沒想到也去那種地方,鼎食人家的少爺果然不同凡響。”

諷刺的語氣溢于言表,怼的蕭爻有些茫然。

“啥?哪種地方?”轉眼他又反應過來,“我的慕大公子,你終于肯說話啦!”差點感動到涕泗橫流。

慕雲深對這毫無骨氣的搖尾乞憐一點也不意外,他已經摸透了蕭爻的品性,這個人是個沒皮沒臉的,只要随了他的心願,他就會順杆往上爬。

“慕大公子,我求求你再說兩句。”

馬的速度不快,穩而無險,大道平川。蕭爻幹脆背過身去,将簾子一掀,賠着笑讨商量,“我知道你覺得我這個人厚顏無恥,但這一路能給你做伴的也只有我,你就當吃個虧,別再悶着了。”

突如其來一張大臉,饒是慕雲深處變不驚也吓了一跳,幸而蕭爻不是個玩忽職守的,說完這一句就乖乖回去駕車了。

“唉,你我有何話說?”慕雲深被他攪得沒了脾氣,這麽個叱咤風雲的大魔頭,居然也有妥協的時候。

“天南地北,吃的喝的,哪一樣不能說?”蕭爻也高興了,連帶着馬蹄聲也輕快不少。

“那你知道笏迦山嗎?”慕雲深問。

“知道啊,南川最大的山脈,巍峨磅礴,我七歲的時候娘帶我去過。”蕭爻答的飛快,生怕冷落到脾氣超大的穆家少爺。

“那是我的……”

“家”這個字梗在慕雲深的喉嚨口,他的手握成拳,筋骨畢現,卻最終沒有說出口。

“你的什麽?”蕭爻好奇。

“沒什麽。只是在書上讀到過,說那兒是整個中原最亂最壞的地方,從裏到外都是腐臭的,百年來的填屍場。生活在裏面的人都是肮髒下賤之物,都是些該死的東西。”

這句話還沒有他上一句來的有感情,好像說的是事實,卻又像是機械似的複述,不帶有鄙薄或同情。

“你想去那兒嗎?”蕭爻忽然道,也不知他是怎麽從這段話裏,聽出了慕雲深的想不開。

“我……”

蕭爻的膽子越發大了,居然敢打斷慕雲深說話,“要不,等我們從京城回來就去笏迦山吧。”

慕雲深又有種不好的預感,想必一個人遭受的苦難多了,就享不得片刻的福,連一句普普通通的承諾都覺得不過信口開河。

所以他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嘆了一句,“再說吧。”

萬裏的路途有人相伴,也能變成頃刻之間,他們入城的時候,已離家三天,天還不見得黑。

平雲鎮是個消息閉塞的小地方,倘若不是改朝換代的大事,一般也沒有人去在乎。所以剛進城,蕭爻就被這裏的熱鬧給吓到了。

他的家遠在京城,要是比繁榮,江河寸土,沒有敢和天子腳下相比的,所以這座城裏的熱鬧與繁華并不同。

繁華是長久的大事,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可以找到立身之本,也可以安家;而熱鬧是營造出來的,不能長久,通常是因為一件事或一個東西,偶爾也會因為一個人。

街上往來的,都是些随身帶有兵器的人,再不濟也有拳腳防身,所以客棧的小二看見馬車裏走出個谪仙般的書生,還是受了點驚。

“兩位客人可是住店?”小二有些為難,“這兩日城裏人多,只剩下一間房了。”

若是按規矩,本該上來問吃飯還是住店,但這兩天卻是例外,基本上來的都是外鄉人,住店頗多,更何況天色已晚,不是忙着送葬迎親的,誰都不會夜半趕路,要先落個腳。

“那就一間房吧。”蕭爻嘴快,先接了腔。

他們兩個看上去,慕雲深更像是管錢財的,其實不然。他當年家大業大,盤踞一方,小時候挨過餓,但成了名沒再少過吃喝,逍遙宮的賬目也根本不會讓他勞心,若是讓他拿着這包銀子,放心大膽的花,一天時間就能花光了。

在這一點上,慕雲深頗有自知之明,倒是蕭爻這個将軍府的小少爺掂斤掂兩,更有管家婆的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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