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來人的身上有一股酒氣,與蕭爻同出一轍,軟糯當中帶着些烈性,春風和雨,卻也不是全然溫暖的味道。
桃花釀就是這樣,越陳的反而醞釀出了一種苦澀,藏在酒香之後,更多了一種韻味,但也不是人人都喜歡自讨苦吃。
尤鬼仍然沉浸在喜悅當中,可見消息閉塞的壞處。
阮玉這一夜比誰都忙,趕場子一樣從東奔到西,她也沒有想到蕭爻這麽笨,大半夜的功夫,還沒有逃出重圍。
她的劍上殘留的血雖然已經冷了,卻還沒有時間凝結,之前在林子裏見過她的人全部滅口,一個不存。
若論心狠,蕭爻連個小姑娘都比不上,若不是有份虛張聲勢的魄力,在場三個魔宮的人沒一個看得上他的。
阮玉到這兒确實是找尤鬼的,魔宮中這麽多人折損在她的手上,無論如何都該有個交代,她心直口快,但也會撒謊。
所以蕭爻這個倒黴催的,莫名其妙背上一口黑鍋。
“阮丫頭,給我殺了他。”
這話說出口也不怕閃了舌頭,你有本事你殺啊!這件事上,蕭爻和阮玉出乎意料的同步。
對局勢的錯估是致命的,慕雲深知道,因為他深切的體會過。刻骨的疼痛藏在靈魂深處,又一次的提醒他背叛和仇恨。
細薄的劍從尤鬼的背後刺入,阮玉下了死手,但仍然沒能傷到要害。尤鬼這個人疑心很重,誰也不相信,而他與阮玉之間,新仇舊怨并不少,就算背對着她,也不是全無防備。
一劍得手,鬼爪随即而來,雖然是卑鄙的偷襲,但阮玉自認不是君子,她不在意這些低劣的手段。
“小心!”蕭爻出聲提醒,他一把撈過阮玉手裏的長劍,将人護在身後。樹枝尚可斷金切玉,有了長劍登時光華萬千,與尤鬼交換三招,尚才落定。
此生劍柄上血跡斑駁,蕭爻的手微微顫抖着,虎口迸裂,但尤鬼也沒好到哪裏去。
他老根樹皮一樣的臉上,阮玉也看出了青灰色,腹部的傷口不斷的往外滲血,将他那件過于寬大的衣服染的猩紅。
不止如此,尤鬼一向很珍惜他的這雙手,每日都要泡在藥缸中,若是不殺人的時候,甚至以絲綢包裹,可以說這雙手比他的性命還重要。
但現在,蕭爻卻在上面造成了一道傷口,非常的小,半寸不到,卻足以讓尤鬼轉移了仇恨。
他本來就對阮玉不抱期待,一朝背叛,只惱自己疏忽大意,憤怒自然是有,但還不能上升到仇恨的地步,蕭爻再一次證明了自己有多背。
“咳咳咳……”蕭爻捂着胸口猛然咳嗽,內傷造成的血沫從嘴裏泛了出來,“你的慕哥哥就在前面,保護好他,這裏我一個人就能應付。”
吐着血說這句話,怎麽着也不能讓人信服。
“好的。”阮玉答應的無比痛快。
“走?你們将老夫置于何地?”尤鬼凹陷的眼睛裏原本是黯淡無光的,一脈死水,嘴裏說的話不經過感情,雖然不是個死人但和死人相比也沒什麽不同。
他到現在,才算是真正被激怒了,叢林裏的豺狼睜開雙眼,就一定要咬食獵物的咽喉,至死方休。
連蕭爻都擔心起了自己,他的傷看上去可怕,但其實并不要緊,比不上尤鬼的沉重。
剛剛交換的三招,外傷只是一方面,更多的還是肺腑。尤鬼劍傷在先,所以腹部甚是薄弱,能熬着不吐血,只能說明他身上為數不多的鮮血都已經流了出來,這樣一個人,蕭爻都鬧不清楚他是靠什麽活着的。
但這種人傷的越重,越是嗜血,就算将他們逼到了絕境,也要防止反撲。
阮玉刺完那一劍就等于功成身退了,她不能留下過多的痕跡,也不能讓尤鬼活着回去。
照她對蕭爻的了解,這種情況下就算贏不了尤鬼,也能出現兩敗俱傷的情況,她到時在收拾殘局也不遲。
而蕭爻想的卻是阮玉身在逍遙魔宮,那兒再怎麽說都是她的家,就算是欠了慕雲深人情,抑或早有舊交,也不該讓她過于為難,尤鬼這樣的對手還是自己處理的好。
“還不快走!”蕭爻的劍處處對準尤鬼腹部的傷,趁人之危并非君子所為,好巧,他也不是君子。
腥風越來越烈,尤鬼的身形也随之越來越快,蕭爻的每一次呼吸都變的艱難,過于龐大的壓力橫亘在他的身上,眼前走馬觀花,一幕疊成一幕,倒像死前的光景。
蕭爻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娘就拎着鞭子教他習武,一鞭一鞭抽出來的東西,踏實自然踏實,卻也有着明顯的缺點——并不能夠每一樣都融會貫通。
所以蕭爻的劍法精妙非常,偶爾也會滞澀,對付一般高手游刃有餘,但到了尤鬼這個級別的,難免左支右绌。
林子裏的鳥鳴淡化成了風聲,風聲又淡化成了寂靜,陽光稀薄如空氣,他所能看見的都在消散,最後只剩下了直覺。
山河萬裏,寸土寸灰都在此時攀延上他的劍鋒,就像是開天辟地的斧頭,先劃開了黑暗,然後才有了聲音,磅礴之氣透過他的胸膛,四肢百骸中忽然生出了一股熱浪,驅散失血後的寒冷與暈眩。
劍上的雜音消失了,阮玉陡然停下腳步,這是她的佩劍,劍上的變化沒人比她更加清楚。
這種感覺過于震撼了,生死關頭的突破,将這場賭局變成了游戲。他的劍揮灑出了豪情壯志,每一招都有開疆拓土的感覺,大開大阖有如海納百川,劍勢連綿不盡。饒是阮玉見慣了江湖高手也不免咂舌。
這是尤鬼時隔多年,再一次切身感覺到了死亡的恐懼,這種恐懼過于真實,逼得他幾乎丢盔卸甲。
在尤鬼的眼裏,慕雲深是有缺點的,他自視過高,瞧不起卑微求生的人,所以慕雲深不會殺他,嫌惡心。但蕭爻不是慕雲深,所以尤鬼活不了,他只能掙個魚死網破。
“砰”一聲,血濺在芒草上,林中鳥雀受驚,徘徊在光暈下,俯視自相殘殺的兩個人。
蕭爻拄着劍,半跪在松軟的落葉當中,螞蟻順着血往傷口裏爬,但他現在只想呼吸,管不了這些。
尤鬼仰面朝上,倒在不遠處的地方,腹部的傷口橫貫半個身體,幾乎将他一分為二。他的眼睛不甘的睜着,鑲嵌在眼窩當中,随着陽光的流動,仿佛還在轉,蕭爻全身緊繃的盯着他,好一會兒才确定尤鬼已經死了。
脫力和疲倦全部湧上來想将他淹沒,蕭爻細微的□□一聲,竟然還能慢慢地爬起來。
“小紅……”他的呼喊還比不上蟲吟,細碎的如同嗚咽,“小紅……”
馬蹄踩在落葉上發出碎裂聲,紅棕色的馬從樹後跑出來,挨在他的身上,變成了蕭爻另一個支撐點,他搖搖晃晃地摟着馬脖子,這時候還能笑得出來,“小紅,你看我厲害吧?”
馬鳴一聲,聽着心碎。
“為什麽不問我?”一雙手忽然伸過來扶住了他,蕭爻的視野有些渙散,他全身上下都在流血,眼睛迷瞪瞪的,好半天才認出了慕雲深。
“啊……我讓小姑娘去找你了,你們怕是要錯過了。”
他說完這句話便一頭往地上栽,徹底失去了意識。
“唉……”慕雲深嘆了口氣。
蕭爻比看上去要輕得多,慕雲深即使沒什麽力氣,兩只手抱着他也勉強不讓蕭爻臉朝下,栽進坭坑裏。
“慕哥哥。”掉頭回來的阮玉滿腦子的八卦內容。這人到底是誰,讓慕哥哥處處忍讓也就罷了,還能讓慕哥哥甘願弄髒衣服!
“快來幫忙!”
慕雲深對她的态度都兇了很多,不及往日溫言細語。
阮玉對慕雲深的吩咐,有種下意識的回應,即便腦子裏還在想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手卻已經托了上去,将蕭爻塞進馬車當中。
昏迷中的蕭爻不甚安穩,又咳出血來,慕雲深的袖口濺上了少許。他以前極愛幹淨,殺人時也盡量不将血沾在身上,那近乎于一種苛求。
“慕哥哥,你變了。”阮玉又是一言切中要害。
與另一個人分享着同一具身體,繼承了他的記憶和感受,難免不産生錯亂的感覺,但慕雲深了解自己,他還有好一段路要走,蕭爻不過是一顆棋子,一顆逐漸有用起來的棋子。
“我和以前長的不一樣了?”慕雲深輕輕笑道。大概變得最多的就是容貌了,他以前的飛揚跋扈,強勢乖張在這具身體上完全看不出來,一個人外表太過溫柔的時候,總容易忽略了內在的性格。
阮玉自覺主動地在外驅車,她原本想先回魔宮交差,然後再去尋慕雲深的,但現在情況複雜,她不能把車裏的兩個人丢下。
“不是,”阮玉手握着缰繩,馬行幾步,從尤鬼的屍首上踏過時,她眼睛都不眨一下,“裏面,你裏面變了,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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