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阮玉進逍遙魔宮的時候,還是個只會吐奶泡泡的孩子,被他哥哥抱在懷裏,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瘦的就像一把柴火。
她記事比許多孩子都早,所以受的苦樣樣難忘,而對于慕雲深最初的印象,實在局限,框在懼怕與依賴之間搖擺不定。
阮玉一直覺的慕雲深并不完整,因為他的感情,古板的好像寫在書上的東西,一樣一樣都是學過來的,永遠只有最鋒利的一面,活剮着自己和別人。
但現在向裏的那一邊卻光滑起來,他依然在傷害別人,但至少懂得保護自己。
小姑娘駕馬的聲音輕快不少,她懶洋洋的倚在轎緣上,小紅自有靈性,走的很快,往有人煙的村子裏去。
先不說蕭爻上車的時候,滿身的傷口蹭出了多少血,就是在城裏,也避免不了濺上些殘肢肉沫,小紅的蹄子上凝結着暗紅色的斑塊,就像是一輛索命的冥車。人看見了退避三尺,就是野獸也不敢靠上來。
“老人家,你知道哪處有大夫嗎?”小姑娘眯着眼睛,和顏悅色的問道。
山間砍柴的樵夫貼着石塊才勉強站穩,霧蒙蒙的天色裏面忽然鑽出來這麽一輛馬車,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才沒暈過去。
“老人家……”
阮玉的聲音拖得很長,笑意更深,卻陰森森的,只看得人頭皮發麻。
“太上老君王母娘娘,阿彌陀佛,無量天尊。”這老樵夫信的還挺雜,可惜他的神佛沒一個應聲的,啞巴了般把他留在這裏和勾魂的使者面面相觑。
“嗨!我這麽客氣你都不搭理我,是想我……”
“小玉!”
我的媽呀,車裏面還有人啊……老樵夫眼前一黑,自覺反魂無望了。
“老人家,在下的妹妹年幼,縱容慣了有些脾氣,你不要見怪。”
老樵夫閉着眼睛死命的搖了搖頭,都說鬼怪以聲音惑人,萬一現在正張着血盆大口,思忖從哪裏開始啃食豈不是太過恐怖,縱使要死,也要留些尊嚴吧。
他的想法越來越多,越來越古怪,一個賽一個的血腥恐怖,眼見着再拖下去,這老樵夫就要将自己吓死了,慕雲深趕緊扶住他搖了搖,半強制的讓他睜了眼。
眼前的這個人眉目精妙,臉上的表情也不似那麽虛僞,天然而成的微風和煦,大抵不是妖魔而是山神。
老樵夫又腦補出了一場大戲,類似于邪不勝正,化險為夷的片段,才終于有了底氣,連忙道歉,“失禮失禮,原來是山神,我還以為鬼怪攔路呢。”
慕雲深對這些庸碌長者向來包容一些,不是出于同情而是羨慕。困頓于柴米油鹽的日子太過美好,卻遠遠不适合他,所以放下身份的時候更多了種尊重。
“老人家,我的朋友受傷了,請問附近有大夫嗎?”
慕雲深又重複了一遍阮玉的話,這次才得到了回應。
“有的有的,你們往前走有個村莊,第一戶人家就是,王大夫雖然脾氣怪了點,但什麽都能醫嘞。”
“什麽都能醫?”慕雲深有種不好的預感。
“對啊,不管雞鴨豬羊還是人,他都能醫。”
老樵夫猶豫了一下,又安慰看上去莫名擔心的慕雲深,“大概山精鬼怪之類的也能醫吧……”
老樵夫所說的村莊位于兩山夾縫中,出去的路極為逼仄,懸崖斷谷陡峭而立,将天地劃分成陰陽兩界。陽光只有削尖的一點,薄薄的灑在山水之間,仿佛斷了塵嚣。
馬車挨着兩側山石勉強擠進這裏,路窄且不平整,晃得慕雲深都有些頭疼,蕭爻身上的幾處傷口又裂了開來,人還沒醒,倒是會哼哼,無意識的尋找着軟和點的地方,老大不小了,像只幼獸般亂蹭。
“籲……”阮玉勒住了馬。
雖然閉塞,村子裏來來往往的人并不少,耄耋老者躺在茅草屋頂上裝煙草,煙鬥是自制的,粗糙的很,裏面像是阻塞住了,剛點着,煙嘴裏不見吐息,倒是尾巴尖上着了火。
老者“哎呦”一聲,忙不疊的将白胡子撩起來,尤是來得快仍燒卷了幾根。不過看樣子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這把到胸的胡子,下面幾乎都是焦黃色卷在一起的。
“大夫爺爺大夫爺爺,”一幫兜着柿子的小娃娃在下面起哄,“你的胡子沒剩幾根喽。”
“去去去,”王松仁搖了搖手,“我屋裏還有幾塊糖,自己拿了吃去吧。”
他老遠就看見了這輛血跡斑斑的馬車。村裏大多是土地,山間濕氣足,泥濘不堪,馬車不至于陷在裏面,但看重量至少也有兩個人。
一輛帶着血的馬車,一個趕着車的黃毛丫頭,不偏不倚往自家門口走,王松仁長嘆了一口氣,“我的老樵頭啊,你可真會給我找事做。”
“咳咳,”阮玉是個好學的孩子,她把方才慕雲深的态度拿出來,先下車作了揖,然後慢條斯理的問,“是王大夫嗎?”
說真的,要不是蕭爻死皮賴臉的不肯死,就這耽誤的功夫他都能再世為人了。
“小丫頭,客氣話不用多說,找老頭子有什麽事?”
王松仁雖然在這座村莊裏沒有突兀感,但也不是那麽融洽,比起這些淳樸的鄉民,他像個大刀闊斧的土匪,兩副面孔轉換的毫無間隙,對孩子是和藹可親,對外人是滿臉不屑。
“好氣人……”阮玉咬了咬牙,剛剛還真摯的笑容又僵硬了許多,泥糊的面具,卸也卸不下來,“我……哥哥的朋友受了點傷,希望老大夫能……”
“拖進屋裏吧,我抽完這袋煙,能救我就試試,不能的話……”他用手裏的煙杆指了指後山,“那兒有個亂葬崗。”
蕭爻的死活阮玉根本不在意,她雖然愛笑,但脾氣并不好,想着這青白眼是為了慕雲深受的,也就心甘情願了。
“老大夫,”阮玉天生迷惑人的可愛勁兒,安于本分不現殺機的時候還有的一說,她知道有很多人吃軟不吃硬,幹脆賣起了可憐,眼睛一眨,小模樣怪讨巧的,“我哥哥十分緊要他這位朋友,我又很緊要哥哥,他如果死了牽連起三條人命,到時候還勞駕老大夫幫忙都埋了,我這輛馬車送你,就當還了人情。”
王松仁被煙嗆的捂胸咳嗽,這小丫頭片子言之鑿鑿,目光堅定,竟然不像個開玩笑的樣子,“罷了罷了,擡進屋吧,我下來看看。”
“好嘞。”阮玉這才開懷。
慕雲深在車裏搖了搖頭,好笑又無奈。這些年阮玉真的長大了,會揣度人心,會壓抑情緒,而以前這些事,慕雲深從不将她牽扯,答應了的平安無憂,生前守不住她平安,死後守不住她無憂。
慕雲深現在算是半個廢人,自己走路走幾步都會喘得厲害,所以蕭爻還是阮玉抱下去的,昏迷的人真是占盡了便宜,從頭到尾被人伺候着。
“老頭子我不喜歡被人打擾,兩位遷就着,外面呆呆吧。”
門“哐”的一聲差點砸到阮玉,小姑娘跺了跺腳,很是不滿,“好,我在外面等着,拔光你的胡子!”
“小丫頭挺有志氣的,老頭子我等着,若是差一根沒拔光就算你輸!”
隔着一扇門,兩邊老少還能鬥嘴,阮玉和王松仁也不過今天剛認識而已,已經有來有往吵的不可開交,這般動靜,慕雲深有些擔心老大夫會把蕭爻往死裏治。
慕雲深不得不承認,他和蕭爻其實都屬于事故體質,兩個人的相遇,将這份傷害巨大化,以至于每次都搞得如此狼狽,非要一個扛着另一個到處找大夫。
“慕哥哥,想什麽呢?”
阮玉吵累了,搬着凳子跑到門口來,挨個兒坐在慕雲深的旁邊。
王松仁的院子裏有張躺椅,人年紀大了,總喜歡曬點太陽,屋頂自然是個好去處,但腿腳不好,容易摔下來,他也是偶爾才上去幾次,更多的時候癱在躺椅裏,喝喝茶,抽抽煙,看籬笆外的耕田種地。
現在這張躺椅被慕雲深霸占了,上佳的視野,能見熙熙落葉與風,卻不見攘攘塵嚣。
這樣的風光當中,萬惡不赦者也能生出善念來,偏偏慕雲深盤算的只有複仇。
“想着怎麽回家。”慕雲深道。他的瞳孔是暗色的,陽光都不能使之淡薄,所以其中也映不出草長莺飛。
這處村子對王松仁來說是歸處,而慕雲深只是過客。
他的家在笏迦山上,腥風血雨當中,有人将他趕出了家門,甚至連屍骨都葬不回去,他當然不肯善罷甘休。
阮玉聽得懂他話裏的意思。小姑娘日夜盼望的,就是兩個哥哥都能回來,一家人親親近近,不要在四散飄離。
然而她才十幾歲,這一生若不找死,還有那麽長,誰也看不清下一個時辰的事,所有人給她的承諾居然都不能遵守,最終只将她一個人留在了原地,孤零零面對着逍遙宮,面對着曾經的信誓旦旦……阮玉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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