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以前林松青覺得世界真大,大到他永遠見不到自己的媽媽;現在又覺得世界真小,小到自己都跑到近千裏外的山村支教竟還能遇上自己的高中同學。

自那日見了敖皓後,林松青總有意無意地避開他,随敖皓一起來的總裁也已經回去了,敖皓卻以要督促操場建工為由留在了這個小山村,且和他住了同一個院子,就住在他樓下的屋子裏。

他很難想象一位總裁真會願意屈身降貴地住進木屋,房間不大不說,屋內的氣味也不好聞,他實在想象不到對方這位有錢人家的少爺是怎麽住得下去的。

不過轉瞬想想,敖皓初高中就是練體育的,在隊時也是常拿獎牌,看着确實是位能吃苦的。

他沉思着,筆尖的墨水在紙上染出不小一片黑點,屋外又傳來敲門聲将他喚回神。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林松青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定下心,随即起身長腿一邁走到門前。

門從裏面被拉開,一擡頭就對上了敖皓那露出八顆牙齒的笑容,合着全身都是黑的,就牙齒跟眼白是純白色的。

“林老師,你這有熱水嗎?今天斷水我忘記提前接了,剛剛跑完步才發現水壺裏沒水。”不等林松青那張透着薄粉色的嘴唇開口,敖皓趕忙舉起手中的水杯說。

這幾個月來敖皓一直這樣很有禮貌地騷擾他,也正是因為很有禮貌,所以他沒有拒絕。

“進來吧。”林松青接過敖皓手上的杯子,後退了一步轉身走到窗邊,拿起桌角下那只褪掉原初亮色的老舊熱水瓶,“我這沒有熱水,這瓶子早就不保溫了。”

這熱水瓶是他高中時用打零工的錢買給奶奶用的,自奶奶走後也一直在用,七年間壞了不少內膽,他尋人換了幾次膽還是将其留在了身邊。

“為什麽不買一個?”敖皓接過水杯,猛地一口灌完,将水杯又放到林松青的手裏,嬉笑道:“再來一杯不要緊吧?”

林松青沒說話,悶聲接過杯子又倒了杯水給他。

敖皓将水杯接過,遞到嘴邊一飲而盡,看着對方那挺直的身板,心髒正撲通撲通地快速跳動,心中歡喜不禁笑着誇贊:“你的長發很漂亮,留了多久?”他想說的是人美,頭發只是襯得人更美,但又不敢直說。

“記不清了。”林松青淡道。

“那肯定是很久吧!”敖皓毫不掩飾自己眼裏的欣賞,笑彎了眼又說:“我很喜歡你留長發,但是你留短發肯定也好看的!所以我應該都喜歡。”

林松青聞聲一怔,他扭頭對上敖皓那雙含笑的眼睛,旋即撇開視線問:“喜歡我長發的樣子?”

“是啊。”敖皓點頭如搗蒜。

他喜歡,可太喜歡了。對方這副仙人相從初見到現在,已經在意近小半年了吧。尤其是那頭如瀑的烏亮長發,簡直是美貌的加持項目,但看對方緊抿的薄唇,看着好像不喜歡的樣子,于是又問:“你不喜歡嗎?”

喜歡?

……他該喜歡嗎?自己高中時就是因這長相,同當時那不長不短的頭發被投以異樣的眼光,他雖不喜歡自己這張不同于常人的臉,但也不甚在意過頭發的長度。

“不喜歡。”林松青又冷聲說:“與喜歡相反,我很厭惡。”

“為什麽?”

“大多數人往往只看皮囊,喜歡一切好看且自認為完美的事物,因為喜歡,所以才想得到,而他們處理得不到想要東西的态度往往是不擇手段地想要毀掉。”

“什麽意思?你的意思是你因為這張臉被欺負過嗎?”說着敖皓濃眉緊擰,若是真有,那他恐怕殺人的心都有了。

也不知是為何,他不敢想象林松青被欺負的模樣,只要稍一細想,怒氣便會從心頭攀上。

“是。可能他們早就看不慣我,又或是我長的這副異相,所以我的這副皮囊就恰好是造就了一切的開端。”

旋即林松青自嘲地淺笑,又說:“不得不說你們真的很厲害,輕而易舉地就能将人的心理防線擊垮,徹底地毀掉一個人。”

果然如此!

敖皓氣憤地咬着牙,他這直愣的性子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只能說:“那群人是誰?告訴我,我可以幫你讨個公道。”

公道?從敖皓口中竟能說出這麽動聽的話來,作為霸淩事件的旁觀者,居然會在時隔多年的今日說出要替他讨公道的話來?

林松青不信,他淡道:“無所謂了。”

“真的!我有能力幫你的。”

林松青看了他一眼,仍是一副冰冷的态度,道:“如今我不需要你的幫助。”這句話是真的,當年的他确實很需要敖皓的幫助,可時至今日,他早已不需要了。

敖皓見他執意拒絕,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生怕自己再糾纏會惹對方生氣,只好重新扯個話題說:“好吧,那我們聊些別的。”

“我聽劉校長說你也是閩城鷺島人,鷺島如今變化挺大的,你怎麽不留在鷺島教書跑這來?”敖皓很不客氣地坐在桌前那把褪了色的塑料凳子上,又問道:“你在這待了六七年,家裏人就不想你啊?”

林松青身子一僵,旋即扭頭看向窗外。

如今要入冬了,落葉随着微風徐徐落下,他披在肩上的發絲也随風飄動,襯得那張精致深邃的臉蛋更為昳麗。他的視線就随着那落葉一直下落,淡聲說:“我沒有家人了,除了過年回去看看鄰居,其餘時間沒必要回去。”

似乎沒想到會是這個回答,又是這般雲淡風輕的反應,敖皓不由覺得有點尴尬,“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纖長卷翹的眼睫微煽,林松青垂下淺藍色的眸子,沉默良久也沒應聲。

不是故意的,但敖皓身邊的那群狗腿子可是故意的。故意讓他過不好;故意讓他崩潰;他們就是喜歡看他被磨掉傲骨;喜歡看他低聲下氣地跪在地上哀求。

敖皓覺得這樣下去這幾個月來單方面打好的關系會功虧一篑,于是起身拿起自己的水杯,讪笑說:“時間不早了,你明天應該全天的課吧?我還是不打擾你休息了。”

說完轉身走到門前,關上門時又帶着歉意笑道:“剛才的話我不是故意的,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林松青依舊沒回頭,聽着木門咯吱關上的聲響,他苦澀地揚起嘴角。

若是他當年也會這般好心地同自己道歉就好了,那之後的走向定會不一樣的。可是他沒有,他是引發霸淩的啓蒙者;是無數次對其視而不見的旁觀者;他若是出手制止一回,哪怕是一句不真心的勸說,那那群人也不會愈發放肆地欺辱他。

不過如今回想也無用了,事情已經發生,他将回憶深藏在心中苦苦咀嚼又能改變什麽?

奶奶已經去世,自己也已經遠離了家鄉。當下的生活其實挺好的,心中了無牽挂,雖說遇見了敖皓,可對方也并未再做出令他反感的舉止。

他向來是個很能忍的人,心中反複告訴自己再忍忍吧,也許等過段時間操場建工好,敖皓也就拍拍屁股回去了,到時他依舊忙裏抽閑樂得自在。

林松青輕嘆了口氣,走了一步坐在了方才敖皓坐的凳子上,重新拿起中性筆在紙上寫了一句:又來了,所以今天我的心裏是陰天。

這頁日記中只有這寥寥一句,訴說着他的心境。

他從來不翻自己以前寫下的東西,就如他不想回憶以前,不想讓自己深陷在那段可怕的回憶裏。所以他不知道,其實他這本厚重的本子上已經寫了近一百頁關于敖皓的字句了。

将本子輕輕合上,手上的筆牢實地蓋上蓋子,又被規規矩矩地放在筆筒裏。

林松青是個有着輕度強迫症的人,他将明日要送給小朋友當獎勵的糖果放在教案上,又将桌面上的書本擺正,低頭時看向熱水瓶,俯身提起時明顯能感受到瓶中已經沒多少水了。

要不要再買一只呢?敖皓每日都來,雖說他不常在睡前喝水,可他有個習慣,這個習慣是年少時便有的。

由于奶奶夜間時總會口渴,所以他常将熱水瓶接滿備用。如今奶奶已經去世多年了,他的習慣猶在,再加上身邊又多了個‘水牛’的敖皓,他也不知為什麽,心中徒然生出了這種想法。

想着便做吧,他一直遵循着自己本心,第二天就去鎮上買了一只全新的熱水瓶回來。

回來後他收拾着需要的東西,右肩上背着個米黃色的帆布袋,将屋門輕輕鎖上後,緩步走下了木梯,不知是出于什麽心思,他扭頭看向了敖皓那緊閉的屋門,沉沉地凝視了許久,他才伴随着雞鳴聲走出小院。

到了學校,他先是将黑板重新擦了遍,才拿起粉筆盒旁放着的那些斷掉的粉筆,轉身在黑板上畫下今天要上課的一些模拟場景。

有些同學比較早到,進了教室就笑嘻嘻地走上來,“小林老師早上好!”

林松青回頭,淡淡地扯着嘴角,“早上好,小睿。”

那叫小睿的學生長得瘦骨嶙峋的,他灰頭土臉的臉上挂着燦爛的笑容,點頭回應,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書本,盯着小林老師那颀長的背影,問:“老師,我早上都起不來,您怎麽這麽早就來了呀?”

“因為老師跟你們一樣,要上課。”

小睿點了點頭,乖愣愣地偷偷注視,不再說話。

他們小林老師長得非常好看,雖然他在村中沒有見過這種白皙深邃的長相,但是長得好看是真的!就是老師一直是冷冰冰的,他還從沒有見小林老師像他們一樣開懷大笑過,不過小林老師非常溫柔,對他們犯錯從來不打不罵,每次遇到糾紛時也只是冷着一張臉指出他們的錯誤。

不過就憑那張冷臉,他們也是非常害怕小林老師生氣的。

也不知道盯了多久,小睿的好兄弟也進教室了,他立馬興奮地站起來去迎,同好兄弟說說笑笑地分享昨日在家發現的趣事。

林松青瞥了他們一眼,淺淺勾起嘴角,旋即又将注意力放在手中的課本上。

他今天滿課,給小朋友上完這頁書本後,他看了看後牆上的老舊園鐘,俯身從自己泛黃的帆布包裏拿出一袋糖果,出聲道:“昨天的作業老師看了,寫得非常工整,所以老師帶了糖果來獎勵你們。”

一時間,教室裏全是尖叫,欣喜的哇哇聲落下,一群學生立馬調整自己的坐姿,坐如鐘似的,靜靜等待着老師點名。

林松青提着糖果走下講臺,修長的腿步伐緩慢,他從袋子裏拿出糖果一路發下去,一人一包,再走回講臺時只剩下一只松垮的紅色塑料袋。

他将塑料袋整齊地疊好收回帆布袋裏,還未開口說話,班上有嘴饞的同學已經拆開包裝吃了下去,旋即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黝黑的小臉上五官已經皺成一團,嘶哈一聲說:“哇!好酸吶!”

林松青聞言一愣,他擡眼看向那位同學,劍眉輕蹙,低聲問:“酸?糖不都是甜的麽?”

“真的好酸!老師沒吃嗎?”那同學瘋狂點頭。

想着自己當時在鎮上的小店裏站了許久,他是沒吃過糖的,只記得糖應當同糖水一樣是甜的,所以當老板同他推薦了這款熱賣的酸溜溜,他想都沒想就買了。

“抱歉,老師沒吃過糖果,當時看着這款很多人買,以為很好吃就買了。”林松青帶着歉意,旋即想到了什麽,又道:“上課時間不許吃東西。”

班上同學的目光直直投向那偷吃糖的小孩,那同學突地不好意思,忙将糖收進抽屜裏,紅着小黑臉點頭:“好的老師!對不起,我下次不會了!”

林松青收回視線,拿起一根用到快沒了的綠色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布置作業。

态度淡漠,辨不清他是不是在生氣,輕聲道:“知錯能改是好孩子,上課不許吃東西這個規定不止是在我的課上,在其他老師那也是如此。”

“你們要尊敬師長,老師上課要認真聽講,學不學得會不要緊,只要上課遵守秩序便是對老師的尊重。你們的一言一行老師都看在眼裏,不要讓老師對此失望才好。”

一群小朋友齊整地點着頭,“好的老師!”

“黑板上是今天的作業,你們要把課後的詞在本子上抄三遍,記得反複讀,明天老師會随機抽查。”林松青轉回身,說着擡眸時,正巧看到窗外同劉校長一起走來的敖皓,收拾講桌上雜亂書本的手不由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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