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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淵想,他大可以坐在桌旁将就一夜,念念心法背背詩,反正他是絕不會回到那間屋子裏去了,他就坐在外邊等天亮,屋子裏不過是些死物,總不能蹿出屋子将他——
他仿佛聽見內室傳出一聲響動,驚得原地蹦起,沖出屋子跑去敲黎穆的房門,黎穆披着外衣打開門,望着他驚慌失措的模樣微微蹙眉,抵住門框,倒像是有些嫌惡。
顧淵卻不曾察覺,哆哆嗦嗦道:“屋裏……屋裏有古怪!”
黎穆冷冷說了一句:“師父,別鬧了。”
顧淵一怔,他擡頭去望黎穆的神色,這才隐約發覺這對師徒或許并非是他所想那般感情深厚,可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再回到那滿是人皮的屋子裏去了,他扶着門框死活不肯離開,腆着臉面與黎穆說:“讓為師進去,你我師徒二人許久不曾敘舊了。”
黎穆蹙眉道:“師父,學人舉止如此有趣?”
顧淵充耳不聞,将黎穆抵住的門框稍稍扒拉開一些:“自你長大後,為師已許久不曾與你同被而眠,秉燭夜談……”
黎穆道:“哪怕我幼時,您也不曾與我在一塊睡過。”
顧淵:“……那正巧當是彌補你幼年遺憾。”
他又将門擠開一些,可憐兮兮般仰首望着黎穆,黎穆原是神色冰寒,此時微微一怔,竟也抑不住軟化了幾分,稍退半步,放顧淵蹿了進來,他方還沉着臉,就這顧淵的上一句話涼涼答道:“我并無遺憾。”
顧淵不想與他繞嘴皮子,他看着屋內燈火,總算覺得自己安全了些許。黎穆在此處,就算尹千面屋內真有什麽妖魔鬼怪,想必也不敢輕易闖過來,他松一口氣,左右打量黎穆的這間屋子,不免微顯錯愕。
黎穆卧房格局與尹千面處并無多少不同,只不過尹千面房內布置雖是簡單,卻極為講究,而黎穆屋內除去床榻桌椅便再無多餘之物,床上也僅着竹席,桌腳殘缺一處,搖晃不已,桌沿置一盞孤燈,說不出寒碜。
現下已是九月,天氣漸涼,草木凋零,顧淵望一眼屋內擺設,禁不住喃喃道:“這如何住得了人。”
黎穆倒是耳尖聽見了,接口道:“自然住得。”
顧淵不免皺眉,他原先以為尹千面一定甚為疼愛這徒兒,可現今看來他師徒間并不和睦,若是關系融洽,又有哪個師父舍得讓寶貝徒弟住在這種地方?顧淵越發覺得黎穆可憐,本就是遭人欺辱的半妖,又落了這麽個師父,實在是命運凄慘,現今既是自己當了他“師父”,倒不若為他換間屋子。
思及此處,顧淵已開口道:“深秋天寒,明日我便讓人為你換一床錦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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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穆道:“修行之人,何懼冷暖。”
顧淵一口噎住,竟覺無處反駁,思來想去,也只得說:“那……那你好歹為屋內添些家什物件,若有人見着你屋內這般模樣,怕是要以為為師苛待你了。”
黎穆的神色已顯得有些古怪,顧淵驚覺自己多言引人狐疑,正想要改口,黎穆卻已先他一步說道:“我本是自願如此,怨不得師父。”
顧淵只得讪笑一聲,心想自己又做了些多餘之事,這對師徒也真是古怪至極,反正他是不會再回去了,他在桌旁坐下,而黎穆反手關了門,走到床邊,盤腿閉目,只當他不存在。而顧淵瞥見黎穆的尾巴就繞在身側,好好放在床榻上,一動不動,不免覺得他這個姿勢真是甚是乖巧可愛。
他睜着眼甚是無趣,便打算倚着桌子小憩片刻,那燭燈就在他眼前,太過刺眼,他心想黎穆正閉目修行,這燈亮滅均可,他便将燈燭吹熄了,正想趴下來睡一會兒,卻忽而聽見黎穆開口說:“點燈。”
顧淵轉頭看去,黎穆已睜開了眼,一雙眼眸在暗處微微散着綠光,正直勾勾盯着顧淵,窗外灑進些月光,落在床沿上,照着黎穆大半個身子,顧淵看見黎穆雙耳豎立,身側的尾巴已收到了身後,他神色冰涼,卻顯然已有些緊張了,見顧淵遲遲未曾動作,不由得提高了些音調:“把燈點上。”
顧淵先是下意識燃了燈火,這才隐約回神,黎穆許是有些怕黑。
顧淵心中詫異不已,自昨日見到黎穆起,他便一直是一副冷漠疏離的模樣,倒是想不出他竟然會怕黑,燭火亮起,黎穆的神色平複下來,顧淵忍不住問他:“你怕黑?”
黎穆冷哼一聲,并不回答。
顧淵心下篤定,只覺有趣,黎穆卻不肯再閉上眼了,二人誰也不打算與對方說話,甚為尴尬,顧淵趴了好一會兒,終于進入夢鄉,可他還沒睡上多久,便聽得屋內響動,他迷迷瞪瞪睜開眼,發覺黎穆已起了身,便嘟囔着詢問:“什麽時候了?”
黎穆不曾理他,收拾妥當後出了屋子,顧淵又趴了一會兒,忽而想起隔壁那一屋子人皮,登時睡意全無,蹦出門去追黎穆,好在黎穆沒有走遠,顧淵從廊下往外看了看天色,時間尚早,連日頭都不曾升起來,他不知道黎穆起這麽早是要去做什麽,只得小心翼翼跟着他。
好在黎穆也不曾趕他離開,他跟着黎穆走出小院,繞上岩壁,壁上有一處石臺,雲霧遮繞,靈氣充盈,正對着山間百景,倒是個修行的好地方。
黎穆走上石臺,坐下盤腿閉目,顯是要起早修行,顧淵站在他身後,習慣望着他那毛茸茸的尾巴,這幾日黎穆空暇時總是在煉氣修行,實在刻苦,一時無言,想自己若真是他師父,一定要好好誇獎他。
顧淵走到他身邊坐下,卻根本沒有修煉的心思,他資質不佳,家中守着金銀千萬,自小便養尊處優不肯努力,父親在世之時,總希望他能夠被修仙門派選去,可他不争氣,幾輪資質篩選都落了榜,待到父親過世之後,他更是沒有了修煉的心思,只覺得當一輩子凡夫俗子也是很好的。
他想黎穆如此用心确是好事,保不齊千百年後也确有他所成一日,只可惜黎穆畢竟不是正道,跟着尹千面這等魔修,初起便已入了歧途,想必以後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待天光大亮,顧淵随着黎穆回到住處,有仆役已在外候着他們,那仆役仍是畏畏縮縮低着頭不敢去望顧淵,聲音刻板而僵硬,告知二人栾君已至,正在殿內候着他二人。
他一句話還未說完,黎穆已加快了步伐,顧淵見黎穆着急至此,不免有些訝然,卻也提步跟上,心中更加好奇栾君所得的消息究竟是什麽,他們走到屋內,遠遠便見着一名黃衣男子立于殿上,身量面容均是平淡無奇,并不出挑,見他們進來,往前幾步,朝着顧淵一揖,道:“魔君,許久未見了。”
顧淵微微蹙眉,颔首算是答應,心中卻已有疑惑——這人是如何認定他便是尹千面的?就算方才聽仆役說尹千面換了新臉,也不該毫不猶疑便喚他作魔君。
黎穆卻不曾注意此處,反是匆匆詢問:“你說你已得了消息。”
栾君道:“不必着急……”
黎穆跨前一步,急道:“我如何不急!”
顧淵第一次見着黎穆如此失态,不免多看了他兩眼,黎穆卻似乎誤會了顧淵的意思,他神色微黯,像是做錯了事一般,退至顧淵身後,垂眸不語,連尾巴也徹底耷拉了下來。
栾君輕咳一聲,反過來勸顧淵:“年輕人難免有些浮躁,魔君切莫生氣。”
顧淵一副茫然,心想他哪兒生氣了,一面偷偷拿眼去瞥黎穆,黎穆直直盯着地面,一言不發,卻仍顯得十分急躁,顧淵皺一皺眉,對栾君道:“你說吧。”
栾君答:“是。”
他自懷中掏出一面銅鏡,念了兩句咒法,鏡面登時湧出一片白霧,而栾君在旁說道:“我尋至束桐鎮,終于将這小白臉捉了回來。”
鏡中白霧漸漸化作人形,顧淵定睛看去,這倒像是一名年輕男子的生魂被困于鏡中,起初這銅鏡尚且模糊,他只能認得出人形,過了片刻,鏡中人五官容貌愈發清晰,顧淵驀地一怔,認出此人是淩山觀師叔輩的弟子賀潺,他們在越城大會時見過幾面,此人修為平平,卻絕不會如此輕易便被捉,而淩山觀向來不問世事,倒不知栾君究竟為何要将賀潺捉來。
賀潺顯是也看得見外邊光景,他顯是怔怔望了顧淵許久,忽而發聲苦笑道:“顧少莊主,那魔頭也将你殺了啊。”
顧淵板着臉不敢去答應他,倒聽得栾君在一旁解釋道:“當年一役,賀潺也在場。”
顧淵茫然不解,卻也只能裝出一副了然,反倒是黎穆顫聲問道:“當年還有誰——”
他聲調尖利,已不似平日裏冰涼淡漠的模樣,好似恨不得從栾君手中奪過那面鏡子來一般,賀潺在鏡中望不見旁側的他,卻也高聲傲然答道:“你們便是散了我的魂魄,我也絕不會出賣同道好友。”
黎穆怒道:“那我先廢了你的修行!”
他身側煞氣一瞬濃郁,如同那日與李顯義交戰一般,還要更可怖一些,栾君急忙将那鏡子收入懷中,一面安撫他道:“黎少主莫要激動!”
顧淵也忍不住伸手攔住黎穆,他實在不明白黎穆為何如此憤怒,一面在心中細嚼栾君的對黎穆的稱謂,如何就是少主了?
他想不通透,這廂黎穆終于勉強定了心緒,栾君又試探般道:“黎少主不若出去透口氣定定心,我先将此事告知魔君。”
言下之意,是有些事不能讓黎穆知道。他說的直白,黎穆自然明了,卻不肯挪開步子,轉眼去望着顧淵,目光裏竟似有些哀求意味,顧淵不知如何才好,他想讓黎穆留下,可循着栾君話語中的意味,尹千面是絕不會這麽做的。
他猶豫道:“愛徒……”
黎穆一瞬神色黯然,似是已經知道了結局,悶聲道一句“是”,便轉頭朝殿外走去。
在殿內終于只剩下了栾君與顧淵二人。
顧淵還不曾開口去問栾君究竟要告訴他何事,栾君卻已搶先一步笑着與他說道。
“魔君這張新臉可真是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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