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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淵随着黎穆離開此處,悶頭走了許久,也不知是到了什麽地方,黎穆忽而頓住腳步,顧淵險些撞到他的背上去,他吓了一跳,終于從滿腹心事中回過神來,皺眉問:“怎麽忽然停下來了。”

黎穆問:“師父,你既已殺了顧淵,得了你想要的東西,為何還要令他的家人傷心。”

顧淵語塞,這問題他委實答不上來,支吾半晌,黎穆卻又沉默着繼續向前走去,顧淵匆忙跟上,他們已走到了城鎮內,店鋪大多已打烊,黎穆敲開一家客棧的門,拿碎銀塞住掌櫃滿腹牢騷的嘴,得了一間屋子。顧淵想天色已晚,黎穆大約是要休息了,便老老實實跟了上去,店夥計打着哈欠為他們送了熱水,告知他們有事再吩咐,這才關了門離去。

顧淵坐在桌旁,只覺自己這一日過得實在太過玄幻,像是一場夢,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愣是疼出了淚花,終于明白這一切都不是夢境。

他長嘆口氣,轉過頭去,恰好見着黎穆解開長衣與紗笠。他先是見着黎穆将紗笠脫下放在一旁,露出一雙直立着的銀灰色尖獸耳來,耳尖夾雜着黑毛,如同狼耳一般,輕輕抖了一抖,顧淵目瞪口呆,再将目光下移,便見着黎穆解開外衣後露出的灰白長尾,尾尖仍是夾着黑毛,垂着一動不動,像是狼——不,這壓根就是一只化了人形的狼妖。

顧淵知妖類化形最看機緣資質,修行上佳的,化形後與人無二;修行差的,化形後常留些破綻在身上,譬如耳朵尾巴一類,模樣仍如獸形。可方才顧淵見黎穆手段狠戾,修為高深,不像是化不了形的小妖怪,稍稍一想,便明白過來,只怕這黎穆是人與妖結合的小雜血,生下來便是這副妖不妖人不人的模樣,無法完全化形,也變不回獸樣。

這類雜血最不讨好,人類懼他是妖,妖又嫌他是人,倒也怪不得黎穆遮遮掩掩不肯在外露出樣貌來。顧淵覺得他可憐,又多看了幾眼,黎穆卻已轉過目光來,似乎不明白顧淵為何一直盯着自己看,顧淵心虛不已,急忙移開眼去,心裏卻有些發癢,他第一次見到妖類化形後的尾巴,看起來毛茸茸的,實在很想去摸一下。

兩人各自沉默,顧淵時不時偷瞄一眼黎穆的尾巴,他肩上傷口已止了血,卻仍有些疼痛,此時天色已晚,照說修真之人幾日不眠也并無大礙,可顧淵畢竟修行淺薄,又提心吊膽過了這麽些日子,此刻松懈下來,倦怠不已,屋內卻只有一張床。顧淵見黎穆坐在桌旁雙目緊閉,便低聲輕喚了他兩句,并無回應,望着他垂下的尾巴心癢難耐,又怕被人抓個現行,這才忐忑着脫鞋爬上了床去,蜷在床側阖目休息。

一夜噩夢,次日清晨顧淵自夢中驚醒,黎穆已不知去了何處,外邊天光微亮,想來還早,他肩側傷口疼痛不已,無論如何是睡不着了。

顧淵腦子裏仍是昨日的那件事,他實在不知自己該要如何去澄清自己的身份,便覺心下煩亂不已。他忽而想到古城流山上有一處流山派,最精通易容幻化之術,掌門也是修真界中德高望重之人,若是能将他尋來,求他鑒定一番,認了自己不是尹千面,這荒唐事便可至此結束了。

只是流山派的掌門易大先生四海游歷,要如何尋到他,實在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情。

可不論怎麽說,這事總歸有了些盼頭,顧淵心情大好,當即起床洗漱,令店夥計尋了些吃食,正一手肉包一手粥的享受,黎穆忽而推門進來,吓得顧淵一口嗆着,咳了半晌也停不下來。

黎穆又戴了紗笠遮擋面容,見顧淵這模樣,也不曾多說什麽,摘了紗笠放在桌旁,走過去收拾他自己的東西,顧淵悻悻将吃食放下,偷偷拿眼去瞄他,心中揣揣不安,也不知尹千面平日是否辟谷,生怕黎穆看出了什麽破綻。

黎穆忽而說:“師父,前日栾君送過信來,說已得了些消息。”

他背對着顧淵,停了手上動作,顧淵看不見他臉上神色,卻從後望見他的耳朵微微向下耷拉着,這顯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顧淵只好點一點頭,說:“我知道了。”

黎穆語調平淡:“師父打算何時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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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淵本是想去尋易大先生的,可他不知道易大先生的下落,便想不如假借尹千面的身份去尋他,尹千面自然是有自己的消息來源的,現下他無處可去,而消息總是傳得很快,只怕要不了幾日,□□皆要誤會他是尹千面了。他沒有尹千面的修行,随意在外行走甚是危險,倒不如先跟着黎穆回去,而後再做打算。

他悄悄望一眼黎穆,正色道:“收拾好東西便回去吧。”

黎穆答:“是。”

他垂下去的耳朵稍稍又立起來一些,顧淵覺得十分有趣,而黎穆大約是覺察到他的目光,蹙眉轉過身來,顧淵這才匆匆忙忙移開眼,盯着自己面前剩下的半碗白粥發呆。

黎穆未發一言,待顧淵再小心翼翼擡起頭來時,他已轉過身去,顧淵松一口氣,用完早膳,黎穆收好東西,二人便一同離了客棧,一路向北行去。顧淵原以為尹千面居所尚在魔界,卻不想只跟着黎穆禦劍半日便到了地方。他們落在深山林外,林內布了陣法,于是換了步行,他随黎穆走了片刻,面前是一條死路,一棵巨樹擋在路前。

顧淵左顧右望,心想尹千面平日該不會同小妖般住在樹洞內吧。那巨樹上忽而生出一張人臉,睜開眼望着他們,空洞無神的眼睛轉向顧淵,像是在确認他的身份。

顧淵心驚膽戰,生怕被看出什麽破綻,可黎穆站在他身前,那巨樹只打量了他一會兒就緩緩向側移開,根須處如同四肢,露出一條隐蔽小路來,他們循着這小路走到盡頭,便到了尹千面的居所。

此處乍一看與普通的山間門派并無多大區別,屋宇修于岩壁之間,卻顯得極為冷清,他們一直走到殿堂深處,這才見着了人影,可那人一雙眼睛白多黑少,如同行屍走肉般,渾身上下沒有半點生氣,像是被拘了生魂後被押在此處充作仆役,顧淵覺得他們可憐,又不敢用正眼去瞧他們,只得低着頭從那些人身邊走過,黎穆摘了紗笠與長衣,交予他們,那些人恭敬接了,黎穆轉頭看一眼顧淵,與他們道:“那是魔君。”

那幾人連動作都變輕了一般,畏畏縮縮的,顯是怕極了尹千面,他們小心翼翼退了下去,顧淵抑不住嘆一口氣,黎穆忽而開口說:“師父,明日栾君便會來前來此處。”

顧淵故作高深地點了點頭,心下卻疑惑不已。

他從未聽說過這栾君的名字,也不知他究竟是魔修還是妖修,顧淵好奇栾君所得的消息究竟是什麽。可多見到一個人,他就多一分暴露身份的危險,他已到了尹千面的居所,若是此時被人發現他并非尹千面,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更何況他越發懷疑尹千面是否真的摔死了,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他已開始覺得昨日自己判斷得過于草率,尹千面修行遠在他之上,若是想騙過他,那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可尹千面為何要騙他?顧淵想不通透,憂心忡忡,便決定獨處時布個陣法去問問尹千面的生死。

一日在外折騰,此刻已至暮時,顧淵問了黎穆寝處所在,又跟着黎穆走到那地方——他二人寝處相鄰,黎穆便住在他的左手側,他擔心黎穆有所察覺,便趁着黎穆要去與栾君傳信時迅速以血為符布下陣法,問尹千面魂歸何處,結果卻一片混亂,有些像是魂飛魄散的卦象,可摔死如何會魂飛魄散?又有些生死未蔔的意味,顧淵琢磨不透,他想自己并不精通問蔔之術,許是中途出了差錯,滿心憂慮,幹脆焚了紙符,坐下發呆。

黎穆還未回來,顧淵呆怔坐了一會兒,又站起身來,他想他并不知道尹千面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而這是尹千面的屋子,屋內多少會留下些線索。尹千面的住所布置簡單,他走了兩圈,無意發覺書櫃後還有一處小門,他循着門走進去,只覺一股涼意蹿來,冰寒徹骨,不由得打了一個哆嗦。

四下一片昏暗,他掐訣幻出一絲光亮,睜眼望去,眼前正正懸挂着一張披頭散發的人皮,顧淵吓得驚叫一聲,急退幾步,那人皮的臉部尚且完好,只是攤成了一片,雙眼處一片空洞,甚是吓人。他再左右一望,屋內四處攤着些各樣人皮,從男至女,高矮胖瘦,無一不有。最裏面是一張床榻,床幔後隐約可見一人側卧于榻,顧淵驚懼不已,心想那肯定不是個活人,終于鼓足勇氣想要走過去,身後忽而有人喚道:“師父。”

顧淵吓得一聲驚叫,面無人色回過頭去,便見着黎穆正站在他身後,蹙眉望着他。

顧淵哆哆嗦嗦開口:“愛……愛徒……”

黎穆顯是微微一怔,卻極快回過神來,問:“師父有何事?”

顧淵抓住他的手,顯是吓得不輕,他伸出手去指了指那些人皮,卻又覺得不敬,急忙将手收回來,攥住黎穆衣角,顫聲問:“這些是何物?”

黎穆道:“是師父您的藏物。”

顧淵:“……”

他怎麽忘了自己此刻是尹千面!

顧淵偷偷去瞥黎穆,卻見他神色如常,大約是以往尹千面換皮後總愛模仿原主舉止,黎穆已習慣了,他松一口氣,心中雖是害怕不已,可總算定下心神,忽而發覺自己還攥着黎穆的手腕與衣襟,臉上一紅,匆匆忙忙松開手。

黎穆道:“師父若無其他事,就先休息吧。”

顧淵擺出一副平淡神色應過,眼見着黎穆離去,想起自己正與無數張人皮待在一間屋內,更是驚懼不已,匆匆逃到外室,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卻連端茶的手都在發抖,仿佛四周有無數怨鬼冤魂繞着他哭訴哀鳴,他幹脆閉眼念了兩段法決,卻始終定不下心來。

此時天色已晚,顧淵在心中安慰自己那些人皮只是死物,便打算上床歇息,他在屋內轉了幾圈,卻忽而發覺——卧床在那挂滿人皮的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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