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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淅淅瀝瀝下了許多日。

顧淵坐在院內的小亭裏,仔細檢查了随身的那一柄佩劍,眼前走馬觀花般晃過多年人生,上門尋事的尹千面卻仍沒有來。

尹千面其人,“千面”二字不過是他的外號,因他修行之法詭異,精通易容換皮之術,可變化出千百種模樣,只要他看中一個人的容貌,便會寫一封信,定下時間,時間一到,他就來取那張皮。

而這一回,他看上了飛雲山莊的大小姐,顧淵嫡親的妹妹顧雪英。

看過那封信後,顧淵就已定了主意,他深知自己不是尹千面的對手,便決定遣盡家仆,分散家財,借此讓母親與妹妹混入仆從中逃出山莊去,自己則留在莊裏,侯着尹千面。

他本來一心求死,可到了死前,卻又忍不住奢求上蒼眷顧,讓自己活下去。他覺得腹中有些饑渴,決鬥前是應當吃飽喝足的,可莊內的仆人早已散去,沒有人會為他準備食物,好在面前小桌上還擺着果盤,便随便揀出些水果充饑。

顧家家風嚴謹,顧淵自小被教着做一個舉止得當的翩翩君子,現在想來,很多事他都未曾做過,難免留幾分遺憾。現今卻有一件事是可以做得的,顧淵望着那果盤愣了會兒神,随手将手中的果皮丢到地上,可動作中不免帶了一絲拘謹,心裏想着怎麽丢才符合他君子的風範。香蕉皮丢出去了,劃出一道弧線,正落在亭外的臺階上,濺起些水花,顧淵突然心虛了,心想這事一點也不痛快,便想出去将那果皮撿起來。

他正站起身,忽然便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這腳步聲很輕,走路的人好似故意拖着步子,鞋底擦在地面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顧淵已然看見有一人拖着步子朝這兒走來,這人不過三十歲的年紀,留了兩撇小胡子,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長袍,腰上綴着珠玉,朝他拱手笑道:“顧兄弟,許久未見了!”

顧淵的心沉了下去。

這人是他的朋友,顧家出事,他便來幫忙,這年頭,共患難的真朋友已經很少了,卻不想是害了他。

顧淵冷冷道:“尹千面,你不必再裝了,我已知你不是他。”

那人突然笑了起來:“顧少莊主,你以為我不知道顧小姐已經走了嗎?”

顧淵心中一跳,他不知母親與妹妹是否安妥,卻也只得壓下心頭紛亂,強裝鎮定道:“你既已知道,又為何還要到這兒來。”

尹千面嘻嘻笑道:“因為我走到這莊裏,忽然發現少莊主你的臉也生得十分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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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淵退後一步,他早就知道自己今日難逃一死,也想過或許尹千面會剝下自己的臉制成面具,可真聽尹千面笑着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還是覺得驚懼,仿佛從骨髓中蹿出來陣陣寒意,引得胃部一陣痙攣,讓他幾乎要吐出來。

尹千面向他走來,鞋底拖在地面上,發出沙沙聲響,像是絕命之曲。顧淵握緊劍柄,雙手卻不住微微顫抖,他無論是經驗、氣勢還是修行都落了尹千面太多,他又退後一步,他已無路可退。

不拔劍,死;拔劍,也是死。

顧淵遲疑着,而尹千面已然踏上臺階。

尹千面說:“顧少莊主,你放心,死不會太疼……”

他話音一抖,整個人突然向後倒去,顧淵吓了一跳,以為是尹千面手法奇詭進攻姿勢古怪,铮的一聲便拔劍出鞘,卻聽得一聲極重的悶響,伴着一聲骨頭碎裂的聲音。

顧淵望着倒在地上的尹千面,尹千面的後腦勺正磕在石階上,淌出一攤殷紅的血液,在地上的積水中緩緩散開,無論誰摔成這樣,都是活不下來的,更何況他方才分明還聽見了顱骨碎裂的聲音。

他怔愣許久,随後将目光移到了尹千面腳邊的,那個他方才丢出去的香蕉皮上。

顧淵:“……”

天下聞名的魔修,踩着了他丢出去的香蕉皮,跌……跌死了?

顧淵覺得這可能是個夢,哪怕小娃兒都不能踩香蕉皮跌死,更何況有魔氣護體的尹千面……若不是他在做夢,那便是尹千面在使詐。

顧淵小心翼翼走上前,伸手探了探尹千面的鼻息,尹千面氣息心跳俱無,元神已散,看樣子是真死了。

……這就很尴尬了。

顧淵呆怔片刻,走出亭子,下了多日的雨不知何時已停了,層層疊疊的烏雲後折轉透出日光,灑在雨後的庭院之內。

他聽見風聲,鳥叫,蟲鳴,直至此時,他才真真切切晃過神來,尹千面死了,他卻還活着。

大難不死後他難免有些恍然,來不及再去檢查屍體,只想着既然危機已除,那麽他大可去将母親與雪英接回來。

雨後山路泥濘,顧淵幹脆禦劍而行,不多時便到了鎮外,他偶爾會陪母親與雪英下山采買,又生得一副俊朗的好樣貌,鎮上不少人都識得他。他将長劍收起,進了鎮子,有熟識的商販望見他,嗷地大喊一聲妖怪,驚得連攤子也不收,轉眼間街上行人便已逃了大半。

顧淵怔愣片刻,忽而想起尹千面精通換皮之法,殺人取皮後還能模仿此人舉止,而他遣散家仆,消息早傳到了鎮裏,那些人怕是已将他當成了易容後的尹千面,他苦惱萬分,只怕再過上幾日,□□們都要認為他是那魔頭了,現今這局面,只有快些找到母親與英兒,他們朝暮共處多年,一定是認得出自己的。

顧淵正欲離開鎮子,街側卻忽有一人上前将他攔了下來。

“師父。”那人低聲說道,“該回去了。”

顧淵皺眉望着眼前之人,這人着一件深色長衣,戴了黑色紗笠,語調冰涼,像是刻意掩蓋着自己的面容,顧淵心下茫然,他左右一望,這街上只有他一人,那人想來是在喊他,而他從未收過什麽徒弟,他忽而覺得不好……眼前這位,該不會是尹千面的徒兒吧?

顧淵小心翼翼同他解釋:“我不是你師父。”

那人語調一頓,若有所思般點頭道:“我明白了,您要入戲。”

顧淵:“……我真不是你師父。”

那人漫不經心點了點頭,冷聲道:“您還是早些回去吧。”

顧淵皺眉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顯是怔了一怔,卻很快回過神來,大約是以為顧淵仍在“入戲”,便冷冷答道:“黎穆。”

顧淵畢竟不知尹千面平日裏是如何對待徒弟的,不免心下忐忑,生怕自己做出什麽古怪的事情來,只得假裝自己是尹千面,試探般點頭道:“你不必跟着我,先行回去便是。”

他見黎穆并無過多反應,點頭轉身離開,這才松下一口氣,他此刻只想盡快找着母親與雪英,見黎穆走遠了,便又匆匆召出了劍來,日前他将母親與雪英送去好友住所,現今二人應當已到了地方。

他與這朋友熟絡得很,加之心中着急,又怕下人也誤會他是那魔頭,幹脆不等通報,自己溜進了院內,掐了法決去尋母親與妹妹的氣息,他走到屋外廊間,聽得裏面傳出母親的哭聲,只覺喉頭發哽,立即推了門進去。

顧雪英與顧母坐在床邊,均是滿面淚痕,顧淵的那位好友正在一側細聲安慰,房門一響,三人都轉過了頭來,望着顧淵驚愕不已,顧雪英最先回神,滿面驚喜,抽噎着喚了一句“大哥”,顧母已跌跌撞撞站起身,滿目淚光哽咽。

好友卻伸手将顧母攔在身後,滿面狐疑,顧淵只覺不好,急忙開口解釋道:“李兄,是我,尹千面已死了。”

李顯義仍舊十分警醒,他攔着顧母與雪英,上下仔細打量顧淵許久,未曾看出半點端倪,稍稍放緩了一些神色,似乎是快要信了,于是問他:“尹千面是如何死的。”

顧淵尴尬道:“踩香蕉皮摔……摔死的……”

此言一出,顧淵便覺得有些糟糕,尹千面修為精深,早已跳出了七情六欲,哪怕是行于鏡湖冰面也步伐穩健,怎麽可能踩着香蕉皮摔死。可他若假意說尹千面被自己殺死,又有些太過虛假——飛雲山莊并非是什麽修仙大派,顧家也不過是與幾大門派有些沾親帶故的小關系,顧淵是絕不能殺死尹千面這等魔頭的。

李顯義冷冷道:“尹千面,你這借口未免太過牽強。”

顧淵慌忙解釋道:“李兄,尹千面的屍體還在莊內,你若不信,大可随我去莊裏看看。”

李顯義似乎已篤定他是尹千面,怒道:“你既來此,定是将一切布置好了,魔頭,你已殺了我義弟,現今連他的家人都不肯放過了嗎?”

顧淵不知要如何與李顯義解釋,他想母親總歸是認得出他的,可顧母望着他,一副驚懼悲痛的模樣,大約也将他當成了尹千面。

顧淵怔怔望着他們,尹千面死時,他總想着身後還有家人依靠,可現今連母親與妹妹也不信他了,他心中抽痛,卻不知該要如何才好,他想自己總歸是知道些尹千面不知道的事情的,他正要開口,顧雪英卻铮地拔出了劍來。

“魔頭,你殺我哥哥,我定要你拿命來償!”她凄然大喊,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撞開李顯義的手,硬要沖上來,顧淵擔心傷着她,急忙避讓,顧母吓得面色慘白,李顯義更是化氣為劍,掐訣攻了上來。

顧淵的修行本就不到家,李顯義遠在他之上,他倉皇躲了兩招,肩側已被劍氣劃出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他只好退到院內去。李顯義與顧雪英追出屋子,忽而一陣破空聲響,李顯義急急剎住腳步,顧雪英撞到他身上,探出頭去望,只覺煞氣重生,幾柄以煞氣化成的長劍沒入地面,正正釘在他們身前。

顧淵驚而回頭,便見尹千面那名喚黎穆的徒兒站在他身後,一言不發,紗笠遮掩之下,倒也看不清神色,只覺他周身煞氣濃郁,李顯義等人絕不是他的對手。

李顯義驚警道:“你是何人?”

黎穆并不理會他,只是低聲向顧淵詢問:“師父可曾傷了?”

顧淵心中咯噔一聲,李顯義等人本已将他當成了尹千面,現今忽而冒出這麽個周身煞氣的魔修來,還喚他作師父,只怕這回他是坐定了尹千面的身份,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他還想再開口辯解,卻已啞口無言,全然想不出還能再作什麽解釋。

他好容易才将混亂的思緒稍稍平靜下來,他想起雪英性子沖動,又見黎穆氣勢洶洶的模樣,若是他還留着不走,幾人當真動起手來,雪英與李顯義定要傷于這魔頭之手,幾番權衡下,決定先帶着黎穆離開,待他想到辦法,再回來與母親和雪英解釋。

“今日便罷了。”他極力要使語調顯得平靜一些,卻總歸是抑不住內心情緒,聲音微微發着抖,“先回去。”

李顯義顯是松了一口氣,黎穆答了一聲“是”,先他一步離去,顧淵轉過身,步子卻發着顫,如何也穩妥不起來,他聽見母親壓抑的抽泣,心中如同被人挖去了一塊,血淋淋地,抽痛不已。

“魔頭!”顧雪英在他身後凄厲喊道,“我顧雪英生之年,定要生啖爾肉,痛飲爾血,為我兄長複了此仇!”

顧淵并不作答,卻見走在他身前的黎穆渾身一顫,驀地握緊垂于身側的手,顧淵一怔,黎穆已大踏步走了出去,倒像是他眼花看錯了一般。他再擡起頭,只見得半空愁雲慘淡,烏雲蔽月,連半點光亮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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