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黎穆為他的語氣所驚,大約是顧淵第一次這麽同他說話,他反倒是将那把劍握緊了,如何也不肯将劍交給他。

顧淵心下着急,也不知要如何勸他,幹脆照實說道:“這把劍是邪物,方才上面有黑氣……”

黎穆想來并不服氣,他打斷顧淵的話道:“這是我父親的劍。”

顧淵道:“這劍上附有萬千怨魂,你制不住它的。”

黎穆仍是猶疑,顧淵的話與竹師兒所說的太像了,他緊握着手中的劍,像是在考慮顧淵這一句話下的意思。

那守陣獸趴在他們身後,甩一甩尾巴,用後足懶洋洋撓着耳朵,一面傳音到他們腦內,說:“他說的是真的,你制不住這把劍。”

“你要相信我。”顧淵并未去理會守陣獸,而是誠摯萬分道,“我是你師父,我絕不可能會害你。”

守陣獸側翻了個身,百無聊賴地躺下望着他們,說:“夫妻同床異夢,兄弟反目成仇,師徒……這也不好講啦。”

顧淵終于憋不住惡狠狠瞪了它一眼:“你閉嘴!”

守陣獸眨一眨眼,随後它的聲音在兩人腦內響起:“我沒有張嘴呀。”

黎穆:“……”

原先還算有些緊張的局面,被它這麽一攪和,登時和緩了許多,顧淵不再去搭理它,反是好聲勸說黎穆。

“你若是想知道那些人的名字,我可以告訴你。”顧淵說,“可現今你的修行不足,這是件循序漸進的事情,絕不可急于求成,你先将劍給我,回去之後,我們再細細商讨此事。”

黎穆已有所動搖。

顧淵想了一想,又說:“你若想報仇,我可以同你一起走下去。”

黎穆皺眉重複說:“你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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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淵道:“是,我陪你。”

黎穆終于放了手,将劍交到顧淵手上,顧淵松下一口氣,他仍擔心這劍上如同方才那邊蹿出黑氣來,黎穆制不住此劍,他自然也是制不住的,他将劍交予守陣獸,而那守陣獸很是不情願接過劍,磨磨蹭蹭答應它一定會看好這把劍。

黎穆說他不想在此處繼續待下去,顧淵只好同他離開這兒,走時那只守陣獸還在他們身後喊,說有空來看看它,一只獸在這兒待着,挺無聊的。

他們一同返回束桐鎮,路上顧淵小心翼翼,生怕黎穆又鬧了別扭,他想黎穆現今的狀态,實在不适合長途跋涉趕回尹千面的住所,幹脆勸黎穆在束桐鎮上休息幾日,全當作是在散心。

黎穆答應了,他們回到束桐鎮,坐在客棧屋內,兩人各自沉默不言,連日緊張下顧淵已困得同小雞啄米一般,他靠在床上,将要睡着,終于黎穆率先開了口,試探一般問他:“師父,你方才說會将那些人的名字告訴我。”

顧淵被他一句話驚的清醒,他甚為郁卒,他是不想說這件事的,萬一有朝一日黎穆真的去尋仇,兩人想必一定要死掉一個,他左右為難,心情沉重,支吾着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想法子含混應付過去,只說看那些人穿着應當是玄風宮的弟子,黎穆看得出他是在應付,便也閉了嘴,低落道:“我明白了。”

顧淵嘆一口氣,黎穆已背過身去不想在理他,他們在客棧屋內,黎穆自是摘了紗笠與長衣的,他耷拉着耳朵,毛茸茸的尾巴也垂在身後,一動不動。

顧淵心下內疚不已,他看了黎穆一會兒,終是小心翼翼說道:“那日我聽見你與竹師兒說話了。”

黎穆的耳朵輕輕抖了一抖,顯是在聽他說話的。

顧淵道:“為師認真想過,以往我每□□你練功複仇,或許是太過分了。”

黎穆沉默不言。

顧淵嘆一口氣:“是師父錯了。”

他不知自己的這一番謊言能讓黎穆開心多少,黎穆心中有結,心結只能靠着自己來解,他說得再多,黎穆也未必能夠聽進去,可若是不說些什麽,他又覺得心中堵得慌。

他們這麽呆坐到半晚,顧淵實在熬不住,頭一歪睡着了,第二天醒來時,黎穆早已不在屋內,顧淵有些心慌,他總擔心黎穆會做出什麽傻事,譬如跑回死陣去取那一把劍,再自不量力找上玄風宮去。他急匆匆跑出屋子,結果迎面就在院內看着了黎穆,他坐在石桌旁,手中捧了一本書,雙眉緊蹙,似在刻苦鑽研。

顧淵松了一口氣,一面走過去問他:“你在做什麽?”

黎穆回答:“悟道。”

顧淵這才看清黎穆手中的是本煉氣的功法,他向來視這玩意如天書,反正資質不好死活看不懂,看懂了也無法領悟,便百無聊賴坐到黎穆身邊去,撐着下巴問他:“你吃飯了嗎?”

黎穆說:“不吃。”

顧淵嘆一口氣:“我昨日見門外有家肉包子,聞起來極香,吃起來應該也不錯,你等着,我去買些回來。”

黎穆仍是冷冷道:“不吃。”

他轉過頭,顧淵卻已屁颠溜走了,黎穆望着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只覺得他近來的變化真是極大,往常師父就算披了他人的皮,模仿那人的形态舉止,也不會如同現今這般,每日裏吃吃睡睡,更不會與他玩鬧,可若是細說起來,他覺得這般倒也沒什麽不好,他甚至希望師父一直能這樣。

黎穆又專心看起了手中的那一本書,稍過了片刻,顧淵買了包子回來,的确是香噴噴的,在他面前晃來晃去,黎穆扭開頭去,還不等顧淵問他,已搶先說道:“我不吃!”

顧淵噗嗤笑出聲來,他正坐在黎穆對面,拿着一個肉包子遞到他面前,笑嘻嘻着說:“方才我嘗了兩口,味道可好了。”

黎穆本想拒絕,可顧淵已将包子遞到了他嘴邊,他下意識便就着顧淵的手張嘴咬了一小口,味道的确很好,他望一望顧淵,顧淵正朝他笑着,他怔了一怔,又咬了一口那包子,稍有些尖利的犬齒不小心刮在顧淵的手指上,他險些被那一口吃的嗆着,顧淵吃痛收回手來,也呆了呆,有些尴尬,倒也不曾說什麽,将手在衣襟上蹭了蹭,随後把肉包子放到他手上去。

黎穆這才認真仔細地看清了顧淵的手,這是養尊處優的富家公子才能有的手,白若玉蘭,指骨修長,細皮嫩肉的模樣,黎穆也不知自己為何便咽了一口唾沫,慌得顧淵匆匆忙忙将手收回去,放在背後藏好,驚慌失措般說:“我這手可是不能吃的。”

黎穆不發一言,将手裏的包子三兩口啃完了,轉頭又盯起顧淵手中那最後一個肉包子來,顧淵如臨大敵,轉頭要跑,卻被黎穆攔下,兩人鬧着搶了一會兒,最終肉包子落了地,撲簌簌滾了一層厚灰,被店家養的大黃狗叼了去。

顧淵埋怨道:“都怪你!”

黎穆皺一皺眉,倒也不曾反駁,似是懶得與他争執,點頭道:“怪我。”

黎穆的認錯态度太過幹脆,顧淵也不好意思怪他,顧淵覺得自己尚未吃飽,在那石桌上趴了一會兒,問黎穆:“你還餓嗎?”

黎穆淡淡回答他:“我本來就不餓。”

顧淵說:“我餓。”

他爬起來,拽着黎穆出去找吃的,黎穆原不願意跟着,可他想想方才那肉包子的味道,竟鬼使神差般同顧淵一塊出去了。

此時已過了辰時,大街上車水馬龍,熱鬧非凡,顧淵站在客棧內往外看了看,遠遠的望見前邊聚了一群人,攤子從街邊延出去,他方才還未見到這樣熱鬧的景象,忍不住問了問店家,店家倒也往外看了看,回答他:“趕街呢。”

顧淵更加興奮,這時候好吃的東西最多,他拽着黎穆的手便跑出去,黎穆滿心茫然,轉頭問他:“趕街是什麽?”

顧淵細心與他解釋:“許多人将東西帶來買賣……還有很多好吃的。”

黎穆深以為然。

他們在市集中四處閑逛,顧淵一副俊秀公子的模樣,黎穆卻又遮擋着臉,兩人走在一塊,萬分醒目,顧淵倒是不在意那些人的神色,他買了許多東西,這麽一路吃過去,偶爾往黎穆那邊塞一些,黎穆遮着臉,并不方便,只好伸手拿着,他們走到了一家酒肆外,正見着一名富家少爺摟了人出來,顧淵并未注意,黎穆往那邊一看,推了一推顧淵,有些驚訝說:“一只狐妖。”

顧淵轉頭望那邊一望,他想一只狐妖有什麽稀奇的,而今這世道,屎殼郎都能成精,狐妖遍地走,和人談談情說說愛又怎麽了。

黎穆仍是十分驚訝:“師父,那是公狐妖!”

顧淵正叼着一串糖葫蘆,聽他這麽一說,便又好奇着朝那邊看了看,倒的确是一只公狐妖,生得樣貌姣好的模樣,覺察到二人的視線,也扭過頭來看了看,目光在黎穆身上一停,大約是覺察到了他身上的氣息,倒還朝他們笑了一笑。

顧淵說:“莫要大驚小怪,富家中找個小相好這種事也是很常見的。”

黎穆好奇道:“相好?”

顧淵點一點頭,黎穆卻又問他:“相好是何物。”

顧淵無言,他想自己當年年幼不懂事問過賀潺這等話,可黎穆到了這年紀,怎麽還不知道相好是什麽意思。

他見黎穆望着他,一時起了玩笑的心思,便将賀潺當年所說的話來搪塞他,說相好終将變成丹引,下了鍋後一口口吃掉才是人間至愛。

黎穆點一點頭,道:“徒兒明白了,那便是仇人的意思。”

顧淵:“……”

他為黎穆舉一反三的能力而動容,一面接着解釋道:“相好并非是仇人,至多算是冤家。”

黎穆不解,問:“冤家與仇人……有什麽區別嗎?”

顧淵道:“仇人你只恨他,冤家你雖恨他,卻不舍抛下,想來還是有一分愛意在裏面的。”

黎穆仔細想了一想,又開口道:“那便是……師父你了。”

他想幼時師父逼他修習,動辄打罵,那時他心中是恨尹千面的,可而今這幾日師父又待他極好,他也不舍得将師父這麽抛下。

顧淵終于一口噎着,他咳了許久,擺擺手,急匆匆道:“這詞只能用在男女之間,更何況你我是師徒,斷不可這麽稱呼。”

黎穆不解道:“師父你方才分明說,富家中找個公狐妖作小相好甚為稀疏平常,莫不是只有狐貍才做得了相好?”

顧淵:“……”

顧淵不知該如何解釋,他左右一看,集市內熱鬧非凡,周遭已有幾人在悄悄看着他們兩,滿臉寫着“不倫之戀”四個大字,他尴尬至極,只得捂着臉,一言不發朝前走,黎穆被他幾句話勾起了好奇心,在身後追着他,仍在問:“師父,為什麽只有狐貍才做得了相好!”

顧淵慌忙捂臉擺手:“為師不知道,什麽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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