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黎穆總算不再纏着顧淵問那個與相好有關問題,而是自己孜孜不倦般去了一旁琢磨。顧淵覺得他艱苦好學的精神十分令人感動,一面卻免不了心中郁卒,也不知尹千面究竟是如何教徒弟的,怎麽黎穆連這些事情也都不知道,他甚為苦惱,生怕黎穆再鑽研出什麽奇怪的新誤解來。
顧淵逛得有些累了,于是在路邊挑了一家酒樓,打算進去吃些東西。他想黎穆在外有所不便,便想問店家要一處雅間,不想今日趕街,酒樓的生意極好,雅間早已是沒有了,他們只得在大堂內将就着。
靠窗的位置也沒了,他們坐在一處角落裏,身側是一處屏風,視野受限得很,那屏風也畫的很難看,好在這家酒樓的飯食味道甚好,顧淵并無多大意見,他與黎穆一面閑聊一面吃飯,大多數時間裏卻是他在說而黎穆在聽着,他們坐了一會兒,外面又有客人進來,顧淵回首瞥了一眼,那些人結伴而行,有男有女,均是十分年輕,穿着玄風宮的衣服,他一瞬心驚,匆忙轉頭去看黎穆。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此處遇着了玄風宮的人。他見黎穆已繃緊了脊背,一動不動望着那個方向,像是已準備要沖上去一般。顧淵急忙按住他的手,一面壓低聲音與他說道:“他們只是些普通弟子,與那件事并無多大關聯。”
他不知道黎穆是否能将他的這一句話聽進去,他緊緊抓着黎穆的手,漸漸覺察到黎穆緊繃的身子緩和下來,竟也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心溫熱,一面壓低聲音說道:“師父放心。”
顧淵稍稍松了一口氣。
店夥計将那些玄風弟子帶往他們不遠處的一張桌子坐下,他們中間隔着一處屏風,彼此看不見對方,卻能清楚聽到對方所說的話,顧淵此時終于沉默下來,緊張不已,不再多言,豎起耳朵仔細去聽對桌的談話。
那些人先是随便聊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店夥計送上酒菜來,幾杯酒下肚,漸漸地倒也聊開了。
有一人說:“你們知道嗎?聽聞魏堂主的獨子被鶴山派收了去。”
鶴山派算得上是修真界中數一數二的大門派,顧淵幼時曾被父親再三送往鶴山派,而後一次次在資質篩選中被刷下來,那大概也是拒絕他最多次的門派了,迄今他想起鶴山派掌門那張留着山羊胡子一本正經的臉,還覺得甚為害怕。
旁人接口:“魏堂主晚來得子,這孩子又如此有出息,他想必高興得很。”
最先說話那人道:“你們可備好壽禮了?”
一名女子說:“早就備好了,魏堂主面子可真大,他夫人過個壽,聽聞鶴山派掌門與易先生都要去參加。”
顧淵心中咯噔一聲,竟抑不住有些激動,易先生要去參加魏山夫人的壽禮,那他那時候趕過去,見着易先生,一切自可真相大白了。
他心下正激動着,對桌忽而又有人說:“當年狼君之事為魏堂主定下了地位,若是他們不來才有些奇怪。”
黎穆原還握着顧淵的手,顧淵覺察到他驟然将手收緊,有些不知所措,好在黎穆終究沒有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他們沉悶地吃完這一頓飯,待對桌的人走了,顧淵才喚來店夥計結了賬,與黎穆一同回到客棧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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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進了屋,黎穆默默摘下紗笠與長衣,顧淵見他的神色凝重,想要出聲安慰他,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黎穆低聲問他:“是他嗎。”
顧淵只得點了點頭,回答他:“是。”
他擔心黎穆會有什麽過激的反應,可黎穆只是閉上眼,似乎是定了定心神,很快又與他說:“師父你放心,我知道我敵不過他,我不會去找他的。”
顧淵試探着伸出手,如之前一般輕輕撫了撫他的頭,低聲道:“你知道便好。”
這一回黎穆倒沒有躲開他的手,他的耳朵低垂下去,一點點蹭着了顧淵露出的手腕,很癢,顧淵卻耐着沒有收回手來,他也是滿心愁緒,他原想找着了易先生所在之處,自己便能恢複原先的身份,能回到家中去,可而今黎穆已知道了魏山的身份,他自然是不能去魏山夫人的壽宴上尋易先生的,更何況他一直在想,此時他若是走了,黎穆又該怎麽辦?
他原先是想得簡單,反正這些打打殺殺的魔修沒有一個與他有關系,他若能走自然是要走的。可現今他已發覺黎穆并非十惡不赦,他甚至覺得黎穆性格純善,只是被尹千面帶歪了路子,若能諄諄善誘,他還是能回到正道上來的。
一切皆是機緣,遲一些去尋易先生也并無不可,顧淵終于下定決心,不若待黎穆安穩下來,他再想法子去尋易先生離開。
他們在客棧內呆了一夜,黎穆一直心情不佳,他蜷在顧淵屋內不肯離開,有些撒嬌的意味,顧淵想随他開心便是,只不過他思來想去,忍不住小心翼翼問了問黎穆。
顧淵輕聲問道:“若我真是顧淵,你會如何?”
黎穆擡起眼來看了看他,大約以為他只是在同自己開玩笑,便道:“師父,你又胡說了。”
顧淵道:“可我真不是你師父。”
黎穆大約早已習慣他的“胡說八道”,輕輕搖了搖尾巴:“若你真是顧淵,你就會因為我是魔修而想要盡早逃走,可過了這麽久,你還在這兒。”
顧淵竟無法駁斥,他心裏發癢,又輕輕捏一把黎穆毛茸茸的耳朵尖,嘆一口氣道:“是啊。”
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要為了一個魔修留在此處,思來想去也找不到理由,只能告訴自己,大約是始終無法割舍得下這毛茸茸的耳朵與尾巴吧。
黎穆忽而開口說:“師父,我想回到死陣內去。”
顧淵一怔,問:“為什麽?”
黎穆說:“我看死陣內靈氣充盈,又十分僻靜,是個修煉的好地方。”
黎穆所言不假,顧淵想了想,此時黎穆若能潛行修煉那自是極好的,他便點了點頭,答應他:“好。”
黎穆又試探般小心問他:“你陪我一同去嗎?”
顧淵心想,他先前曾答應過黎穆,說要陪着他在這一條路上一同走下去,此時自然點頭答應他,說上一句好,黎穆一瞬顯得極為高興,他臉上雖無興奮神色,尾巴卻是一搖一晃的,顧淵啞然失笑,免不了出聲問他:“你好像很高興。”
黎穆萬分吃驚,反問道:“師父怎麽知道的?”
顧淵:“……”
黎穆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尾巴早已暴露一切心緒,他或許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那胡來搖晃着的尾巴,顧淵也不想告訴他,若是有朝一日黎穆學會了控制自己耳朵與尾巴的法子,那可就沒有這麽好玩了。
第二天他們一同返回死陣,那守陣獸還在原地百無聊賴地發着呆,見他們進來,也只是稍稍晃一晃尾巴,再重重放下,在冰面上砸出幾道觸目驚心的裂紋,冰渣子簌簌掉了滿地,這才算是懶洋洋地與他們打了個招呼。
顧淵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腹诽,也不知昔日厲玉山究竟為何要将這不着調的家夥充作守陣獸,若這是他家的守陣獸,他大約已幹脆将它下鍋炖熟了。
黎穆卻無甚反應,他讓守陣獸将他們帶到他父母的故居,決意動手認真清掃此處。顧淵在家中一向是養尊處優的,他從未幹過這些粗使活,雖大約知道要如何去做,可卻是不願意動手的。而黎穆顯而也并不擅長此事,他原想掐個訣幹脆将室內的積灰全清幹淨了,卻不想他那一句咒訣似乎掐得有些過了,室內猛地揚起一陣穿堂大風,滿屋子灰塵飄揚,嗆得二人不住咳嗽,待那風停了,兩人都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更慘一些的是顧淵,他原穿的是一件白衣,現今已徹底變成了灰撲撲的顏色。
黎穆知自己做錯了事,可憐兮兮般嗫嚅着說道:“師父,徒兒錯了。”
顧淵嘆一口氣,咒訣派不上用途,他只好薅起袖子決定親自動手收拾,黎穆委委屈屈想要将功補過,在一旁為他遞東西打下手,顧淵讓他遞過木盆,可黎穆轉過身尾巴一掃,又将放在地上的花瓶碰倒了,碎了滿地瓷片。
他可憐兮兮望着顧淵,顧淵只好摸一摸他的頭,與他說:“你還是出去玩兒吧……”
長了這麽大年歲,顧淵還是第一次自個動手掃地清灰擦桌子,這事情沒意思得很,他擦了擦桌子,黎穆又摸進來為他端茶倒水,這回他規矩了不少,低低垂着尾巴一動也不敢動,而守陣獸趴在門外,從窗子外用一只眼睛往裏偷偷瞟着他們,一面在一旁指手畫腳地指導,告訴顧淵應當如何如何去收拾。
顧淵被他說得有些惱了,一把将手中的抹布從窗子裏甩了出去,正中了守陣獸的眼皮,可這個抹布對它而言全然是不痛不癢的一次攻擊,它懶洋洋打了一個哈欠,擡起後腿撓癢癢,顧淵氣得當場便要甩手不幹,可他轉頭瞥見黎穆乖巧地站在一旁眨眼看他,身後那小尾巴一晃一晃的,他那一肚子氣便又重新憋了回去,深深嘆一口氣,支使黎穆去外邊将抹布撿回來,繼續埋頭擦起桌子來。
到了晚上,顧淵終于将這幾間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一輩子也沒做過這麽多粗使活,累的腰酸背痛,趴在床上直哼哼,心想原來莊子裏的仆役這麽不容易,若是自己有朝一日還能夠回去,一定要給他們漲幾番月錢。
在一旁看了一天熱鬧的黎穆湊過來給他倒茶,顧淵朝他招一招手,讓他幫自己揉揉肩捏捏背,可不想黎穆大約是這輩子也沒給人捏過背,下手沒有輕重,疼得顧淵嗷地一嗓子嚎出來,也不知背上是不是幹脆青了一塊。
他痛苦蜷在床上咬牙忍着疼,忽而聽得門外一陣轟隆隆的腳步聲響,屋瓦上被震得簌簌一陣塵土飛揚,守陣獸屁颠屁颠飛速跑來從窗外往裏看熱鬧,瞥了兩眼覺得沒什麽意思,便開始感慨人類真是不禁用,他說的話直接便在兩人腦子裏顯現,顧淵不想聽也不可,一旁黎穆慌忙給他道歉,而顧淵癱在床上,生無可戀般心想,不行,這日子真是沒法過沒法過了!
……
顧淵好好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時只覺腰背酸痛,連手臂都擡不起來了,活像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兒,黎穆倒懂事得很,也不問顧淵到底是不是入戲太深,忙着鞍前馬後伺候着,讓顧淵提前享受了一番徒兒繞膝的天倫之樂……哦,他還年輕,不應該如此去胡思亂想。
黎穆每日修行刻苦,只有在歇息時才來纏着顧淵,他大約是覺得師父真的是變了性子好脾氣也好說話了,偶爾倒也會與顧淵搖着尾巴撒撒嬌,顧淵甚是喜歡這時候。畢竟上手摸着尾巴的機會太少,直到現在黎穆的尾巴還如同他的逆鱗一般,無論如何是摸不得的,顧淵只好摸摸耳朵過個瘾。黎穆是不知道他的這份心思,他只當這是師父随手的親昵舉動,顧淵自然也不會告訴他真相。
死陣內的日子過得極為舒适,時間自然也是走得極快的,這裏面四季如春,一日顧淵早上從睡夢中醒來,掐着手指算一算日子,這才發覺外邊大約已到了隆冬。
他多少有些悵然,也不知道母親與英兒現今過得如何了,這邊躺在床上凄凄哀哀感嘆着,黎穆忽而推門從外跑進來,晃着尾巴向他報告說自己又有了些新長進。
以顧淵的修為,他其實聽不大懂,卻仍得假裝出一副一代宗師的模樣來,誇黎穆一句徒兒真棒,一面借機摸一摸那毛茸茸的狼耳朵。
他抑不住便去想,若母親他們能過得好,自己在這死陣內哪怕呆上一輩子,也是極不錯的。
日子過得平淡無趣得很,很快顧淵便發覺門外那只守陣獸真是無聊至極,每每聽見他們這邊有什麽風吹草動,便一定要從外邊跑來看一看熱鬧。它體型巨大,跑起來轟隆隆亂響如同地震了一般不說,一次顧淵沐浴時倒多了熱水,燙得低叫了一聲,那守陣獸竟然也要跑過來圍觀,它用一根指甲小心翼翼推開窗子,在窗外探過一只眼,吓得顧淵一陣驚叫,慌忙讓他滾遠一些。
不想一只不怕死的鳥兒飛來停在守陣獸的鼻尖上,逗得它打了個驚天大噴嚏,如同卷了一陣飓風般,将浴盆前的屏風都給掀飛了,顧淵吓得面色慘白,扭頭一看,黎穆大約是聽見了驚叫聲,匆匆忙忙跑進來,幹脆上上下下看了個通透。顧淵的衣服原挂在屏風上,早已不知被吹到了什麽地方去,他只好叫黎穆去幫他取件幹淨衣物來,眼見着黎穆搖着尾巴轉身離開,茫然不已,心想這傻孩子怎麽了,到底在瞎開心個什麽勁。
等他換好衣服出來,帶着黎穆去找了外面翻肚皮曬太陽的守陣獸,義正言辭地問它能不能化一個小一些的模樣,貓兒狗兒的,什麽都好。
守陣獸顯然是想要拒絕的,它這些日子跟他們混熟了些許,便扭着身子搖尾巴喊着少主人要去與黎穆撒嬌,可黎穆早已堅定地站在了顧淵一方,他也覺得守陣獸動不動便從外跑來湊熱鬧很惹人煩躁,兩人威逼利誘之下,守陣獸只得可憐兮兮地化了形,變成了一只外貌肖狼的玩意兒。
顧淵幽幽嘆一口氣,心想這下可好,家中一下多了兩只四處胡鬧搗亂狼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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