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黎穆聽他所言,乖巧走出去,随手為他關上了門。

守陣獸在門外問黎穆究竟出了何事,他也只是輕聲一笑,并不言語。

兩人連日的忽視終于令它有些不悅,它想自己堂堂一只守陣神獸,為什麽要被兩個後輩如此欺負,心中甚為氣惱,在院內兜了兩圈,始終壓不下心中的這一口氣,最終跑進了花圃裏,将黎穆前些日子複原的幾株花盡數踩斷了,這才終于舒了一口氣,又撒着歡兒追着院內的小麻雀玩去了。

正張羅熱水沐浴更衣的顧淵清清楚楚看見了這一幕,他只覺得這只守陣獸可能是個傻的,也不知當年厲玉山究竟為何會選這麽一只傻裏傻氣的家夥來當這兒的守陣獸。

連日憂心疲憊,他困倦不已,沐浴之時幾乎已睜不開眼了,迷迷糊糊爬上床去,很快便入了夢鄉,心中不似前幾日那般憂心忡忡,自然就睡得熟了,直至次日天光大亮,他才恍惚自夢中醒轉。

顧淵披衣走出門去,黎穆早已起了身,日常修習完畢,他正蹲在花圃內對着那幾株花苦惱不已,守陣獸蹲在一旁牆下,面對着牆角呆坐,聽聞顧淵開門聲響,便立即轉過頭來,飛速搖着尾巴要對他讨好,可它坐在泥地上,一擺尾便揚起一陣塵土,嗆得它自己打了好幾個噴嚏。

黎穆将它的腦袋摁了回去,逼它繼續望着那空無一物的牆根,顧淵甚為不解,他靠着門側,抑不住笑着問:“你們在做什麽?”

黎穆喚他一聲師父,又指一指守陣獸的腦袋,道:“它在面壁思過。”

顧淵不解:“為何要面壁思過?”

黎穆道:“它将這些花踩折了。”

顧淵微微一怔,抑不住笑出聲來,黎穆委屈地晃着尾巴,一面擡頭望他,說:“前幾日我好容易才将花枝複原的。”

守陣獸轉過頭說:“都怪你們不理我!”

黎穆又将它的頭狠狠摁下去,微愠道:“你不許說話!”

顧淵大笑不止。

他看着黎穆有些笨拙地想以術法複原花枝,便走過去,撩起袍子蹲下身,與黎穆道:“只是斷了些枝葉,細心照看幾日便好。”

黎穆道:“我原是想将它複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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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淵将花枝扶好,順手揉一揉他的耳朵:“沒事的。”

守陣獸立即将腦袋也湊了過來,小耳朵一抖一抖的,就恨不得滿地打滾着求摸頭了,黎穆對他怒目而視,一把按着它的頭将它推開去。

守陣獸十分委屈,顧淵看它甚為可憐,好歹是一只守陣神獸,竟淪落至此,便也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守陣獸的腦袋。

這下黎穆反倒是委屈了,顧淵無可奈何,只覺得這兩個家夥都是小孩子心性,他哄不過來,故意一沉臉色,守陣獸立即回去繼續盯他的牆根,黎穆皺一皺眉,又回去研究他的花枝了,顧淵這才站起身,回去打水洗漱。

他想柳長青畢竟為他出了些主意,此事既了,他也應當去與柳長青道一聲謝,便稍稍收拾了東西,要往束桐鎮去。

黎穆仍在花圃內,見顧淵走出來,好奇詢問:“師父要去哪兒?”

顧淵道:“我去束桐鎮一趟。”

顧淵心想黎穆一向與柳長青不和,若是讓黎穆知道了柳長青出的主意,他說不準又嚷着要一劍将柳長青宰了,此事斷不能帶黎穆一同前去,便與黎穆道:“我去去就回來,你先将花弄好了。”

黎穆不疑有他,囑咐顧淵一句路上小心,便又回去研究那折斷的花枝了。

顧淵出了死陣,趕到束桐鎮內,他匆匆去了那酒肆,那位老婆婆還在門外賣她的包子,顧淵的心情卻已與幾日前大不相同,連步伐都輕快了許多。

柳長青不在酒肆之內,顧淵問過酒肆老板,叫了酒與小菜,揀了一處靠窗的位置,在酒肆內候着柳長青到來。

他哼着小曲,候了片刻,低頭啜飲一口酒,再擡起頭——街上車水馬龍,他忽見一人抱琴走過,那正是易先生的身影。

顧淵心中一驚,噌地一下便站起身來,也來不及從酒肆正門再繞出去,直接翻了窗子,兩步追上去,一把拉住易先生的衣袖,大聲喚道:“易前輩!”

易先生回過首,微顯錯愕,二人此前并未見過面,他只得出聲詢問:“你是何人?”

顧淵道:“易先生,我姓顧,單名淵,是飛雲山莊的主人。”

他一句話還未說完,易先生已脫口而出:“你是尹千面?”

易先生退後幾步,面露些驚慌神色,顧淵登時覺得萬分尴尬,尹千面殺上山莊的事在同道之中想必已是人盡皆知,易先生一眼将他誤認為是尹千面倒也正常,顧淵正要解釋,易先生忽而又道:“等等……你不像是尹千面。”

兩人還站在大街之上,易先生卻已湊了上來,仔仔細細地打量着顧淵的那一張臉,鼻尖幾乎要貼到他的臉上去,顧淵被他看得極不自在,匆匆忙忙移開目光,路邊商販大抵也覺得他們十分奇怪,一面在道旁圍着看熱鬧,顧淵越發覺得面上發紅,心下難堪,正不知該要如何才好,易先生已退後一步,拉住了他的手,說:“我們換個地方再說話。”

顧淵仍是心下茫然,他想易先生此時既願意與他說話了,想必是已認出了自己的身份,便跟着易先生離開此處,一路直到附近的客棧之內,大約是易先生的落榻之處。

易先生将房門關上,這才轉頭與他道:“顧少莊主,這些日子你想必受了不少苦頭。”

顧淵許久不曾聽人如此喚他,先是微微一怔,眼眶驀地便紅了起來,他實在抑不住心中情感,幾下哽咽難語,不知該說些什麽才是。

易先生出言安慰他幾句,一面問道:“顧少莊主,既然你在此處,那尹千面現今……”

顧淵尴尬不已,卻也只得苦笑道:“他摔死了,踩着香蕉皮摔死了。”

易先生錯愕不已,他伸手捋一捋白須,沉吟片刻,道:“此事怕是有些蹊跷。”

顧淵說:“是,那日我并不曾認真檢測過尹千面的屍體,而後再想要回去時,卻有些難了。”

易先生笑道:“這倒是容易,他們既将你當成了尹千面,自然也将尹千面當成了你。”

顧淵心下明了,他離開山莊之後,莊內殘留的仆役全都以為他被尹千面殺了,他們将他錯認成了尹千面,自然會将尹千面的屍首誤認為是他。他們想必已将尹千面的屍體收斂厚葬,只要現在趕回去,掘開墳墓,自然便會知道尹千面如今究竟是死是活。

他與易先生聊了片刻,易先生答應會幫他澄清此事,複了他原來的身份。可顧淵卻覺得不急于此時——若他走了,他實在不知黎穆該如何才好,他需得将此事細細處理好了再離開此處。

顧淵與易先生說了此事,易先生反倒是勸他早日回去。

顧淵不知如何向易先生解釋他與黎穆的這一段機緣,躊躇片刻,也只得與易先生說:“易前輩,晚輩還有些事情不曾處理完畢。”

易先生捋了捋胡子,低聲道:“你還是早日回去得好,老夫聽聞令妹已入了鶴山派,令堂也因此事而終日以淚洗面——”

顧淵愕道:“雪英入了鶴山派?”

自家妹妹資質如何,他自是再清楚不過了,顧雪英同他一般,不擅于修仙之道,平日在家中嬌寵慣了,受不得苦不說,資質比他還要略差一些。鶴山派選徒向來嚴厲,怎麽會将雪英收入門中?

“以顧小姐的天資,本是入不得鶴山派的,飛雲山莊一事後,她往鶴山派求師,誓要為你報仇,鶴山派掌門憐她凄苦,這才将她收入門下。”易先生嘆下一口氣,道,“她不擅此道,也不知要吃下多少苦頭,才能習得同別人一般的術法。”

顧淵沉默不言。

他想起尚在家中之時,雪英同母親習女工刺繡,被針尖稍稍紮着了指頭,便紅着眼圈來拽他的衣袖淚眼汪汪地撒嬌,她如何受得了修習之苦。顧淵心中不免有所動搖,他想若他此時便回去,母親不必再傷心,妹妹也可以回到家中繼續做她的大小姐——可若他回去了,黎穆又該如何才好?

顧淵不免覺得心煩意亂,當下不知如何抉擇,在屋內踱了幾圈步子,易先生見他如此,便嘆一口氣,說:“老夫還需在束桐鎮上逗留幾日,顧少莊主不如将此事考慮妥當了再做決定。”

顧淵仍是苦惱不已,他長嘆一口氣,忽而想起困着賀潺的那一面鏡子來。

他将此事告訴了易先生,隐去黎穆之事,只說是有魔修将他誤認成了尹千面,把這面鏡子送給了他,易先生并未過多懷疑,只說若是賀潺肉身未毀,他自然有把握令賀潺魂歸原處。

那鏡子随身攜帶總有不便,顧淵将鏡子放在死陣卧房之內,他與易先生說定明日将鏡子送到客棧內來,而澄清身份之事,需得容他再仔細考慮些時日,易先生點頭答應,猶豫片刻,只告訴他要考慮得再快一些。

顧淵滿懷心事回了死陣,黎穆已将花圃內的幾株花枝盡數複原了,守陣獸倒還可憐兮兮地在屋外面壁思過,顧淵沒有與它笑鬧的心情,回了屋中,找出困着賀潺的那一面鏡子,又長嘆口氣,不知究竟該要如何取舍才是。

他與黎穆認識至今不過月餘,卻真如黎穆所言,他已入戲過深,真将自己當成了他的師父。若自己離開此處,黎穆又會如何?顧淵想起黎穆的血海深仇,又憶起守陣獸看護下那一柄邪門的其風劍,越發不知所措起來。

他手中捧着那一面鏡子,失魂落魄般怔怔坐着發呆,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候,外邊日頭逐漸偏西,他又嘆一口氣,忽而有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顧淵驚得幾乎自椅子上跳起來,他扭過頭,便見着黎穆雙眉微蹙,甚是古怪地望着他。

“師父。”黎穆道,“我喊了你許久,你為何不肯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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