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賀潺同顧淵與黎穆将當年之事細細說了, 話說雅澤夫人與厲玉山歸隐之後,從此再不幹涉正邪同道之事,若按照常理, 無論正道邪道也不該再去糾纏他們兩人。可雅澤夫人是玄風宮中弟子, 他們玄風宮的宮主總覺得此事甚為丢人,一定要想法子殺了她清理門戶。

起初雅澤夫人與厲玉山藏得十分隐蔽, 他們根本找不到這兩人。過了些年歲,有同道游歷至束桐鎮, 聽聞鎮上傳言, 有一老妪說山上有妖怪, 那同道便去尋了老妪仔細詢問。那老妪告訴他,說前些日子她上山砍柴時不慎摔傷,被一年輕男女撿去救治, 那女子懷了孕,已要臨盆,老妪在他們家中住了幾日養傷,恰逢女子生産, 她為那女子接生時,卻見她生出了個長着獸耳與尾巴的小怪物。

這老妪吓的當場昏了過去,再醒來時她便已回到了鎮外, 想來是那些人将他送了回來,她将此事當做是一時的怪談,茶餘飯後的談資,卻不想被有心人聽了去。玄風宮中衆人篤定那便是雅澤夫人與厲玉山, 當下糾集同道,要去此處誅殺魔頭清理門戶。

死陣布置精妙,守陣獸實力強大,他們本是進不去的。可魏山出了主意,他們與鎮民老妪說山上住着的是十惡不赦的妖怪,如若當下不除掉,總有一天妖怪會殺光鎮上的人去。

鎮中人十分害怕,而後自然是非常配合他們的了,魏山讓那老妪領着他們進了山,衆人躲藏在陣外,而老妪一人進了死陣,她提着魚肉湯水,說雅澤夫人方才生産,應當要好好地補一補身子。

守陣獸信以為真,雅澤夫人也萬萬沒有想到老妪竟會帶人來殺她,在死陣變化那一瞬,魏山忽而領人沖了出來,他們人多勢衆,守陣獸猝不及防,受了重傷,這陣便被他們破了。

他們來得甚是巧合,厲玉山當時并不在陣中,不知去了何處,雅澤夫人抱着孩子在花圃內玩耍,她修為極高,若孤身一人逃走,尚可留的一條命在,可她為了保護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想盡辦法與他們周旋,想要等厲玉山回來,而厲玉山終究是來晚了一步,雅澤夫人死于非命,黎穆已落到了魏山的手上。

要殺死一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孩本是容易至極,魏山卻不肯這麽做。他想厲玉山修為高深,他們怕是難以抵抗,只要有他的孩子在手上,并以此威脅,厲玉山有了顧忌,難免便會露出破綻。

魏山不曾想厲玉山已答應雅澤夫人而封了其風劍,沒了其風劍的厲玉山,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他果真顧忌着孩子的性命,所謂關心則亂,四下圍攻裏他身受重傷,顧不得去取出屋內的其風劍,奪回黎穆,匆匆抱着黎穆便要逃走。

他傷得極重,追兵在後,本逃不出多遠,可待魏山帶人追上時,只見着了厲玉山氣絕後的屍體,那孩子卻已不見了。

顧淵知那孩子便是黎穆,也許厲玉山遇見了聞訊趕來救他們的尹千面,并将孩子托付給了尹千面,而他終究是撐不下去了。尹千面帶着黎穆離開,告訴黎穆要為他的父母複仇,即便那并非是厲玉山的本意。

當時同去之人皆覺得他們的做法并非正道所為,以老妪欺騙守陣獸與雅澤夫人便已可惡至極,率衆圍剿婦孺尚且不說,雅澤夫人畢竟是巾帼女子,以一敵十也不在話下,可接着他們脅着嬰孩的性命,以此威脅厲玉山,就顯得有些太過分了,更何況雅澤夫人與厲玉山在歸隐之後并未做過任何壞事,反而日日積德行善,可他們所救過的人卻要對他們趕盡殺絕。

賀潺覺得這是自己當年做過最大的錯事,他羞于啓齒,魏山卻對此大肆炫耀,并以此在修仙界中定下了赫赫名聲——畢竟厲玉山與雅澤夫人如此厲害,能殺了他的人,也絕非是等閑之輩。

大多數人都與賀潺所想的一樣,他們羞于啓齒,不願意承認自己曾經參與過此事,更何況後來厲玉山的孩子消失不見,誰也不知道他去了何處,不少人都有些恐懼,厲玉山與雅澤夫人皆是資質絕佳,他們的孩子定然也不會差到何處去,假以時日,絕不會是等閑之輩。他們擔心多年後這孩子回來尋他們複仇,更加不敢留下自己的名字。

賀潺聲音漸弱,顯是對當年之事羞愧至極,他低垂着頭,看他那副模樣,他似乎是想要與黎穆道歉的,可他卻礙于自己與黎穆的身份而遲遲不肯開口。他是淩山觀下除去掌門外最說得上話的人物,怎麽可以和這麽一個魔頭之子低頭認錯。

他本可以想法子找些慣常的理由來應付,對付那些魔頭本就無所謂手段。厲玉山本就不是人,雅澤夫人既決意背叛師門嫁給他,那也用不着将她當作是同/修看待了,魔頭全是滅絕人性的,對付魔頭何必遵守什麽綱常準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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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們以嬰孩威脅父母,挑撥老妪對恩人恩将仇報,又與他們所不恥的魔頭有何區別。

“當年之事卻是我們做錯了。”賀潺忽而低聲說道,“這麽多年過去,我只要想起那時境況,便覺寝食難安。”

顧淵回眸去望黎穆,他見黎穆臉色慘白如紙,他想知道真相,可真聽見了父母死前所發生過的那些事情,他反而卻覺得無法接受。

他的手緊緊抓着桌沿,顯是用了極大的力氣,指節泛着青白,指甲幾乎要刻進木質桌面裏去,顧淵心中驚慌,擔心他傷着自己,急忙伸出手,輕輕覆在黎穆的手背之上,着急喚道:“黎穆!”

黎穆這才從思緒之中回過神來,他轉眸看了看顧淵,忽而垂下眼去,手上松了力道,反而轉過手來握住顧淵的手,用極低的語調說:“是。”

顧淵不忍抽回手來,他無法想象黎穆究竟是帶着怎樣的心情來聽賀潺所說的這一切。他幼時父母健在,直至他弱冠後父親方才因病去世,父親走得算是安詳,顧淵卻也有月餘每日沉浸于悲痛之中,哪怕多年之後,想起父親的身影,他心中仍是難過不已。而黎穆……怕是連父母的模樣都不記得了。

賀潺說:“因果相報,你若是想要報仇,便散了我的魂魄吧。”

他而今只剩下一縷生魂,輕飄飄浮在這鏡中,要報仇倒也容易,摔了鏡子散了魂魄,反倒是了了他一樁心病。

可黎穆卻又想起了他所殺的人。

這一切仿佛就是一處頭尾相銜的怪圈,無人能跳出其中,只要有人想要複仇,那這怪圈便會一直運轉下去。他恨當年害死他父母的人,主犯大約是魏山,其餘人至多只算得是冷眼旁觀的從犯,他已殺了魏山了。剩下的人他殺得盡嗎?他是半妖,又踏進了修行之道,千百年對他而言不過轉瞬,他殺一人為父母複仇,那人的子子孫孫便要尋他複仇,直至他死了為止,何處才能是盡頭。

黎穆只覺頭痛不已,他抓着顧淵的手微微用了些力,顧淵嘆一口氣,原想勸慰他幾句,卻不料黎穆深吸一口氣,好似方才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一般,問賀潺道:“你的肉身在何處?”

賀潺錯愕不已,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顧淵也有些驚訝,他明白至少此刻黎穆是不打算與賀潺計較此事了,他仍是握着黎穆的手,一面道:“賀仙師,我們要去為你尋回肉身,你可記得你是在何處遇襲的?”

賀潺心下明了,倒有些感激,一面說道:“自然是記得的。”

顧淵問:“在何處?”

賀潺嘆了一口氣:“說來慚愧,我鮮少在修行之事上用功,而今便吃了苦頭,我只記得遇襲之地在清玄山外,我本欲上山訪友,走在山間,忽而眼前一黑,再睜眼,便已在這鏡內了。”

要知那一處清玄山極大,尋一線索自是困難不已,又過去了這麽久,更是難上加難。

顧淵忽而想,賀潺是栾君捉回來的,那栾君一定知道賀潺的肉身所在,保不齊那肉身就在栾君手上,栾君尊黎穆一聲少主,又以為他是尹千面,故而對他們極為尊敬,讓黎穆去吓一吓栾君,他一定會将賀潺的肉身交還回來。

不想黎穆卻并不認同他的做法,他提醒道:“潛之,栾君已知道你不是我師父了。”

這辦法不能使用,顧淵不由得有些失望,賀潺也說:“顧少莊主,我還是覺得栾君甚為古怪。”

顧淵想起賀潺先前與他說過的那些話來,栾君早已捉住了賀潺,卻并未立即将此事告訴他們,而是故意等上一段時間,好似是在刻意等尹千面殺了顧淵之後,再将此事告訴他們。

黎穆也說:“潛之,栾君早就在懷疑你了。”

顧淵一驚,他原以為栾君最初對他的身份一直深信不疑,黎穆如此說了,他才不得不迫使自己重新思考此事……栾君是何時開始懷疑他的?

“他一直在暗示我,告訴我你的舉止有些奇怪。”黎穆說道,“我原與他有些聯系,他消息廣,我曾托他調查過我父母的事情,師父不喜歡我私下調查此事,所以我一直不曾告訴你。”

顧淵雙眉緊蹙,他想自一開始,栾君便在刻意引導着他們。死陣所在是栾君告知的,其風劍也是他說出的。從他言語之中所知,他大約認得厲玉山,也知道其風劍的厲害,卻不肯将此事告訴他們——

黎穆又說道:“那日也是他勸我取出這把劍的。”

這栾君,絕不是什麽好人。

黎穆見他沉思,便說:“若你真想要找他,我也有辦法。”

他掏出一張紙符來,顧淵見這紙上的符咒與那日易先生留給他的有些相似,只是有些細微出入,并非用于傳音,顧淵看了幾眼,猜這符咒是用于傳召定位,應當是栾君給黎穆的。黎穆以術法催動此符,可過了許久,這符咒也不曾有半絲變化。

黎穆已皺起了眉來,道:“奇怪,我找不到他。”

顧淵不免蹙眉,他将門鎖好,又把桌上的杯碟移到一旁,以血為符布下陣法,要尋栾君的下落。

黎穆所學的咒術陣法與他并不一樣,正邪間術法并不相通,他看不懂顧淵手中此陣,只見顧淵與那鏡中的賀潺均沉了神色,不免問一句:“潛之,卦上說了什麽。”

“我尋不到栾君,怕是沒有人再沒有人能尋到他。”顧淵蹙眉說道,“他連魂魄都已不在三界之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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