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人若死了, 陣中所示的應當是他已再入輪回,而絕不該是魂魄不在三界之內。就算他已修成正果,魂魄跳出三界外而羽化登仙, 也不該是這個結果。
黎穆在一旁看了片刻, 問道:“潛之,這是什麽意思?”
顧淵只好苦笑着回答他:“這陣法的意思便是……他已死了。”
而賀潺在銅鏡之中, 輕嘆口氣,接着顧淵的話回答黎穆道:“何止是死了, 他已魂飛魄散了。”
黎穆吃驚不已:“我前幾日還見過他, 怎麽突然之間……”
顧淵搖了搖頭, 他也甚為不解,若栾君的确魂飛魄散,那是誰殺了他?又是誰散了他的魂魄?他們剛剛才在萬千謎團當中找到了一絲線索, 可這根線忽而便斷了,顧淵不知所措,他坐了下來,細細想了想, 幹脆就以方才那個陣法再度推算。
這回他所尋的是賀潺肉身的下落,陣法顯示賀潺的肉身尚在那清玄山內,具體位置卻始終無法确定, 像是有人用術法掩蓋了那肉身的下落,他們只得前往清玄山看一看,再仔細找一找,才能知道那肉身究竟被放在了什麽地方。
多方考慮之後, 顧淵決定先回一趟死陣,将黎穆的那一柄其風劍送回去,請守陣獸将劍封好了後,再度與黎穆一同動身前往清玄山。
賀潺與他說道:“顧少莊主,去清玄山時必将途經飛雲山莊,你家仆人定已将尹千面的屍體當做是你下了葬,我總覺得這件事古怪非常,不若你們拐到山莊中去,再仔細檢查一下尹千面的屍體。”
顧淵點頭應過,他也在擔心尹千面是否并未死去,若真是如此,那這件事便有些可怕了。
他收起鏡子,與黎穆出了酒館,一同朝死陣趕去,途中黎穆始終沉默不言,與他往日的舉止大有不同。顧淵想起方才賀潺所說的那些往事,明白黎穆此時的心情大約并不大好,那畢竟是他父母的事情,他不知道要怎安慰他,只好這麽陪在他身旁,一言不發。
死陣離此處尚且有些距離,他們趕了一半的路,天色便已全黑了,黎穆現今已知顧淵不是尹千面,以他的修為,夜晚還是如常人一般好好休息得好。他們便在途中停了下來,找了一間客棧落榻,原是訂了兩間屋子,可到半夜時,黎穆卻忽然跑來敲了顧淵的門,顧淵本已要睡下,他早脫去了外袍,只穿着中衣,越發顯得身材削瘦單薄,他披了衣服起來為黎穆開門,見黎穆強裝着鎮定,眼中卻多少顯得有些驚慌。
顧淵站在門邊,蹙眉關切問他:“你怎麽了?”
黎穆道:“我……其實……其實我也沒什麽……”
顧淵不明所以,便随口說:“既然無事,那你便回去休息吧。”
他想要關門,黎穆卻死死抵住了門框,大聲說道:“我屋內的燈油燒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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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淵一怔,忽而想起二人初遇之時,他熄了燈後,黎穆便顯得十分緊張,厲聲令他重新點了燈去。黎穆是怕黑的,顧淵心下明白,燈油燒完了,黎穆當然不願意在那屋子裏多呆,他也許十分害怕,卻又不好意思将此事說出來,便只得來尋自己了。
他心中覺得好笑,忽然便起了逗一逗黎穆的心思。他将一手撐着門,将黎穆攔在門外,笑吟吟與黎穆道:“天色已晚了,既然是要睡覺的,那又何必點燈呢?待到明日你睡醒時,天光早已亮了,你回去吧,我困了。”
黎穆顫聲說:“我不要回去。”
顧淵說:“你莫胡鬧,該休息了。”
他說完這一句話,便又佯裝想要關上門。卻不想黎穆吓的直直跨前一步,将顧淵撞得一個趔趄,幾欲摔倒。而黎穆匆忙伸手将他摟進了懷中,一面反将門關上了,直将他抵在門上,有些委屈,尾音還打着顫,可憐兮兮的模樣,說:“潛之,我不要回去。”
顧淵被這一下變故弄得心中怔然不已,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背靠着門,整個人都被黎穆圈在了懷中,黎穆摟得很緊,那氣息呼在耳旁,是滾熱的,連帶着顧淵的耳尖都紅了起來,他想要将黎穆推開,黎穆反倒是摟得更緊了,幾番掙紮,黎穆始終不曾松手,顧淵已分不清他是真的害怕還是故意想要占自己的便宜,他有些惱了,微愠道:“你松手。”
黎穆委屈不已:“我……我怕黑。”
顧淵反倒是更加生氣,他想自己這屋子裏可點着燈,亮敞敞的,有什麽好怕的!都過來這麽久了,再害怕也該熬過勁去了吧,便用力推了推黎穆,說:“你再不松手,我就扯斷你的尾巴!”
黎穆被顧淵的威脅弄得怔了一怔,大約是覺得這個威脅實在是太過無力可愛,松開手後捂着自己的嘴,笑得哆哆嗦嗦,終是忍不住了,滾倒到顧淵的床上去,抱着被子哈哈大笑。顧淵不明白他為何如此,皺着眉走過去,憤怒不已,要将那床被子從黎穆的懷中扯出來。
黎穆抓着被子不肯松手,他趴在床上,搖着尾巴,燭燈映照之下,一雙眼眸亮閃閃地,說:“你要是想揪,那就揪吧。”
顧淵:“……”
他忽而就不想與黎穆鬧了,松開被子,面無表情別過臉去,遠遠地坐在床沿,不想再搭理黎穆。
黎穆爬了起來,爬過去坐到他身邊,仍是晃着尾巴,那尾巴尖幾乎要搖到顧淵的眼前去了,顧淵幹脆氣呼呼閉上了眼,黎穆見他似乎是真生氣了,便想了想,那尾巴晃了晃,便直接覆在了顧淵的腿上。
隔着衣料,顧淵只覺得什麽溫熱的東西放在了他的腿上,他不由得睜開眼,最初映入眼簾的便是一處帶着白毛的尾巴尖,他怔了怔,卻很快回過神來,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高聲大喊道:“拿開,快拿開!”
黎穆覺得十分委屈,他想着前些日子裏顧淵的狀态,原以為顧淵是十分喜歡他毛茸茸的耳朵與尾巴的,可萬萬沒想到顧淵的反應竟然這麽大,好像自己将什麽髒東西丢到了他的腿上一般,他失落不已,将尾巴移開,又看了看顧淵的神色,挪了挪身子,坐得更遠了一些。
顧淵不免覺得自己剛才的反應是不是太過尖刻了,他只是……只是覺得有些害羞,尾巴這種東西,怎麽是別人可以随意碰的呢?黎穆竟然還直接将尾巴放到他的腿上,他……他究竟想要做些什麽。
他越發覺得臉上發燒,低垂下頭去,又瞥了一眼黎穆,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你若是真的怕黑,今晚就在這裏歇息吧。”
他原以為自己說完這一句話,黎穆便會十分高興,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黎穆只是輕輕應了一聲,自床上站了起來,走到桌旁坐下,說:“你休息吧,我在此處坐着。”
顧淵實在不明白他心中所想,皺了皺眉,将外袍脫去,而後躺了下來。他原是面朝裏背對着黎穆的,可無論怎麽也睡不着,便又轉過身來,卻不想黎穆正在看他,兩人目光相對,一瞬間有些尴尬。
黎穆說:“你怎麽還不休息?”
顧淵支吾着回答他:“我睡不着。”
黎穆想了想,問:“莫非是燈光太亮了?”
顧淵急忙搖頭。
他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黎穆,便垂下眼去,将眼睛閉了起來,卻始終困意全無。
黎穆忽然說:“師父在世時,也很不喜歡我這副半人半妖的模樣。”
顧淵一怔,睜開眼,問他:“你說什麽?”
黎穆低聲道:“他總覺得,半人半妖,實在像是個雜種。”
顧淵萬萬沒想到尹千面曾如此說過黎穆,他想了想自己方才的舉動,便覺黎穆如此不高興,莫非是誤會了自己,他難道以為自己是在嫌棄他?心下不免覺得慌張,匆忙說道:“我并不曾嫌棄你。”
黎穆說:“我知道的。”
兩人忽然又沉默了下來,這麽過了片刻,黎穆忽而說:“我一直在想,若我父母不曾過世,那現今我該是什麽樣子。”
顧淵不知該要如何回答,他只得沉默。
黎穆又問:“你母親尚在,還有個妹妹。”
顧淵點了點頭說:“是。”
沉默一時甚為尴尬,無人再開口說話,顧淵不敢說出任何與家中有關的事情,他害怕黎穆以為他是在炫耀,也害怕一不小心便會在什麽地方傷害到黎穆。
黎穆又問他:“你想他們嗎?”
顧淵道:“我離家已這麽久了,自然是想的。”
黎穆說:“對不起,若不是因為我,你早已回去了。”
顧淵不知該如何回答,直至此時,他還是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确,只得輕輕嘆一口氣,說:“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黎穆想了一想,又從桌旁站了起來,走到床沿坐下,他垂下頭,看着顧淵的眼睛,兩人的姿勢令顧淵有些尴尬,他不由的想要坐起來,黎穆卻問他:“潛之,人為什麽總是如此可怕。”
顧淵不明所以,他不知道黎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只好皺眉看着他。黎穆又說:“父親母親明明是救了她,她為什麽要幫助魏山呢?”
顧淵這才知道黎穆所說的是那老妪的事,他沉默不言,不知該如何回答,人心本就是最可怕難測的東西,他從來猜不透。
黎穆說:“我想不明白,或許當時,母親也不曾想明白。”
他不等顧淵開口,就接着往下說道:“潛之,你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
顧淵一怔,覺得黎穆說的有些太過了,便低聲說:“還會有其他人的。”
黎穆沉默不言,他細細看着顧淵,像是在認真打量着他的容貌,忽而開口說:“潛之,你知道我師父為什麽要殺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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