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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王府的竹林極深,初入時只覺竹深不見日,若非時有白鶴自溪邊過,幾乎要教人疑心是阮郎入天臺,仙家日月閑。
也虧得雲麾使大人腿腳快,輕身功夫縱越幾下便行進了竹海深處。深處倒有書屋,砌得方方正正,寬寬闊闊,四植花卉,香雪如海,榴花照火。翠樾披拂,碧溪晶沁間,長安王更是擺了一張長幾在花下竹中,對游魚作畫。
此地就是皇帝來,也要嘆一聲神仙境界,長安王于調理花草一道極用心,便是夏日的窗紗,何必用碧紗,擡頭便是竹葉氤氲,照眼自碧,清涼意油然而生。
衛止戈不敢驚擾那人身影,緩緩走得近了,才見他已撩了筆,幾尾肥美大魚并水草,已教他繪在了紙上,他索性轉筆,重新研墨,細細摹起一篇《小園賦》來。
“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尚可說是閑逸自許,待書到“落葉半床,狂花滿屋”,衛止戈便皺了眉,不禁開口道:“庾信牢騷困頓之語,王爺何必挂懷。”
安成璧早察覺他走了過來,心下低嘆,這人還是一貫的不懂風情,面上倒沒顯露,依舊順着“草無忘憂之意,花無長樂之心”一氣運筆寫下去,只是口中淡淡道:“雲麾使既尊本王一聲王爺,為何唐突?”
衛止戈連忙行禮:“下官失禮,見過王爺。”
他出身世家,禮教自是極嚴的,但安成璧從沒在這上面挑過他的不是,他登時心裏便生出一股別扭來,只覺已非當日把臂同游的少年。
安成璧見他糊塗,也不去管,直到一篇賦洋洋灑灑寫完,彈了彈墨對日光細賞,才肯發落他一句:“本王未有所請,雲麾使便擅入王府,這才是唐突。”
衛止戈登時擡頭,很用力地看了他一眼,個中神情激蕩難以盡言,但最主要的還是震驚。
安成璧攏了攏肩上披風,轉過身來正眼看他:“怎麽?本王哪裏說的不對?”
衛止戈搖頭,一時無話可說,他再怎麽也沒想到安成璧會不給自己這點臉面。就算那件尴尬事兒沒過去,好歹同朝為官——
這樣一想,他便警醒了些,人家是正經的皇帝親弟弟,同你論什麽情義呢?
安成璧不鹹不淡地看着衛止戈,諒他被自己這麽一驚,立刻便要負氣離去的,誰料衛止戈卻不動如風,也不說話,就一個勁兒盯着他看。
闊別已久,安成璧确是個念舊情的人,他也有點想看看這塊破石頭有沒有瘦了、憔悴了,但仔細想想,就算憔悴也只能是奉公之故,和自己有什麽相幹?
如此一來,便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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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竹葉瑟瑟,風來雲過,只聞二人靜靜的呼吸聲。
安成璧嘆氣,在衛止戈面前先退讓的總是他:“管寧呢?他怎麽沒通傳就讓你進來了。”
衛止戈能做到如今的位置,機變當然是有的,立刻接話道:“小寧還不敢攔我。”
他口吻親昵,立刻令安成璧想起兩人好歹是軍中同甘共苦過的,就算衛止戈只是來訪訪友,出于人情面子考慮,他也不能把人打将出去,否則帝都立刻便要傳長安王不滿雲麾使掌權,有重回軍中之心的謠言。
安成璧便也給了他一個臺階下,笑道:“這小子,越大越不穩重。”
“是啊,都是快成親的人了。”
衛止戈随口一提,安成璧便也随意一答:“說到婚事,聽說媒人都要踏破衛家的門檻了,不知何時叨擾一杯喜酒?”
衛止戈結結實實愣住了,再給他一百個腦子,他也想不到成璧能用如此平和的語氣談起他的婚事,雖然心裏想也許這是兵法上欲擒故縱,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着急起來:“你別信外面的風言風語。”
安成璧笑:“本王也不過白關心幾句,想你我畢竟同袍,到那日賀禮一定少不了的。”
衛止戈這下更驚,方才安成璧給了他個下馬威,他确實是想官場裏不好得罪長安王,二人關系總要緩和,這才站定了沒有離去。然而閑談幾句,長安王明白無疑地告訴他,并不會在人前和他反目,從此仍是同袍交情,但為何他卻更加驚悸?
他倒不是怕被報複,成璧不是那樣的人。
衛止戈心驚于自己的心驚,連臉上都顯露了幾分心事。安成璧縱是大軍壓境時,也沒見過他這樣喜怒形于色,當即新奇地看了他幾眼,随即便覺得他不如自己的胖大金魚好看,又掉頭去喂金魚了。
然而長安王一路走到溪邊,衛止戈便也一路跟過來。安成璧現下不能動手,免得舊患發作衛止戈還以為自己是故意訛他,但衛止戈這如影随形也着實讨厭,他不耐地挑了挑眉。
衛止戈憋了半天,終于憋出個理由:“我……下官來尋王爺,其實是奉了禦旨。”
長安王暗笑,闊別這些日子,衛止戈耍花腔的本事見長:“你倒說說,皇兄給你什麽旨意?”
衛止戈緊攥着拳,面上卻一本正經:“陛下說我勇武有餘,謀略尚不足,讓我來尋你共習弈棋,讨教一二。”
“我既非國手,也非兵法大家,好端端尋我一個閑人做什麽。”
“會下棋的人裏,你是最會帶兵的;帶兵的人裏,你是最會下棋的。”
安成璧立刻被噎住,狠瞪了衛止戈一眼,衛止戈這才微微露了一絲笑意:“王爺可是嫌我愚鈍,不願教我?”
能讓長安王單相思這麽多年,雲麾使自然有他順毛的本事。
他一擺出這個架勢,安成璧又将他那張英俊如昔的臉看了又看,雖然心底祈願他早點變老變醜,但現下還是不由自主道:“哼,豈敢!”
雲麾使見他且驕且傲地一昂首,身上只松松散散披着佛青色披拂,內裏只着白衫,忽而心中一動。佛青色又稱沙青、回青,是西域傳來的青色砂石,多用于壁畫彩繪,穿在身上便易顯得面色暗沉,誰知長安王不僅能将畫中顏色穿上身,還敢比畫中人更驚豔三分。
衛止戈低吟:“獨有庾郎年最少,曳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他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冒犯,這幾乎是調戲了。
誰料長安王與衆不同,他自确定衛止戈和自己沒有緣分開始,便不再以暧昧心态揣度衛止戈,當下只奇怪道:“誰剛剛還勸我別學庾信牢騷,現在又來誇我是庾郎?”
二人沿着竹林小溪一路走,衛止戈笑:“我是怕你心思郁結——”
他還沒說完便被安成璧懶懶打斷:“你且放心,我是真的無官一身輕,就算皇兄擔心我卸職在家是不是渾身不自在,也輪不到你操心。”
這話算重了,然而今日衛止戈已做足了碰壁的心理準備,故而厚着臉皮只當沒聽到。
他在心底罵自己有點賤骨頭,怎麽和小時候每次打架之後一樣,成璧若黏着自己拉着自己,他反倒拂袖而去,若像現在這樣對他不冷不熱,他就仿佛雙腳在成璧身邊生了根,挪也挪不動。
安成璧見他這個模樣,也想起了從前,不由一樂,終是開恩多解釋了幾句:“本王真沒別的意思,不過是借借古時名士的風流,讓我這裏的花草也開開靈慧。我們武将不講究這些,否則剛才你說那句話,我難道論你個輕慢之罪?”
衛止戈扪心自問:當真沒有存着調笑之意?
他只這麽一想,便是坐立難安。
安成璧反倒自在:“要下棋就下棋罷,不過本王得叫個人傳棋子來。”
衛止戈莫名不想管寧來打擾兩人,偏要假模假式道:“小寧當差很是盡心,別打擾他了,我也知道你慣用的那套棋子在哪兒,我去拿就是。”
“你是客人,沒有勞動客人的道理。”長安王笑得燦爛:“何況你我久別,現在的王府早不是以前的王府了。”
這句話立刻堵得衛止戈無話可說,臉色隐隐有些發青。
長安王拍了拍手,衛無鋒立刻輕快地從竹稍上落了下來,筆直地站定在他身側,恭敬問道:“王爺有何吩咐?”
安成璧擡眼一看,竟然是他,頓時尴尬起來:“……你怎麽進來的?”
衛無鋒老老實實答道:“管大哥讓我來替他請罪,他實在攔不住雲麾使大人。”
安成璧便也不再多說,見衛止戈莫名打量着衛無鋒,生怕被看出什麽來,拉着衛無鋒的手便把人往自己身後一藏,笑眯眯道:“這是皇兄新賜給我的侍衛,還不太懂規矩,要是冒犯了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吧。”
衛止戈本已忘了這麽個小人物,但見他和安成璧說話親昵,安成璧還親自去拉他的手,心裏立刻如擂鼓般震動起來:“既然是陛下親賜,怎麽可能不懂規矩?”
衛止戈說着,眼神沉沉,站了起來:“想必武功也是不差的,讨教幾招?”
衛無鋒倒是不怕,挺胸就要上前,安成璧一急,緊緊把住他臂膀又把他藏回了自己身後,擋在二人之間開解道:“不是說要下棋嗎?再不下天光就晚了,無鋒,去取我常用的那套琉璃棋子來。”
衛無鋒“哦”了一聲,站在原地看着天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問:“王爺,在哪兒?”
長安王被他一噎,氣得氣兒都不順了,皇兄到底怎麽想的,送來這麽個糊塗小子:“就在書房,你去問蕊雲。”
衛止戈反倒笑了,看來這小侍衛連成璧貼身的東西都沒經手過,想必也不怎麽得用,成璧特意在自己面前與他親近,不正是想激自己吃醋?
雖然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喝了兩口小醋反而覺得舒心,但看衛無鋒立刻便順眼了不少,還沉吟着指教了他兩句:“我看你也不像沒根基的,得空來宮裏尋我。”
安成璧長出了口氣,可他這口氣還沒落到底,衛無鋒便端端正正一抱拳,向衛止戈行了個禮:“兄長指教,不敢不領。只是有些話屬下要說清楚,屬下如今是王爺的侍衛,自然一切唯王爺是從,兄長縱再讨好我,我也不能偏私的。若有失禮,還請恕罪。”
他這話一說,安成璧立刻坐倒在旁邊的石凳上,扶着額頭嘆息。
衛止戈眯一眯眼:“兄長?!”他這才想起這小子為何面善,可不是長得像自己麽!
雲麾使當即便不滿起來:“我讨好你?笑話!”
他細品衛無鋒話裏的意思,這是說一定會“失禮”了?當真是好膽氣!
安成璧就怕他發怒,何況現在記起身份,他都不用親自出手,只要回家說幾句話,衛無鋒的處境立刻便艱難,連忙站起身拍了衛無鋒腦袋一下:“怎麽說話的!本王知道你忠直,但你若再這麽冒犯,本王立刻請皇兄把你收回去。”
他一說衛無鋒是“忠直”,衛止戈便無法計較這混賬的“失禮”。
衛無鋒定睛看着王爺,主動伸出手握住了王爺的手,眼神灼灼道:“屬下不願回去,屬下只想跟随王爺。”
安成璧被他目光所懾,極輕地問了一句:“你當真想好了?不是為争一時意氣?”
衛無鋒用力點點頭,雖有不甘,但按捺着沒去瞪衛止戈,只牢牢看住了長安王,像是生怕眼前美景從自己眼中白白流過,只得凝視織網,将其捕獲。
衛止戈看着眼前這一幕,兩人執手交握,含情脈脈,仿佛當他是個瞎子,這次就算安成璧是故意作态他也忍不了了,走上前一掌擊在衛無鋒胸前,便要将他重傷當場!
安成璧愠怒,擡手阻攔,兩人拆招來回,衛無鋒被交鋒的氣勁彈出老遠,直撞到一棵竹子上,撞得竹子都彈了三彈,他才嘔出一口血用力站定。
衛止戈見安成璧親自來擋,有心想讓,想着讓沉璧揍兩下也可,他或者能消氣,不再故意刺激自己,口中仍嘲笑道:“這樣的功夫,也配跟在你身邊?”
長安王面沉如水:“能跟在本王身邊的人,第一不是看能為,而是看本王喜不喜歡!”
說罷,安成璧并不戀戰,衛止戈想象中安成璧含嗔帶怨揍他一頓,而後兩人一笑泯恩仇的畫面并沒有出現,安成璧拂袖而去,直接扶住了衛無鋒,語氣溫柔似水地道:“你先穩住,別強行提氣。”
衛無鋒不依不饒:“是屬下失職!”
安成璧又敲了他一下:“閉嘴!”小聲在衛無鋒耳邊私語:“你現在打不過他,別給我惹事。”
衛止戈看着眼前這一幕,如果他還是個大悲大喜的少年,此刻該目瞪口呆了。
他再不能信安成璧是在演戲,看那混賬小子的舉止,分明诠釋着四個鐵打的大字——
恃、寵、而、驕!
但轉念一想,這是他自家弟弟,長得還格外像他。
雖然這等微末武藝成璧也不嫌棄,只為着他一張臉拿來使喚,令雲麾使大人頗感惱怒,可一看成璧對着那張肖似自己的臉關切不已,他又神思恍惚起來。
一種酸苦微甜的情緒漫上心頭,衛止戈今天委實受了刺激,而他們兄弟還是有一點相像的,那就是溜得夠快。
衛無鋒不小心睡了王爺,就跪到角落苦思冥想,衛止戈難以面對老友反常舉止,便縱身跑路。
安成璧惱他傷了衛無鋒,剛要刺他兩句,卻聽竹葉微動,一陣風過,寂然無聲,衛止戈已經跑遠了。
饒是長安王也要疑惑:“他到底是來幹嘛的?”
如此太平了幾日,長安王卻接到一道旨意。
聖旨曰,命他教雲麾使弈棋,務必要盡心盡力。
長安王接了此旨,便進宮尋皇兄訴苦:“皇兄,他棋力并不差,用不到我來教啊!”
皇帝正抱着剛長出乳牙的皇孫逗弄,笑呵呵道:“前幾天他進宮,悶不吭聲往朕面前一豎,朕走哪兒他跟到哪兒,煩得朕要死。”
“朕還能不知道他什麽意思?只好告訴他,那侍衛不是朕賜的,是你自己看中了帶回去的,你臉皮薄抹不開,才賴在朕頭上,所以就算小侍衛得罪了他,也別想讓朕調回。”
長安王氣得想拍桌子,又怕吓到皇孫,只得忍怒道:“明明就是皇兄您——”
皇帝“唉”了一聲道:“這有什麽可氣的,朕白做了好事還惹人怨怼,真是。你就說說,難道那小侍衛你不喜歡?”
長安王想想這幾天如影随形黏着自己的衛無鋒,雖然在家老被那麽一雙熱情的眼睛看着實在看怕了,臨進宮前吩咐他不許跟來,想想他那低落的神情,心裏就又是一軟,實在說不出個“不”字來:“……哼。”
皇帝把皇孫交給了侍女,一邊剝着橘子一邊道:“他現在在你府裏領着什麽差使?”
長安王臉一熱,皇帝一看便心知肚明:“得用便好。朕告訴衛止戈,他那弟弟深得你心,聽說他想找你下棋,就問他現下這樣還下不下?他可能沒聽懂朕的意思,不過苦思冥想了幾天,還是求朕下旨,請你教他。”
“至于你們這棋怎麽下,朕就不管了。”
長安王嘆氣,伸手不客氣地從皇帝手裏搶了一瓣橘子:“皇兄,臣弟不懂他的意思,他也不懂臣弟的意思,無緣就是無緣。”
皇帝沒被橘子酸倒,倒被這句話酸倒了牙:“朕看吶,他現在有點開竅了,想和你意思意思,就怕你沒那個意思。”
長安王無話,半晌道:“就算這樣,皇兄您也不能給他光明正大去王府的借口啊!”
皇帝吃完了橘子,把橘子皮一卷,灑脫地一揮手:“你怕什麽?你若有意,兩個都收了!要是還看衛止戈不順眼,就給他個庶妃,讓他弟弟壓他一頭,待以後服侍得好了再晉他位份!”
皇帝絕對不是開玩笑,他當真能幹得出賜婚的事,不過必須是他親弟弟耀武揚威地娶人家才行,一旁的宮女聞言都捂着嘴偷偷笑了起來。
“絕對不行!”長安王不知想到了什麽,緊張地站了起來。
皇帝疑惑地望着他,許久,長安王才悶悶地憋出一句:“妻妾不和,恐誤傷臣弟。”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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