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演武
賞菊宴後沒幾日,就到了皇帝每個月例行考校皇子的日子。
三皇子歸德卡着點兒趕到校武場,和太子、四皇子打過招呼,去取自己慣用的長刀。
他沒想到會在兵器架前看到熟人。
看着那清瘦的身影,歸德不由懷疑自己的眼神。
用力揉了一把眼睛,那人還在。歸德怒氣沖沖地走過去:“你怎麽在這兒?你不應該在常晖宮禁足嗎?”
歸衡恍若未聞,目光從兵器架上掠過,稍作思量,抽出一柄長 | 槍。
“跟你說話呢,小賤種!”歸德氣急敗壞地過去推他:“連皇後娘娘的懿旨也敢不從,我看你是——”
他的叫嚣戛然而止。
長 | 槍锃亮的槍尖停在眼前,再往前一分,就會刺穿他的喉管。
歸德驚恐地睜大眼睛。怎麽會?他完全沒有看清他的動作,別說反擊,甚至來不及閃避……
一切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皇後娘娘的懿旨。”歸衡冷淡地重複。
面沉如水的少年漫不經心地屈指,彈了彈槍柄。槍身微震,鋒銳的槍尖随之晃動,仿佛下一瞬就會劃破他的脖頸……那一定像劃破一張紙一樣輕易。
歸德低下眼睛死死盯着槍尖,渾身都在發抖。
“皇後娘娘的懿旨,比得上皎然公主一句話麽?”
……
不知過了多久,那槍尖才移了開去。
歸德好不容易才止住顫抖,盯着歸衡背影,眼神滿是怨毒。
歸衡深吸一口氣,手執長|槍,慢慢踏進鋪滿硬砂的校武場。他能感覺到高臺上皇帝遙遙望下來的目光,如有實質,帶着鮮明的探究意味。
歸衡低下頭,無聲哂笑。
他知道那人在疑惑什麽,他也同樣疑惑。
所有人都在好奇吧?從來都是高高在上,視他為足下污泥的皎然公主,為什麽突然有興趣來管他的閑事。
“恭喜五殿下,初八那天您可以照常校武,不必繼續禁足。”來傳令的公公言簡意赅,阿禮不得不拉住他多問一句,這是誰的意思。
“誰的意思……奴婢不敢妄加揣測。奴婢只知道呀,方才皎然公主去面見聖上,沒過多一會兒,皇上便讓奴婢來這兒告訴您一聲。”
皎然公主——
歸衡看着面前粗壯的武師,放緩呼吸,右手持槍橫卧于胸前,緩緩擺出一個最尋常的起手式。
鼓聲一響,他手中長|槍筆直地刺出。
高臺上的恒帝眯起眼睛。
一招一式,四平八穩。看得出勤加練習,卻并不出彩,也無氣勢。
這樣的功夫……怎麽可能瞬間殺到老三喉頭,逼得他動彈不得?
歸衡恍無所覺,照舊一板一眼地照槍譜出招。
他想起自己上次見到皎然公主是什麽時候……那要追溯到去歲的除夕夜宴。皎然公主從來都是坐在帝後身側,與他相隔甚遠,兩人別說言語交流,他甚至不記得彼此有多看過對方一眼。
既然如此,為何突然為他出頭?
歸衡還記得賞菊宴那日的場景。
小公主太過嬌小,才堪堪到他肩膀,卻以一個保護者的姿态守在他面前。
他在她身後居高臨下凝視,依稀看到兩簇睫毛,濃長卷翹,挂着淚珠,分明在微微發顫。
耳畔風響,武師手中木棍朝他抽了過來。
歸衡擡起頭。電光火石之間,他與那人四目相對,清晰地看到那人眼中一閃而過的惡意——
咚!!
木棍重重擊在槍身上,歸衡一個踉跄,向後退了幾步,好容易才穩住自己身形。
在高臺上的人看來,便是他反應不夠迅速,沒來得及橫槍,才被武師擊潰。
歸德終于出了口氣,興高采烈溢于言表:“父皇,您看看,兒臣就說老五不行!”
“他不行,還在兵器庫差點殺了你?”
皇帝橫了他一眼,歸德瞬間噤聲。
“叫老五過來,演武繼續。”
歸衡随意放下長|槍,走向內殿,無視一路上幾個兄弟各異的眼光。
皇帝歪在榻上,正在打棋譜,仿佛沒看到有他這麽個人進來。歸衡默默行了禮,也并不多話,眼觀鼻鼻觀心,像是發誓要把自己站成一尊雕像。
“朕很失望。”良久,皇帝終于開口。
歸衡不語,默然跪地。
恒帝低下頭,凝視着自己最小的兒子。他即使跪着肩背也是挺直的,寬肩窄腰,依稀看得出歸氏男兒的模樣。但……即使那一頭烏發用銀冠悉數束起,仍無法遮掩發絲天然卷曲的弧度。
更別說他的眼睛。方才演武之時那一抹紫色,烈日下格外鮮明。
皇帝忽地移開目光,再開口時,聲音又堅硬了幾分:“前幾日賞菊宴上的事,朕知道了。”
“是。”歸衡應了一聲。
“你沒有別的話說?”恒帝盯着他。
歸衡淡淡搖了搖頭。
“好,你很好。”噔的一聲,是玉石棋子不太穩重地落在棋盤上。
“衣內藏針,意圖謀害兄長。用心即不磊落,手段尤為下作——朕怎麽會生出你這樣的兒子?”
歸衡低着頭,皇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他平靜和緩的聲音:“那件大氅是新做的,兒臣還沒來得及穿,便被三皇兄要了去。至于衣內為何藏針,兒臣委實不知。”
皇帝盯着他,笑了兩聲。“好,你沒穿過,你不知道。那想來,做衣服的人總當知曉。”
歸衡倏然擡頭,脫口道:“父皇,妍貴人是兒臣親母,萬萬不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皇帝睨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将棋子一枚一枚收進棋筒。“也不是第一次了。”
剎那間歸衡只覺得全身的血都湧了上來,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他死死看着明黃色的身影,片刻,極慢極慢地躬下身 :“兒臣雖未試穿,卻也曾清洗,那時并未發現有針。那枚針……想來是兒臣的下人看尺寸不合,為兒臣改衣時放進去的,絕非妍貴人有心之失。”
“有心無心的,她一個做娘的連兒子身量都不知道,做件衣服都能尺寸有誤,這娘當得也太不像話。”
極其理所當然的語氣,仿佛不知道妍貴人已經許久沒見到兒子一面,仿佛她做給兒子的衣裳被人強搶也是理所當然。
歸衡低着頭,手指在袖中慢慢緊握成拳。
“這也罷了,外邦人不開化,朕對她也無甚要求,只安分守己便是。”皇帝話鋒一轉,“但你乃朕親子,年幼時體格最為健壯,怎麽練了這麽些年還只會一套彥章十八式。這麽些年的功夫,都長到狗肚子裏去了!”
皇帝低聲,自言自語一般,“枉費皎皎一番苦心,專程來……替你求情。”
歸衡只衣袖輕輕一顫。
他像什麽都沒有聽見,仍僵硬地跪在地上。
“下去吧。”皇帝看着他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就鬧心,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歸衡又行一遍禮,站起身來。
恒帝轉過頭,不再看他:“傳朕的旨意。”
“暄妍殿妍貴人,幽禁宮中,不思悔改,既無舐犢之意,亦無愧悔之心……宮中份例一應減半,以觀後效。”
空曠的明殿裏,那冷漠的聲音異常清晰。
歸衡低着頭,眼中明暗莫測,躬身向後,緩步退出內殿。
皎皎靠在迎枕上,半睡不睡地打盹兒,眼上覆着淡雪青的絲帕,呼吸甜勻。脆雪在她身側剝核桃,窸窸窣窣的些微聲音,午後聽來,格外寧靜。
外頭似乎有人急急忙忙趕進來。皎皎覺淺,聽她回了玉秋幾句話便已清醒,拉開絲帕,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怎麽樣?送過去了嗎?”
玉秋忙進來回禀:“殿下,衣裳已經送到了,五殿下那邊也收了。不過殿下不在,是他宮裏下人收下的。”
皎皎唔了一聲:“我知道,今天是初八嘛,父皇要考察皇兄們文武功課的。”也不知道自己求情管不管用,父皇可別再責罰他了。
暴君亦非天生,人的性格變化總歸有據可循,她可不希望歸衡再受什麽刺激。
皎皎想了又想,仍是不放心,叫玉秋去校武場那邊打聽打聽。
玉秋領命而去。
片刻的功夫,脆雪已經剝好了一小碟核桃,白白嫩嫩,盛在青瓷盤裏,皎皎就拿着一粒一粒地吃。她的手指是嬌養而出的白嫩,和核桃仁并在一處,因為指尖暈出的一點淡粉,愈顯活色生香。
脆雪見她吃的香甜,又命人取了些榛子和松子來,一邊剝一邊笑道:“殿下這一次傷愈,胃口倒好了好些。”
她雖是新撥來伺候的,但來的當日就從杜姑姑處記下了皎然公主的所有喜惡。她當時膽戰心驚,只怕一個不小心就要被這暴躁的公主打殺,沒想到公主醒來後,倒比她見過的所有主子都更好伺候。
這樣乖巧靜美的殿下……宮裏那些人也未免說得太過了。
皎皎笑眯眯地:“因為脆雪剝的好,我才喜歡吃。”
脆雪含着笑,又幫她倒了杯牛乳茶,免得太幹吃得嗓子疼。
皎皎幾乎吃完了半碟果仁,派去打聽的人才回來,卻是玉秋和杜姑姑一起。
“奴婢和校武場的教頭相熟,便也跟着去了。”
皎皎聽了歸衡的表現,愈發懷疑他是在藏拙。
長|槍是暴君最慣用的武器,少年時便可槍出如龍、一見驚天,稱帝前夕平叛,更是靠着一杆銀槍三闖敵軍大帳,威震天下,為日後上位積累下難得的政|治資本。
怎麽自己一穿過來,他就連宮廷武師都打不過?
皎皎問:“父皇可曾怪罪?”
杜姑姑搖了搖頭:“當時沒說什麽。比武後皇上叫五殿下去內殿說了會子話,殿下出來的時候臉色看着還好。”
皎皎略微放心,将青瓷碟往前推了推:“姑姑也吃。”
“謝殿下。”杜姑姑的皺紋裏要笑出花來,意思着吃了兩顆榛子仁。
她看着皎皎快快樂樂的小臉,将心裏要說的話過了幾遍,終于斟酌着道:“殿下仁孝,陪伴皇上,友愛兄長,都是極好的。只是貴妃那裏……”
皎皎聽明白她要說什麽,将奶茶慢慢咽下去,忽然有些怕看杜姑姑的眼睛。
但杜姑姑終究還是說:“宮中最要緊的便是相互扶持,公主同柔嘉貴妃母女如此生疏,并不是好事。”
這個道理皎皎很明白,但她不曉得該說什麽,只小小聲地“哦”了一聲。
宮人盡皆沉默,脆雪看着杜姑姑臉色,也停下手中動作。
良久,皎皎擡起頭,目光落到杜姑姑身上:“前些日子我摔傷昏迷,母妃可曾來看過我?”
杜姑姑嘆氣:“同皇上一起來過。”
也就是說,除非應付皇帝,否則她并不在意自己唯一的女兒死活。
像是怕她傷心,玉秋補充道:“貴妃前些天也身體不适,不然還是……”
話說到一半,她看着皎皎臉上的表情,沒再說下去。
杜姑姑擺了擺手,低聲道:“從前公主年紀小,總是與貴妃鬧別扭,時間長了這才淡淡的。”
她頓了頓,“如今公主懂事許多,奴婢想着,您多去走動走動也就是了,親母子,哪裏有解不開的結呢。”
這也就是皎皎重傷初愈後性情和緩,她冷眼瞧了幾日才敢相勸。若公主還是從前的脾性,她是萬萬不敢說這樣的話的。
皎皎半天沒說什麽,只緩緩放下手中的杯子,慢慢捂住額頭,像是在費力思考的樣子。
半晌,她擡起頭,神情說不出是無力還是茫然:“知道了。姑姑幫我通傳一聲罷,我晚些時候便去母妃那裏拜會。”
杜姑姑松了口氣,高高興興地走了,叮囑脆雪和玉秋重新替公主梳頭更衣。
皎皎漱了口坐到妝臺前,看着銅鏡裏那張神情低落的臉,竭力抑制心底的慌亂。
她終于明白棄文太早的後果了。當初她只看到暴君登基,還沒等到作者展開詳述他上位後徹查宮禁之事,因此也就無從了解那些血腥的宮廷鬥争的真實內幕。
而時至今日,這些鬥争已關乎她的身家性命。
柔嘉貴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态度疏離的确古怪,但皎皎最慌的是,現在她完全不知道……
皎然公主并非皇帝親生一事,究竟是怎麽敗露的?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扶笙笙的營養液*19~
*槍法名致敬後梁名将王彥章。
長|槍竟然是違|禁|詞,這不是逼我腦內跑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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