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病
皇後一大早便派人過來,請柔嘉貴妃去坤和宮議事。柔嘉只當沒聽見,懶洋洋地在榻上歪了一下午,過了酉時才去了皇後宮中。
“臣妾來遲了,請皇後娘娘不要怪罪。”
美貌女子懶洋洋地躬身行禮,滿頭珠翠幾乎要耀瞎人的眼睛。
她腰還沒彎下去,皇後便笑道:“自己姐妹,何必這樣客氣。”
“那臣妾便不客氣了。”柔嘉順勢落了座,流芸忙為她奉茶。
皇後笑吟吟地:“請妹妹過來,是為商議萬壽節一事。今年是皇上整歲數,總要辦的漂亮些才好。”
“皇後看着辦就是了。”柔嘉啜了一口茶,柳眉一蹙。
雖是新茶,卻不如甘泉宮的清冽爽口。也不知是皇後小家子氣舍不得,還是這坤和宮實在沒什麽好東西。
柔嘉正在腹诽,皇後卻是一喜,瞥她一眼,斟酌着問:“皇上誇過妹妹心思靈巧,後宮之事都要同妹妹商議……”
“娘娘。”柔嘉貴妃擡起精巧的下颌瞧她,鳳眼妩媚,眼波流轉:“臣妾平素只愛吃喝玩樂,沒事兒尋些新奇的玩法、精巧的花樣,所以皇上才誇臣妾靈巧。”
她放下茶杯,“除了這些,臣妾從不在旁的事上用心,皇後娘娘是知道的。”
皇後得到想要的回答,徹底放下心來,笑容都真心了幾分,見她動作,主動道:“可是本宮宮裏的茶不合妹妹口味?含煙今日剛制了幾樣點心,本宮嘗着倒不錯,快,給貴妃送上。”
皇後貼身大宮女親自端了一盤細點過來:“請娘娘品嘗。”
柔嘉懶懶地垂眸看去,是常見的荷花山豆花酥之類,看着就膩味。
她敷衍地拈了點酥皮沾了沾唇,打了個哈欠。
皇後異常識趣:“天兒也晚了,妹妹早些回去吧。”
“那妹妹就先告退了。”柔嘉懶懶起身,抿了抿鬓角,妖妖嬈嬈地退出坤和宮。
直到坐進軟轎,她才再繃不住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美貌的妃嫔手扶着轎壁,只覺渾身都在發抖。
荷花山,豆花酥。是啊,宮裏有那樣多常見的點心,怎麽那日皎然殿裏偏送過來馬蹄糕和松仁佛手酥?
她明明……已經許多年不再吃這些東西了。
連同那個雖然人高馬大、卻獨獨喜歡吃這些甜點心的人,也早應該被她掩埋在記憶深處。
只是有些事……明知應當做到,真要去做,卻難如剜心一般。
夜幕降臨,宮裏陸續掌起了燈。軟轎搖搖晃晃朝甘泉宮行去,流麗的宮燈花影掠過女子豔光四射的臉龐,依稀照亮點點水痕。
本朝開國皇帝是馬背上得的天下,歷來重視武藝,皇子們除了要學習詩書,騎射也不容荒廢。恒帝在皇宮之中設置了校武場,并延請諸多武師,除皇子外,王室宗親、勳貴子弟等也可在校武場上與武師學習,或互相切磋一二。
但近日例外。
萬壽節将至,皇後娘娘傳出話來要在萬壽宴上舉辦一場小小的比武,由諸皇子參與,一來以示不忘以武立國之本,二來,也好在家宴上教大家看看皇子們的本事。
宗親們知道有這一樁,近來便将自家子弟都圈在府裏,不教他們去校武場擾了皇子們練習。
四皇子歸徹一早便邀了歸德同去練武,兩人說笑着走進校武場,一眼便看見歸衡,手執一副硬弓,遙遙瞄着草靶。
刀槍劍戟,他似乎什麽都練了一會兒,腳邊已經堆了數把兵器。
歸德一見到歸衡,頓時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父皇今兒又不來觀武,做這副樣子給誰看!”
歸徹拍拍他的肩膀,“五弟勤勉,我們做哥哥的正應學習。”
他生得一雙極漂亮的桃花眼,一邊安慰兄長,一邊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将弓拉滿的少年。
歸德不情不願地哼了一聲:“就他會做樣子。”
歸徹笑着搖了搖頭,揚聲:“五弟,來得好早!”
歸衡長指一動。
話音落地,箭已離弦。
歸徹目不轉睛盯着。淩空一聲勁響,利箭毫無阻礙地穿透草靶,可見來勢之烈——只可惜位置不佳,偏離了靶心兩寸遠。
歸德哈哈大笑起來。
歸衡收了弓,側首冷淡地看了兩人一眼。他遙遙點了點頭便算問過好,将手中弓箭交與內侍,走到兵器架前,似乎是打算再換一樣。
“五弟。”
歸徹走過去,随手拿起一柄長劍。他用指尖緩緩摩挲劍首上雕着的玉蟬,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這次萬壽節比武,五弟打算使什麽?”
歸衡的目光在兵器架上下打量,平淡道:“還沒想好。”
歸德聽了這敷衍的語氣一陣來氣,作勢就要動手。
歸徹伸手攔住他,溫聲道:“四哥沒別的意思。不過四哥以為,說是要比武,但萬壽節這樣的大喜事上畢竟不好當真動手,不過是借機演練一番,以娛父皇。既然只是演練,那自然是花樣越多越好,大家都用一樣的,多沒意思。”
歸衡剛拿起一柄短刀,聞言側首看向他。
歸徹面帶春風,笑容溫煦地與他對視。
良久,歸衡慢慢勾起唇角:“誰說只是演練?”
歸徹謹慎地反問:“五弟這是何意?參與比武的都是我們自己兄弟,當然只是演練,難道還能生死相搏不成。”
歸衡漫聲道:“四皇兄喜歡讀史,天家兄弟如何相互‘演練’,想必史書一定有所記載。”
歸徹臉上的笑意消失了,目不轉睛地盯着歸衡,緩緩握緊手中劍鞘。
歸衡看着那雙桃花眼裏一閃而過的寒光,忽地斂去笑意,淡聲:“四皇兄說的對。我的确還沒想好要用什麽兵器,不如四皇兄先挑,挑好了告訴我,我避開就是了。”
他這麽說完,也不再管歸徹如何做想,提着短刀就往外走。
歸德雖然聽不懂兩人在說什麽,卻也感覺得到氣氛變化,此時便忍不住道:“這厮說什麽呢,陰陽怪氣的!阿成,取我那柄流星錘來,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訓教訓他!”
他話一出口便做好會被歸徹阻攔的準備,沒想到歸徹看也不看他,仍深深凝視着那挺拔的背影。
歸德耍橫耍了個空,有些摸不着頭腦:“四弟,怎麽了?”
歸徹仿佛這才反應過來似的,微微一笑,提高一點聲音:“你要使流星錘也好,偃月刀也罷,兄弟切磋嘛,只要心中有數,倒也無妨。但五弟如今是有皎皎護着的人了,你還這樣莽撞……”
聽到那個可橫行宮禁的名字,歸德下意識縮了一下。
歸徹溫聲打趣:“我看你是沒被父皇訓夠。”
歸德似乎罵罵咧咧地說了聲什麽,歸徹已經不在意了。
不是錯覺。提到那個名字的時候,他的确看到那個身影頓了頓,随即又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走遠。
……
歸徹最終還是用了一開始選中的長劍,歸德當然沒有真的用流星錘,選了慣用的馬刀,兩人結對比試了一番。
歸衡在他們身邊,全程将兩人視作空氣,只對着草靶和草垛發力。
歸徹冷眼看來,基本功是有的,只不過準頭太差,若是實戰,只怕被他砍中幾次也不會致死,這才慢慢放下心。
操練起來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暮色四垂,宮燈漸明。
歸衡緩緩收式,将手中短刀放回兵器架。
“就讓奴婢進去吧,真的……有急事……”
院外隐隐傳來吵嚷聲,女人的哀求,和守衛毫不留情的斥罵。
那聲音聽着耳熟,歸衡皺了皺眉走過去。
“……當真病得厲害,還求守衛大哥通融!”
“去去去!病了不找太醫,來校武場幹嘛?這幾日皇子們操練,等閑親貴也不準進,你算什麽東西!”
“太醫要是肯去,奴婢還用來這裏嗎?”邱嬷嬷絞着手,急得打轉兒,膝蓋都發軟。
她老眼一閉,幹脆要給看門的侍衛跪下去。
她是從妍貴人剛嫁過來就伺候着的老人,哪怕豁出這條命不要,也不能看着貴人活活病死!
就在這時,一雙有力的手攙住了她:“你說什麽,母妃病了?”
“殿下!”邱嬷嬷嘶啞地叫,眼淚奪眶而出。
“你說什麽,妍貴人病了?”雖然不明所以,但自打上次送東西後,杜姑姑便曉得了主子心意,早教人留意着暄妍殿的動靜,見到裏面一派人仰馬翻,立刻便來回禀。
皎皎急的了不得,居家衣裳都沒換,急匆匆就要過去。
杜姑姑好說歹方才攔住:“殿下,您去不去其實不打緊,此時最要緊的是趕緊請個得力太醫。”
皎皎雙眼浮起一層水汽,滿是依賴地看着她。
杜姑姑拍拍她手臂安慰,又叫:“玉秋,你去請今天當值的太醫,要他速速前往暄妍殿。你也同往,免得他們糊弄。”
玉秋應了一聲,忙不疊地去了。
“脆雪,你來替我換衣裳。”皎皎也站起來,脆雪忙抱了衣服來替她更換。
杜姑姑低聲勸道:“殿下,暄妍殿那位身子一向不好 ,您是千金之軀,不易接近病體。若是過了病氣,那可……”
“姑姑。”皎皎抿着唇,雙眸霧氣蒙蒙,“我一定要去。”
……
歸衡帶着阿禮,向暄妍殿一路狂奔。
還未至殿前,便隐約看到院內明亮的燈光與搖晃的人影。
阿禮驚訝道:“暄妍殿何時有了這樣多的人?”
歸衡心裏隐隐有了預感,直到走近,看見院門口站着的嬌小少女,他才不自覺地緩緩展開眉宇。
皎皎披着件蜜黃披風站在煌煌燈火裏,如一朵還未全開的橙花,圓眼睛中蘊着焦急的光。看到他過來,二話不說抓住他的手臂:“太醫說是風邪入體,病勢很急,你快跟我進來看看!”
暄妍殿門口本應阻攔的侍衛仿佛什麽也沒看到,垂着頭一言不發。
此時不是深思的時候。歸衡深深看了皎皎一眼,随她大步邁入院中。
一踏入暄妍殿,歸衡幾有恍如隔世之感。
年幼之時,這是他最常來也最愛來之所,偌大宮廷,似乎只有母妃在的暄妍殿才能稱得上是家。
陳年往事,一時間如海潮般洶湧而來。歸衡越走越快,皎皎腿短拉着歸衡的手臂往前急走了幾步,很快就幾乎跟不上他的步伐,這才反應過來,紅着臉松開手。
真是的,怎麽一時情急就……希望暴君沒有生氣。
皎皎忐忑不安地跟在歸衡身後,兩人逐漸走近內殿,聽到一陣用力的咳嗽,像是要将心肺都咳出來一般。
歸衡眉頭一緊,立刻便要推開殿門。
“咳、咳!不行,不見!”
裏間傳來女人嘶啞的聲音,刺耳得要命。
皎皎被吓得一愣,下意識站在階下,不敢上前。
過了一瞬,她才反應過來這是誰的聲音,心頭一跳,小心翼翼地擡起頭。
高大的少年就站在殿前,一只手已經放在門上——但此時此刻他所有的動作都頓住了,甚至連背影都極僵硬,像被那幾句支離破碎的話風幹,變成一尊石像。
不知道為什麽,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皎皎就覺得心裏難過。眼前不知不覺模糊起來,有種想流淚的沖動。
“五哥……”她小聲叫他,聲音弱弱的。
石像動了動,像被這聲音喚醒。
歸衡收回手,冷着臉轉過身大步離去。悶青大袖拂過皎皎身側,像一陣凜冽的風。
皎皎咬了咬唇,幾步走上臺階,不顧脆雪阻攔推開了門。
殿內燭光搖曳,少女嬌小的身影進入殿中,霎時融入一片燦爛光芒。
……
聽到身後聲音,歸衡頓住腳步。
半晌,他轉過頭看向殿門,神情說不出的複雜。
作者有話要說: 見婆婆↑
其實吧,換一本文,四哥也闊以有男主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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