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矛盾
鄭暄走了以後,宋林在駕駛座坐了很久。
寒風從車後座的窗戶穿過,吹散了這個空間的最後一絲溫度。廢墟靜悄悄的,連雪花落地的聲音都沒有。
他真的走了嗎?宋林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也對,正常來說也不會再與他同路……他是不是應該去找他?宋林做了一個深呼吸,腦袋裏混亂極了。
他的包還放在車裏,他會回來拿嗎?會吧?應該……宋林想到這裏,又覺得舒服了一些,回來一次,再離開。
宋林打開車門,他有太久沒有這種慌亂的感覺了。不能再坐在車裏,外面比較容易冷靜,他想。
雪的味道瞬間充滿了鼻腔。
其實也沒什麽可想的,反正以前一直都只有一個人,現在只不過是……
真他媽見鬼啊!為什麽光是想到要一個人,他都會覺得煩躁了呢?
鄭暄那家夥也不過與自己相處了兩個月!一天到晚屁都放不出一個!!有他沒他都沒差!
宋林在車門邊來來回回轉了幾圈,覺得自己真是一點都不了解鄭暄。他最後停在車窗前,伸手抓了一把雪,盯着看了一會兒,突然想嘗嘗它的味道。
不知道四個月後自己還會不會忘記說話,宋林被雪冰得一個激靈,砸吧砸吧嘴,看着自己被凍成粉色的手指,想起鄭暄手上的凍瘡,站在那裏發愣。
過了好一會兒,宋林一個噴嚏把自己打醒了,抹抹嘴,準備上車,想起鄭暄似乎沒把那件大衣拿上,光被自己氣走了,于是他又開始瞎轉悠起來,滿腦子都是那件大衣,恨不得追過去叫他拿給他。
這麽冷的天,不怕冷也不是不會冷吧!
車另一邊有鄭暄的腳印,在一片雪白中延續,最終隐沒在斷壁殘垣的後面。
真是……蠢透了!
宋林突然就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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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了多年前,他父母剛剛去世的時候,那時候這個世界活人還不少,鬥争也不少。他與一些人住過一段時間,但漸漸的,身邊的人和鬥争都越來越少。
那一段記憶雖然不堪,但宋林并不恐懼,有人的生活不會無聊到哪兒去,畢竟總有人喜歡沒事找事。
那之後的記憶才是他最不想回憶的,在真正變成一個人後。安靜而廣闊的世界,一個人睡覺,起床,喝營養劑。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像這個世界只剩下他一個。
那個時候的宋林覺得自己快瘋了,活的像個神經質,每天都機械的重複着相同的事情,最後幾乎失去了“我”的存在。
連人格都在那個時候扭曲了。
在拿起槍對準自己腦袋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不!他猛然驚醒,他們都是這樣死去,巨大的槍聲、鮮紅的血花!會死!這提醒了他,自己是還活着的!
那之後就決定離開,他不能再停留下去。
雖然依舊是一個人,但至少流浪的生活會遇到更多的事物,而且他也想起來母親最後交代自己的事情。
死別他經歷得多,卻極少有過生離的愁緒。
是不是因為這個,鄭暄的離開跟其他人相比,才顯得不太一樣?他離開的時候,自己心中的那種煩悶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
沒有他也是可以的,宋林告訴自己,這麽多年來都是一個人。他們本來就只是暫時的結盟,他蹲下去,握起一把雪,捏成圓形後放在地上慢慢向前滾,不知不覺就往腳印消失的方向去了。
而且那人找到自己的親人之後就不會理自己了吧!宋林突然笑起來,笑着笑着就變了味,要不然,等會兒把那人拷在車內?
他人格中最陰暗的那部分似乎又有壓不住的勢頭。
滾了有兩個人頭的大小,直到雪球被滾成了方塊,宋林才突然驚覺,心跳得有點快,他停在轉角,轉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車。
還在。
他松了口氣。
宋林低頭,拍了拍手中的雪,讓它變得更加方一些,然後在它表面輕輕寫下一個“暄”字。
溫暖的字。
寫完又覺得沒意思,于是宋林垂眸,站了起來,對着手掌哈了會兒氣;一雙手早被凍得沒了知覺。
哈完把手揣進口袋,慢慢往回走,坐到駕駛室,對着空蕩蕩的副駕駛座發呆。
不想再開車了。
要不繼續走路吧?
沒有鄭暄,他一個人也不急,沒有在意的人,就沒有趕時間的理由。
而且他也不用在這裏糾結鄭暄會不會回來拿東西了。
而且他以前也是一個人走路。
而且……
有那麽多離開的借口。
宋林看了一眼天色,低垂的天空,連上午下午都分不清。
應該是下午,宋林想,把自己的包從後座拿過來,檢查裏面的東西。
手铐、一本書、兩個筆記本、幾只水筆、一把刀、幾件衣服,沒有多什麽,也沒有少什麽,宋林把座位上的被子疊好,塞進包裏;還要帶夠營養劑。
本來還約定要今天離開這座城市的。
在他下車的一瞬間,突然愣住了。
他看見鄭暄站在那個不算遠的拐角,正低頭看他之前滾出來的方塊。
“你……”宋林把包往座位上一扔,走到他旁邊,因為驚訝而瞪大雙眼,“我随便滾的。”
他看到那個暄字,讪讪的摸摸鼻子。
鄭暄擡頭,看了一眼雪球滾過來的軌跡,在他之前的腳印旁邊;他往兩人的車那邊走去,于是腳印又多了一條。
他是來拿東西的嗎?宋林與他隔着一段距離,如同第一次見面一樣,小心跟在後面。
不管什麽時候,他都習慣性的保持警惕。
“你……”
宋林見他打開車門,坐進去就不動了,萬年不變的面無表情,也不說話,宋林心中奇怪。在外面傻站了一會兒,還是走進駕駛座,決定跟他談談。
“外面很冷。”
他沒想到自己剛進去,鄭暄就先開口了。
“啊……”
“我不會開車。”
“……啊。”
“我也不認路。”
宋林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鄭暄也沒再說話,車內一下就沉默了。
“我……那個,我要去拿抗體的。”
宋林覺得自己可能理解了一點他的意思。鄭暄聽了這話,轉頭盯了他幾秒鐘,冷聲道,
“我跟你一起去。”
宋林臉上一下就顯出笑意來,他笑起來很好看,總是帶着一種罕見的純真,濃眉大眼,漂亮性感的唇形,少年氣十足。讓人想到太陽,冬天裏的陽光,溫暖,鄭暄見了總有想要擁抱的沖動。
才想到這裏,宋林就摟住了他的脖子,難得有種想落淚的沖動。
他不知道這是感動,他只是覺得心中沉沉的。
“我們今天沒辦法離開這座城市了。”
宋林看到鄭暄手表上的時間,有些失落,已經下午四點多了,他們倆竟然折騰了這麽久。
早知道要和好,當時又為什麽會沖動的分開?
“那就明天再離開。”
“你不急?”宋林問。
“我唯一的目标就是将我母親和妹妹救出來,”鄭暄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跟你一起是最快的辦法。”
“那……正好,我修理一下這輛車,它有很多零件都出問題了。”
不過倒是暫時放下了他們之間最大的矛盾。
宋林沒有在意鄭暄的說辭,畢竟他們确實更像是合作夥伴。但不管鄭暄承不承認,他們又絕對比合作夥伴更親密一些。
宋林微微勾唇,想到之前那個“一對”的說法。
鄭暄在外喝了一天西北風,第二天人就有點蔫兒,不過沒像宋林那樣發燒,只是有點咳嗽。之前他把宋林裹成繭,現在宋林也學他,把被子從後面拿過來,将這人卷了起來。
“你不用裹這麽緊。”
鄭暄忍不住說了一句。
“防患于未然。”
宋林微微一笑,給他掖好被子,坐直,把車開了出去。
果然,兩個人的旅途永遠比一個人讓人愉快得多。
這座被炮火親吻過的城市,連屍體都沒有留下一具,與他的鄰居形成鮮明的對比;也不知道是沒有人,還是死的人都成了灰。後面的公路幾乎被炸毀得不成樣子,更不要說樓房。戰争永遠都只會帶來痛苦。
人們總是恐懼一個人,在一起卻又忍不住打架,真是悲哀。
宋林的越野車越開越慢,一路颠簸,磨蹭到下午,他們才勉強來到這座城市的邊緣。
又是一條河,宋林拿望遠鏡觀察了一下,離他們很遠的地方,有一座橋還是完整的。
“我們這次走橋吧?”
他不想再從天上飛了。
“好。”
鄭暄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宋林把鑰匙抽出來,決定休息一個小時,走出去生火,他用打火石次數不多,燒起來的那一刻,他差點把自己眉毛燒着。
他們的水已經喝完了,宋林無法,只能直接在地上抓幾把比較白的雪放進去煮。
“多喝熱水!”
回來就把鍋遞給鄭暄,笑得很開懷。這是他第一次嘗試照顧別人,畢竟他是個連自己都不會照顧的人。
“謝謝。”
鄭暄喝着雪水,看着宋林那帶着孩子氣的笑,總覺得他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但也說不準,宋林的狀态一直都不穩,像是有雙重人格似的,鄭暄能感覺出來;這一次到底怎麽回事,鄭暄覺得自己還需要觀察一會兒。
“我以前一直以為感冒了睡幾天就好。”宋林滅掉火種,坐回駕駛座,低垂着眉眼,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鄭暄眯起眼,看着他,雖然他一直都以冷面示人,但不代表他不通人情;更何況宋林這個人,确實挺……
“宋林,”他懶懶的靠在椅背上,偏過頭,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與自己對視,“你知道之前那個人說的,一對兒的意思嗎?”
宋林沒出聲,心跳得很快,他第一次覺得,鄭暄的眼睛是那樣的黑,深不見底,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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