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楚越與傻瓜

今天來的客人極多,熟的不熟的都想混個面熟。朱鈴就不怎麽顧得上趙長卿,好在趙長卿帶了柳兒在身邊,也并不需人特別照顧。

趙長卿見果碟中有桔子,便拿了一個細細剝了皮,慢慢吃。在邊城,這些南方的果子并不常見。朱家随便便可拿出來待客,可見其富貴矣。

吃了半個桔子,趙長卿又捏了塊沾着黑芝麻的蓬糕,掰了一小半用帕子捧着小口小口的吃起來,盡管不大新鮮,味道依舊香甜軟嫩,肯定是南香園的點心。

再端起手邊的茶盞喝一口,裏面并不是茶,而是甜甜的姜蜜水。即便趙長卿也得感嘆朱家待客周全,這屋裏是招待小女孩兒的,年紀太小的孩子,不大适合用茶。

趙長卿這麽又吃又喝,虧得她自覺的坐在角落,且別的女孩子都在忙着跟相熟的小姐妹或是剛認識的小姐妹們敘閑話、套交情,趙長卿年紀小,人矮矮的,何況趙家是小戶人家,等閑沒人知道,于是,坐在邊角兒上也沒人注意她。

沒人注意趙長卿,倒是有人無趣的坐在她旁邊來。

這女孩子也就十來歲的樣子,皮膚是淡淡的蜜色,頭發漆黑濃密,高高的梳到頭頂,結成個小小的巾帼髻,巾帼髻周邊戴一圈小小的金花,既別致又燦爛。她人生得并不是多麽漂亮,眉眼間卻是英氣十足,穿一身淺紫色繡花百褶裙,華麗中透出灑脫的味道。

女孩子看趙長卿一眼,趙長卿也正在看她,就先欠身打了聲招呼,“姐姐。”

“嗯,我叫楚越。”楚越張嘴也是帝都話,趙長卿想難道楚越也是從帝都來的?可楚越又不姓朱……

顧不得多思,趙長卿連忙自報家門。楚越直接坐在趙長卿身邊的椅子裏,随手拿了個桔子,道,“你選的這是方不賴。”

“沒別的好處,清靜是有的。”趙長卿笑,“咱們來的都早,一會兒人更多。”

楚越瞥趙長卿一眼,道,“看你一來就坐在這邊吃個沒完。”可見楚越來的更早。

吃個沒完……

趙長卿微側着臉看楚越,強調,“我也就吃了半個桔子一點蓬糕而已。”什麽叫吃個沒完啊?好像她多貪吃似的。

楚越看她包子臉鼓鼓的不樂意的模樣,不禁一笑,問,“怎麽不跟姐妹們去說笑?”

趙長卿小小的嘆口氣,“我有好多人不認得。”那哪裏是說笑啊,完全是個小小的交際場所,誰的出身好,誰的出身差,誰與誰是親戚,誰與誰是路人,樣樣分的清楚明白,才開始或一見如故,或再見陌路的說笑往來。

趙家雖然與朱家是實打實的親戚,無奈現在家裏委實微薄,趙長卿年紀又小,并不是聚會的熱門人物。

楚越見她生的白嫩圓潤,籲氣嘆氣的小模樣怪可愛的,笑,“無妨,我跟妹妹說笑。”

這話倒不是客氣,楚越捏着個桔子與趙長卿說笑,然後沒兩句話就先把趙長卿的老底打聽的一清二楚,其中就包括趙家與朱家的關系,以及趙勇在衛所的官職,連帶趙家幾口人都打聽的清清楚楚。眨眨眼,趙長卿一尋思,她除了知道楚越的名子,餘者竟一無所知。

趙長卿驚奇的打量着楚越,目光裏滿是好奇,她好歹上輩子苦逼的活了将将三十年,盡管沒活出什麽滋味兒,起碼不是傻瓜。現在也只是面兒上嫩罷了,趙長卿行事穩妥,連趙老太太都是暗暗稱奇的。可見,趙長卿智商絕對沒問題,不想如今卻被人牽着鼻子走了一回。

趙長卿一直盯着楚越看,肚子裏那點兒小心思在她那張圓圓潤潤的小臉兒上一望既知。楚越笑,“我爹是衛所楚千戶,說來,咱們都是軍戶,本就該好生親近的啊,卿妹妹。”

楚越主動交待來歷,這讓趙長卿心裏稍稍平衡了些。

楚越性子活潑,把桔子捏軟,剝開皮吃得香甜,還一面小聲抱怨道,“這桔子不大新鮮了,裏面的水汁都少了許多,蔫蔫的,不大好吃。”一面挑剔着“不大好吃”的楚越,已經開始剝第二個桔子了。

趙長卿心道,不大好吃你都吃個沒完,這要是好吃,你還不得把盤子都啃了啊!

“卿妹妹,你去過江南嗎?”

“沒。”趙長卿老實的說,卻又覺着這話很傻,趙長卿道,“我是土生土長的邊城人。”

楚越擡眼笑一聲,“你帝都話跟誰學的?腔調很好聽。”

“哪裏用特別學,聽別人講過也能記住,每年邊城都有許多帝都的商人過來。”趙長卿絕不會說她是前世特意練習過的。

楚越道,“南方有一種跟桔子差不多的果子,叫黃果。皮比桔子硬,要用刀切了吃,酸酸甜甜的,也很好吃。”

趙長卿問,“姐姐以前在南面嗎?”

“嗯,我父親才調來邊城沒多久。這裏風沙真大,才十月天就這樣冷了,我聽家裏老仆說,冬天都會下很大的雪,是不是?”

趙長卿笑,“這就已經入冬了,今年雪下的晚,要是擱往年,還有八九月下雪的時候呢。我聽說南方暖和的很,冬天的樹都是綠的。”

楚越笑,“要說暖和,也得看什麽地方。其實南方的冬天也會下雪,就是下的比較少而已,并不是人們想的那樣冬暖夏涼的好地方。只是南北風物不同,南面水 多,故此人們多食魚蝦,果子之類的也較北方豐盈。要我說,我還更喜歡北方,就拿邊城說,地處寬闊,民風也夠彪悍,那天我在街上看到有個婆娘追打她家漢子, 直接一把菜刀飛出來,把那漢子吓的險些尿了褲子。”

趙長卿道,“這有什麽奇怪。世上男人打女人的事多了去,你不覺着奇怪。乍見到女人打男人就覺着怪了?”

楚越一愣,立刻道,“這怎麽一樣?”

趙長卿眸中含笑,問,“怎麽不一樣?”

楚越顯然已經想好說辭,道,“就算民風再彪悍,三從四德的道理也應該懂的。”

三從四德?

趙長卿此生最恨這四個字,唇角卻是微微向上一勾,笑道,“聖人都說,倉禀實而知禮節。你說的三從四德,是給填得飽肚子的人聽的。你知道富貴者家眷,與窮人的婆娘有什麽區別嗎?”

楚越道,“一貧一富而已。”

趙長卿面上淡淡,胸口卻像堵了幾十年的一口怨氣,她堵的難受,簡直不吐不快,趙長卿控制不住,率然開口道,“富貴者家眷多依仗富貴者過活,小到一湯一 飯、大到金奴銀婢皆是依仗富貴者的給予,富貴者做到這份上,女眷自然應該三從四德。窮人過的是什麽日子,一個窮困的男人靠自己是養不活一家人的,他們需要 家裏女人也出去做活掙錢養家,女人掙的錢不會比男人少,換言之,女人同樣是在承擔養家的花用,女人吃的飯是女人自己掙來的。端誰的碗,服誰的管。若是女人 自己掙來的生活,男人有什麽臉要求女人三從四德?若是哪個男人跟女人說三從四德,最好先問問自己君子五德做到哪樣?”

楚越自以為是個有見識的人,卻給趙長卿說的瞠目結舌。

趙長卿一通話說完,心氣才算稍順,打量楚越一眼,道,“你看,男人只記着要求女人,卻總是忘了要求自己。就是女人自己,也只記得要求自己。”多少女人一 輩子就被三從四德壓的喘不過氣,就是她自己那可憐又可恨的上輩子……她還真是自心底羨慕那些敢打敢殺敢鬧敢罵的潑婦婆娘!

楚越張張嘴,最終不可思議的問一句,“你真的只有四歲啊?”

趙長卿立刻明白自己說得太多,露了馬腳。不過,她又不是重生後的第一天,趙長卿笑,“我看姐姐并非俗人,才跟姐姐說了幾句心裏話。”

楚越笑着捏捏她的胖臉,“放心吧,我又不會給你說出去。不過,你這種離經叛道的話還是少說,不然以後會嫁不出去的。”

趙長卿打開楚越的手,揉揉自己的臉,“姐姐才要注意言語行止,姐姐才幾歲,就成天婆娘漢子嫁不嫁的滿嘴胡言亂言。”

楚越眼珠一轉,湊近趙長卿的小胖臉兒,悄聲道,“那,我不把你的話往外說,你也不要把我的話往外說,可好?”

趙長卿嘟着嘴巴表白自己的高貴品行,“姐姐當我是什麽人了?我本來就不會亂說。”

楚越嘿嘿一笑,拉起趙長卿的手跟她對手指按個手印,道,“這可就是說定了。”

“好吧。”趙長卿點頭應下。

楚越不大會兒工夫就把盤子裏的桔子吃了大半,留下一堆桔皮,趙長卿忍不住提醒她,“你少吃點兒,叫別人看到會笑你的。”她倒不是擔心楚越被人笑話,實在是她與楚越挨着坐,若是不知道的還得以為是她跟楚越一起吃的呢,沒的連累她的名聲。

當然,趙長卿也不否認,楚越說話直率為人聰明,卻并不讨人厭。她覺着楚越為人不錯,亦不是心胸狹窄的人,才會直接出言提醒。

“笑我?”楚越大咧咧的一指在屋裏穿來穿去與人攀交情的淩三姐,小聲問,“那傻瓜不知是哪家的?還一個勁兒的去找人家說話,沒見大家都煩了她呢?有這傻瓜在,誰還會笑我?”

啧啧兩聲,楚越輕輕笑着,“看這傻瓜穿戴,一只釵子還是镏金的,镯子也是尋常貨色,值不了個三倆銅板的,哎,連衣裳料子也是去年的了,朱家的仆婦都比她講究……啧啧,貧富倒不是要命的事。要命的是,這傻瓜完全沒有自知知明啊。”

楚越笑眯眯地摸摸下巴,“莫非這也是朱家人?”

趙長卿搖頭,“不是。”

“那是朱家的親戚?”

趙長卿依舊搖頭,“不是。”

楚越不明白了,問,“那她是怎麽進來的?”

不知怎地,趙長卿忽然就虛榮了一下,道,“有人帶她進來的吧。”

楚越搖搖頭,頗是感嘆,“看來這屋裏的傻瓜不只一個,能把這傻瓜帶進來的,也只有另一個傻瓜了。”

另一個傻瓜……

趙長卿……

作者有話要說:

趙長卿:另一個傻瓜什麽的,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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