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趙蓉頗是才情。

趙長卿記得,上一輩時,趙蓉便喜歡寫些個“月亮”“大雁”“桃花”“柳葉”的詩詞,雖然趙長卿聽不大懂,但,每每趙蓉甫有新詞,便會受到一衆人的吹捧贊美,連知府夫人都贊趙蓉靈秀天成。

趙家門第平平,趙蓉卻能憑着己身才氣與官宦千金交往。

有這樣的才氣,趙蓉又生的清麗脫俗,當真是如同一朵出水芙蓉花一般惹人憐愛。這樣的女子,年華正當時提親的人自然不會少,可是,趙蓉遲遲不肯松口,一直蹉跎到十八歲,一直耐心的等到趙長卿活不下去,生生把自己憋屈死。

趙蓉太會自己造勢了,剛剛聽到隔壁鄰居有個不滿一周歲的小子口吐“人之初”的事,她便立刻飙起唐詩,以示天資不凡。

可惜她不知道,就是口吐“人之初”的小梨果,現在說話依舊是模模糊糊,口齒未清。小孩子學話,多是這樣的,開始只是模糊的音節,沒有一點想像力的絕對聽不出是在說啥。

趙 長卿當初也是滿一周歲才開口說話,一是趙長卿天生謹慎,怕太早暴露會被人視為妖怪。二則,剛重生的那一年,趙長卿都忙着生氣了。睜眼看到的人,既陌生又熟 悉,滿腹不得發洩的委屈怨恨,讓趙長卿在周歲前成為了遠近聞名的淘氣包。說哭就哭,說鬧就鬧,還跟淩氏死不對眼,常把淩氏氣的頭暈腦脹。

這麽折騰了一年,趙長卿鬧的自己都累了,才開始學着走路,說話。

其實,由此亦可看出趙長卿與趙蓉上輩子的智慧真的相差許多。趙長卿重生只顧着發洩怨恨,趙蓉才不過五個月就想着怎麽讓自己的出場更驚豔了。

趙長卿想通這一點,卻足足用了四年的時間,也就是去年的時侯,趙長卿才初初轉變了對人生的看法,學着改變自己,也改變了別人。她如今的脾氣才稍稍好轉了些,用淩氏的話就是懂事了。

不過,這也不是沒有好處。

因為趙長卿喜怒無常的前四年,縱使她偶有些與衆不同的聰慧,父母也只當她小孩子機伶,何況,趙長卿的脾氣也不是一直很好。她還是會時不時的暴發一下,譬如,當淩氏想省下一幅銀項圈銀手镯的錢,準備把趙長卿小時候戴的銀項圈銀手镯給趙蓉的時候,趙長卿是死活不應的。

但,孩子不就是這樣嗎?

喜怒無常,才是孩子。

身為一個五個月的奶娃娃,閑着沒事嚎啕兩聲,揮揮小拳頭,這是無傷大雅的。但你突然之間飙起唐詩來,這是要吓死人嗎?

趙長卿一聲“有鬼呀!”把淩氏半截身子都吓木了,淩氏只顧着喊白婆子去叫老太太,全忘了叫趙長卿帶着兒子逃命,緩一口氣,淩氏方道,“長卿,快抱着你弟弟去老太太屋裏!”

趙長卿沒去抱趙長寧,她嚎啕着撲過去,一把搶下淩氏懷裏的趙蓉,放到炕上就拽起淩氏,往回又一抄趙長寧,母子三個鬼攆似的奪門而出。

可憐的趙蓉終于給這種奇葩的反應氣的兩眼一翻,昏厥過去。

——

白婆子急吼吼的去請趙老太太,因為聽到趙長卿說“有鬼”,以為趙長卿受了什麽驚吓。她片刻不敢耽擱,趙老太太腿腳也靈便。

趙老太太和白婆子到院門口時,母子三人已經逃難似的跑了出來,淩氏衣襟都未來得及系好,猶露出胸前一角肚兜色來。趙長卿淚流滿面的抱着趙長寧,面上慌作一團。趙老太太忙問,“這是怎麽了?”

趙長卿哭道,“妹妹突然說話了,好可怕,吓死我了。”

趙老太太不大信,道,“這怎麽可能,蓉姐兒才五個多點月。”

“是,是真的,母親。”淩氏剛剛反應過來,忙将衣襟攏好,又從趙長卿手裏接過兒子,驚魂未定道,“我正喂姐兒吃奶,忽然就說了好長的一句話,可是吓人。”淩氏自幼沒念過書,只認得幾個字罷了,自然更不識唐詩。

趙老太太畢竟年紀大些,見多識廣,也穩得住。

趙老太太問一句,“姐兒還在屋裏?”擡腳就進去了。

有趙老太太壯膽,淩氏将趙長寧交給白婆子抱着,叫趙長卿跟白婆子在外面等着,淩氏同趙老太太進裏屋去看趙蓉。

趙長卿只虛應一聲,只管悄不聲的在後面。

此時,趙蓉昏厥未醒。

趙老太太是個信佛的人,握着手腕上的佛珠,心裏召喚了兩聲佛祖,定定神便将趙蓉從炕上抱在了懷裏。趙蓉沒啥動靜,趙老太太摸摸趙蓉的頭臉,道,“這是厥過去了。”

淩氏道,“誰都沒敢碰她呀。”

趙老太太嘆口氣,“這孩子生來就帶了三分奇異,小孩子家家的,陽氣弱些,有些怪事也正常,莫要大驚小怪。趕明兒叫長卿她爹去廟裏問問,給她定定神就好了。”

淩氏長出了一口氣,回頭就見趙長卿站在一畔,問,“不是叫你在外頭嗎?你怎麽進來了?”

趙長卿道,“我擔心祖母和母親。”

淩氏想到剛剛趙長卿極是機伶,逃命也沒忘了她與趙長寧,摸摸她的頭,溫聲道,“妹妹沒事,只是病了。”

趙長卿老實的點點頭,安慰淩氏,“母親,你別怕,我也不怕。”

淩氏更是深覺趙長卿貼心。

其實虧得趙蓉暈過去了,不然,見此情此景也是要暈一暈的。

淩氏險些給吓出個好歹,晚上沒有不跟丈夫念叨的,還附帶小證人趙長卿一名。趙勇是個粗線條的人,倒不以為然,就一味傻高興,笑,“這麽早就會說話啦!蓉姐兒很聰明嘛。”

淩氏氣的要命,與趙勇道,“你說的輕巧,今天險沒吓死我跟長卿。好端端的喂奶呢,突然就說了一長串。她要是一兩歲,會說話倒也罷了。這才幾個月,以往也沒開口的跡象啊,說的還是唐詩,你說多怪。”唐詩什麽的,還是趙長卿告訴淩氏的。

趙勇玩笑,“興許咱們蓉姐兒上輩子是唐朝的大詩人也說不定。”

淩氏今天連驚帶吓,如今剛好些,正兒八經的同丈夫商量事情,結果趙勇就沒句正經的,淩氏頓時急了,道,“你明天趕緊去廟裏再問問,可是有什麽妨礙不是?”

趙勇懶洋洋的坐炕頭兒逗兒子,“現在衛所忙的很,你看我哪一天能早一刻半刻回來的?明天又不是休沐,實在不好告假。過幾天吧,休沐再去也不遲。”

“你 是這也不遲那也不遲,你又不在家守着,我生怕哪天她又突然再說起話來。”淩氏嘆口氣,“長卿小時候雖難帶,也只是淘氣些,喜歡哭鬧而已。這也正常,小孩子 多有淘氣的。你想想看,咱們長卿這樣的聰明在孩子中已是罕見,你何嘗見過五個月會說話的?就是有學話早的,也得十個月上才會說。也沒有這樣直接念唐詩 的。”

趙勇道,“你不是說梨果一開口就會念《三字經》麽。”

“哪兒啊,梨果只會說‘人人人,人人人’, 根本不是‘人之初’,是梨子吹牛,硬說梨果會念《三字經》。其實梨果就只會說一個字。”趙長卿糾正着父親的認識,又道,“不過,母親也不必叫爹爹耽擱差 使,明天讓祖母在家照看弟弟妹妹,我陪母親去平安寺找行苦大師問問就行了。咱們早去早回,也不耽擱弟弟中午吃奶。”

“當時我也給 吓壞了,後來一想,母親不是說生妹妹前就做過滿池芙蓉花開的夢嗎?”趙長卿笑,“當時我跟爹爹第一次去寺裏時,那位給弟弟取名字的大師就說妹妹的名字不必 他取,是天賜的。我想着,奇人生異象,妹妹肯定是與常人不一樣的地方的。咱們去問問就知道了。先時那位大師就很靈啊,現在妹妹看到我就不哭了。”

趙勇道,“就讓長卿陪你去吧,拿上幾兩銀子。”

淩氏摟着趙長卿道,“虧得有長卿這麽懂事陪着我,以後我就指望我閨女了,你是指望不上的。”到底嗔了丈夫一回。

趙勇笑,“咱們長卿的确是越來越懂事了。”

趙長卿得意,“那是當然啦。”

她不會再落井下石的說趙蓉是妖怪什麽的,哪怕趙蓉這幾分異象真的把淩氏給驚吓着了。沒有父母會願意聽到女兒是妖怪這種話。如果趙蓉是妖怪,那生出趙蓉的淩氏是什麽?再說,家有妖怪的名聲,可是不大好聽的。

不過,趙蓉也休想再搞什麽天資絕頂之類的異兆了。哪怕你真就天資絕頂,也乖乖的給我先憋兩年再說吧!

去廟裏問蔔的事,趙老太太絕對是支持的,叮囑了母女兩個幾句,就去淩氏屋子裏照看孫子孫女了。

來福租了馬車來,淩氏許久未出門,雖然有趙蓉的事壓在心上,望着外頭紅日初升,街上人來車往,心情很是不錯。

因平安寺香為極旺,母女兩個早早出門,到平安寺的時候行苦大師的禪院還只有寥寥幾人在排隊,趙長卿同淩氏連忙過去站上地方。趙長卿往旁邊禪院看一眼,果然已經一把落滿灰塵的銅鎖挂住院門,那位老僧顯然已經不在平安寺了。

小半個時辰就輪到了母女兩個,行苦大師四十左右的模樣,一幅出塵高僧作派,望向趙長卿時微微一愣,颌首微笑,并不言語。

趙長卿道,“大師,我母親有事請教大師。”

行苦大人移開眼神,望向淩氏,伸手示意案邊簽筒,道,“女施主可先請一簽。”

淩氏雙手握住簽筒,閉眸片刻抖出一支簽來。趙長卿剛想湊過去看簽上題字,淩氏已經誠心誠意的雙手遞給了行苦大師。

行苦大師吟道,“菱葉萦波荷飐風,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又問,“夫人想問什麽?”

雖然有些不好開口,淩氏還是将趙蓉忽然口吐唐詩的事說了出來。行苦大師靜靜聽了,沉吟半晌方道,“此簽為一中中簽,芙蓉者,其根為藕,藕生淤泥而花姿芳豔;其果為蓮子,蓮子有心,苦不堪言。令愛之所以無端開口,苦心也。”

淩氏聽的似懂非懂,真好比家有病人,請了大夫來診病,不直接開方,反是先吊書袋,簡直能把人急死。淩氏幹脆問,“那依大師看,可有破解之法?”

行苦大師道,“可。”

淩氏忙問,“還請大師直言。”就說句叫人聽得懂的人話吧。

行苦大師很痛快的自袖中摸出五道黃色符紙,交待淩氏道,“每日午時将靈符焚化,和與溫水之中,喂令愛飲下,其異自解。”

淩氏滿面喜色,“多謝大師多謝大師。”

雖然二兩銀子五道符有些貴了,不過能叫趙蓉不再開口,淩氏也深覺花的值。她沒顧得上多逛平安寺,就急匆匆的帶着趙長卿回家去了,熬到正午時分取出一道符紙直接在小瓷碗裏點了,待符紙火化為灰,再倒入半盞溫水拌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給趙蓉灌了下去。

趙 蓉貿然開口,非但未能成就其靈童名聲,反是被一家子蠢人誤認乃鬼祟作怪,如今又要被迫喝符水,而且還得連喝五日,趙蓉巴唧着滿嘴的符灰味兒,已是惱羞成 怒,正欲發作,就聽趙長卿細細的聲音道,“母親不必擔心,行苦大師一向很靈的。若是行苦大師都不靈,我聽說前街還有會跳大神的巫婆子,也靈驗的很。母親就 放心吧,妹妹把靈符水喝完肯定能好的。”

看趙長卿連請巫婆子的馊主意都搞出來了,趙蓉實在恨不能撲過去一口咬死趙長卿,只是據她觀察,如今不知因何故,趙長卿與上一輩子也大有不同,竟然很得淩氏喜歡。

滿嘴的符灰味兒提醒着趙蓉,真的不要再輕舉妄動了。靈童做不做的成有甚要緊,她滿腹才情猶在,以後有大把時間成就才女名聲,争得父母寵愛。可是,若真的給人視為鬼祟上身,那就很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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