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在趙長卿過了自己的五歲生辰後,趙勇給她請來了講課的先生,還是個女先生。

其實,趙家并不是特別講究的人家,何況趙長卿年紀小,先生是男是女并不打緊。不想,趙勇竟真的請了個女先生來,要知道,這年頭男人念書都是百裏挑一,何況女人呢?邊城裏念書的女人家并不多,何況願意出來做先生的人呢。

淩氏正好在老太太屋裏,問,“這位女先生是何來歷?”

趙 勇道,“說來也巧,是李百戶聽說我在為咱們丫頭尋先生薦給我的,是帝都人,算是李百戶的遠親,娘家姓蘇,家裏遭了難,親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這位蘇先生帶 着兒子過活。蘇先生要價倒是不高,每月一兩五分的銀子,中午管頓飯就行。只是她兒子尚小,離不得人,要帶着兒子一道過來的。蘇先生說,在咱家住也行,她回 去也是一樣。若是主家肯收留住宿,包管飯食,她情願意再降半兩,每月一兩也肯。”

請先生是個燒錢的活兒,淩氏原本咬咬牙預備着頂多每月出二兩銀子,不想一兩就能辦下來,便很是心動。淩氏生怕天上掉餡餅,問,“你可打聽清楚了,既是家裏遭了事,蘇太太可是被流放到邊城的?”

趙勇笑,“你想哪兒去了,若是流放為奴,她焉得自由身?哪兒還能出來做先生。我都問了,是個再正經不過的婦人。剛來邊城時,有人看她孤兒寡母的想要欺負于她,蘇先生不是那等歪心邪意之人,用簪子破了臉,如今還有道傷,莫要輕看了她。”

淩 氏笑,“這是哪裏的話,若是不好,人家李百戶怎麽會跟你提呢。她孤兒寡母的在外不容易,不如先叫她過來,請母親幫着看看,也叫長卿見一見。以後她是要教長 卿的,兩人投緣才好。咱家人口不多,房屋也有,若這位蘇先生合咱們丫頭的眼緣,叫她搬過來就是,兩相便宜。”省錢才是王道啊!

雖然人尚未見,趙老太太與淩氏心下已有了三分滿意。

趙家人應了口,蘇先生第二日便帶着兒子來了。

蘇先生人瞧着年紀并不大,二十出頭的樣子,眉眼溫柔,人物瘦削,瞧着精神極好,若不是正當臉上一道深疤,當真是位難得一見的美人。

蘇先生的兒子不過三兩歲模樣,生的粉雕玉琢,已經會說話了,極是讨喜。蘇先生見禮時,蘇小公子也跟着有模有樣的一揖,奶聲奶氣地問好,“老太太好,太太好。”惹得衆人都笑了。

老太太不禁笑問,“小公子幾歲了?”

蘇小公子粉認真道,“老太太,我已經三歲了。母親給我取名叫蘇白,老太太叫我阿白就是了。”

老太太見他們母子身上衣衫尋常,卻都收拾的幹淨整齊,舉止不卑不亢,當真是極好人品。只看蘇小公子這般懂事,就知蘇先生乃教子有方之人。

老太太拿了點心給蘇白吃,蘇白道了謝,才去接過,很有規矩。

蘇 先生這才開始自我介紹,“因家門傾頹,一家子都散了,我随先夫輾轉到邊城,一路千裏,不想他路上因病亡故,只剩我與蘇白相依為命。我來邊城兩年,先時是以 刺繡、漿洗為生,幸而遇着表兄表嫂,好歹能安安穩穩的過日子。聽說貴府要給女公子尋授業先生,我少時也念過幾本書,尋常授課當問題不大。”

聽她簡單說完,淩氏對蘇先生印象不差,想了想指着趙長卿道,“我這丫頭如今五歲了,去年跟着老太太學着認些簡單的字。不瞞蘇先生,我家是軍戶,家裏也沒什麽有大學問的人。長卿,你跟先生說說你都念了些什麽書。”

趙長卿道,“已經念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論語》,現在念《孟子》。”

蘇先生并不吃驚,只是微微點頭,“若大姑娘想學四書五經,倒并非難事,我粗通此道。”

淩氏道,“因家裏只有這幾樣書,她就這樣混着讀了些。我聽說,別人家的女孩兒什麽琴棋書畫,也都會的。”顯然,淩氏是想全方位培養女兒。

蘇先生亦道,“琴棋書畫,我也略知一二。雖不敢稱大家,給女公子啓蒙還是可以的。”

淩氏臉上笑意更深,心說丈夫辦事果然靠譜。就聽蘇先生又道,“我看女公子舉止沉穩,遠勝其他孩童。若依我說,琴棋書畫陶治性情,四書五經乃儒學經典,若有閑暇,女公子讀些史書亦無妨礙。我粗通一些禮儀規矩,女紅針指,亦可指點女公子。”

淩 氏已是心花怒放,大喜,“那再好不過了。”這麽能幹的先生,又這樣便宜,真是省了大錢啊!淩氏到底還克制些,笑道,“我看不如這樣,我令丫環收拾屋子,蘇 先生便先住下,暫且教我這丫頭幾日,若先生覺着我這丫頭尚可教導,先生只管搬到家裏來住。我們家人口不多,也非大富之家,不過,我家人定會誠心誠意相待先 生。”

蘇先生一笑,“我聽太太的。”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蘇先生絕對是行家中的行家,她待人溫柔又很有耐心,不論是授課還是指點趙長卿習字,皆是游刃有餘。

不過三日,淩氏便将蘇先生聘為了正式的教習,兩家立了契約,暫且定了兩年。要趙長卿說,這定的實在少了,起碼定個十年也不吃虧。

蘇 先生看過趙長卿的課程安排便給她進行了調整,原本是上書念書下午習字,蘇先生就減了趙長卿習字的時間,她溫聲道,“姑娘年紀尚小,骨骼柔軟,尚未長成,這 麽小就長時間握筆,以後手指會微微變形,不大好看的。練字是個天長地久的事,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來既可。不如下午加些琴棋畫之類,姑娘想怎麽學?”

趙 長卿一想,便有些為難,家裏給她請先生已經很費錢了,若只是念書還好,琴、棋、畫都是燒錢的勾當啊。趙長卿老實的說,“不瞞先生,學琴的話,我家沒琴,也 沒曲譜的書,而且,我聽說琴很貴啊,一把就要十幾兩銀子,先生看,我先學笛子成不成?笛子便宜,幾十個銅板就能買一支了。棋的話,家裏也沒棋子,我得先去 問問價錢再說。畫畫,是不是要買很多顏料啊?”都是錢啊!

蘇先生善解人意的一笑,“畫畫也分許多種,寫意工筆各有不同,現在還用 不着買顏料,我教你用墨就行了。圍棋的話,你得想個法子了。将來學棋,除了圍棋須有一幅外,還得買棋譜。你去店裏問問,圍棋不必好的,尋常的一樣使,不過 一二百錢。你是先學笛子還是先學琴都無妨,曲譜不必你買,我還記得一些,晚上默下來給你暫且用着,夠你用個一二年的。”

趙長卿發愁的事給蘇先生這樣一說,反是不覺着如何難了。趙長卿更是贊嘆,“先生記性真好,這也能記得?”曲譜都能默出來。

蘇先生一笑,“我這算什麽記性好,只是一些簡單的東西,并不難的。”

晚上一家子吃過飯,趙長卿對淩氏道,“母親,這回咱們可是撿了大便宜。蘇先生要教我吹笛子了,她還說,曲譜不用花錢買,那些初學的曲譜,蘇先生都記得,她默出來給我學就是了。”

淩氏笑,“的确是個有才學的先生,你跟着蘇先生好好學。等學好了,也吹段笛子給咱們聽。”

趙長卿挑眉,驕傲的說,“這是肯定的。”

淩氏又對趙勇道,“蘇先生一看就有學問,人品好,她家的小公子如今年方三歲,生的漂亮極了,又極懂事。等咱們寧哥兒長大,若似蘇白一般靈巧懂事,我這輩子也知足了。”

趙長卿道,“我還是覺着我弟弟好。”惹得淩氏笑容滿面。

在趙長卿看來,蘇先生真是個天生的先生,她做事極有章法,每個時辰做什麽,都是定好的。不僅授課時如此,管教蘇白時亦是如此。

蘇白這樣小的年紀,就已經能将《百家姓》《三字經》倒背如流了。蘇先生還會每天早上教蘇白背一段書,并不長,但晚上一定會檢查,背不下來就沒飯吃。

蘇白跟趙長卿訴苦,“有一回,娘娘在鍋裏炖着大雞腿,香的阿白直流口水。阿白就想着吃雞腿啊吃雞腿,結果,一不留神就忘了背書的事。娘娘就自己把雞腿吃了,連口湯都給阿白喝。”

趙長卿哈哈大笑,蘇白苦惱地,“後來,阿白再不敢忘記背書了。”

趙長卿又遞給他塊點心,蘇白搖頭道,“姐姐,阿白一天只能吃一塊點心,不能再吃了。點心吃多了,會吃不下飯的。”

還有蘇白每天吃點心,一樣有着嚴格的數量限制。甭看蘇白古怪精靈的,他多吃一口蘇先生都能知道。

不過,說蘇先生刻板吧,她又是極會過日子的一個人。

簡單的屋子給蘇先生一收拾就變得格外的雅致,最不起眼的花草都能點綴的恰到好處。還有什麽季節戴什麽樣的絹花,什麽衣裳配什麽樣的首飾……她通通知道。

蘇先生還有一雙靈巧如意的手,她紮出的絹花,當真是比外頭鋪子賣的還精巧三分,活靈活現,連淩氏都愛不釋手。

請了這樣的一位先生,淩氏覺着賺大發的同時,很有良心的将蘇先生母子二人的兩菜一湯增加為三菜一湯,每天還有點心水果供應,又在一月一兩銀子之外添了母子兩個的四季衣裳。

淩氏私下更是同趙長卿道,“蘇先生這滿身的本事就不必我多說了,你可得專心學,不求你能學成蘇先生這樣,學會一半咱們這銀子就沒白花。”

趙長卿沉默半晌,道,“母親,你野心當真不小哩。”還學會一半……趙長卿覺着,她能學個皮毛,就可以出去豬鼻子插大蔥——裝象了。

“這沒出息的。”淩氏輕戳閨女額角一記,笑道,“急什麽,又不是叫你一口氣吃成個胖子。你現在才五歲,學上十年,什麽學不會呢?”

趙長卿知淩氏一意盼她成才,笑道,“知道啦,母親就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學。我也喜歡蘇先生。”

蘇先生的确是個讓人不由自主心生喜歡的人,并不是因為她學識淵博,懂很多東西,而是因為蘇先生是個很快樂的人。她似乎沒什麽煩惱,偶爾還會以欺負小小謝白為樂。

趙長卿常想,蘇先生有這樣的容貌,這樣的才華,又來自傳說中的帝都。她覺着,像蘇先生這樣的人,哪怕在她從未去過的帝都城肯定也是一流的人物吧。可是,這樣出色的一個女人,又是怎樣的災難讓她千裏輾轉到了邊城,孤伶伶的帶着兒子艱難求生呢?

但,趙長卿從未見蘇先生皺過一下眉毛,蘇先生似乎永遠心懷快樂,對生活充滿希望。

一個快樂的人,沒有人會不喜歡她。

倒是蘇先生常勸趙長卿,“小小年紀,焉何滿腹心事?來來來,教你煮茶如何?”

趙長卿道,“先生,是你自己想喝茶了吧。”這也是蘇先生的小伎倆,她常使喚蘇白,譬如,“阿白,娘娘教你澆花啊。”其實是她自己懶得澆了。還有什麽“阿白,娘娘教你打扇子。”,其實是她熱了,懶得自己打扇。

謝白常跟趙長卿訴苦,“娘娘總要我學打扇,這個還用學嗎?我都學一夏天了!”

被 趙長卿說中心事,蘇先生并不羞愧,反是挑眉一笑,“莫得了便宜還賣乖,泡茶是通俗的說法,講究的人都稱為茶道,以往前朝多流行鬥茶,現在的士大夫不講究鬥 茶了。不過,飲茶始終是件雅事,不可不會。就是喝茶的姿勢也多有講究,不懂的人一盞茶咕咚咕咚如同牛飲,其實這有什麽呢,每個人喝茶的方法都不同。但是, 士大夫與高門貴第的人是不會那樣喝的,他們講究優雅。這個就要從小做起了。”

于是,趙長卿只得乖乖的按照蘇先生的話去煮茶給蘇先生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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