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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野說:“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榮夏生擡眼看看他:“你說。”
坐在烤魚店裏的佟野,身子前傾,湊近榮夏生,壓低聲音說:“這頓不算,明天我請你去別的地方再吃一頓吧。”
榮夏生不解:“為什麽?”
佟野面露難色,剛要說話,服務員就過來了。
他看看服務員,然後對着榮夏生使了個眼色,拿起手機,給對方發了條微信。
這是兩人加了微信之後第一次發消息。
空白的對話界面,很快蹦出一句話。
你佟大爺:這家太難吃了!!!
榮夏生看了一眼微信,笑了,原本沒打算回,但一擡頭看見佟野望着他的眼神,給對方回了一條。
.:我覺得還可以。
服務員走了,佟野立刻撇着嘴說:“這還可以?你要求也太低了!”
“有吃的就行,”榮夏生說,“我剛搬來的時候,這附近什麽都沒有,買菜都要走好遠。”
“服了服了,是在下輸了。”佟野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烤魚裏的白菜,“明天,明天我帶你去別的地方吃,必須讓你知道什麽叫好吃的烤魚!”
榮夏生輕輕地撥弄着碗裏的米飯,低頭笑了笑。
雖然佟野嫌棄這家烤魚不好吃,但事實上,他并沒少吃。
佟野說:“錢都花了,吃是一定要吃的。”
榮夏生覺得有道理,并且十分認同佟野不浪費糧食的優良品德。
“一身味兒。”兩人走出店門的時候,佟野聞了聞自己的衣服。
榮夏生也側過頭嗅了嗅,說:“正常,等會兒回去洗衣服吧。”
佟野側頭看看他,突然輕咳一聲,擡手握拳,揉了揉鼻子:“小叔叔,陪我溜達一會兒呗。”
榮夏生已經走出幾步,聽見他說話,回頭問他:“怎麽了?”
“沒怎麽啊,吃完飯散步,這不是正常程序麽。”佟野說,“我有點兒吃撐了,為了維持身材,有必要溜溜彎。”
榮夏生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環顧了一下四周。
“在想什麽?”
“在想這附近有哪裏可以散步。”
佟野笑了出來:“這還用找?随便壓馬路都行!”
他上前,走到榮夏生身邊,用肩膀撞了撞對方:“走了走了,大冷天的往這兒一站,等會兒要流鼻涕了!”
在佟野的催促下,榮夏生再怎麽不情願也只能陪着。
兩個人沿着馬路慢慢悠悠地往回走,深秋的風很涼,順着他們的衣領就往衣服裏面鑽。
“我給你唱歌吧。”佟野突然笑着看榮夏生。
“《城裏的月光》?”
“換一首,”佟野說,“我會的可多了。”
他扯了扯衣領,阻止冷風侵入,然後清了清嗓子,開始低聲唱:“Watch the sky,you know I, like a star shining in your eyes.Sometimes I,wonder why, just wanna hold your handsand walk with you side by side.”
這是榮夏生沒聽過的歌,其實他聽過的歌很少,還大都是老歌。
此刻,吹着冷風,聽着佟野的聲音,他把臉埋在高領毛衣裏,垂着眼笑了。
“好聽嗎?”佟野唱得來勁,也不覺得冷,一心等着被誇獎。
“你寫的歌?”
“如果是就好了,”佟野說,“我特喜歡的一個樂隊,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聽他們的現場。”
如果以後有機會。
榮夏生不喜歡跟人約定任何事,所有的約定都是負擔,所謂負重前行不适合他。
但無論是佟野之前說的帶他見識一下真正的熱鬧還是現在說的聽樂隊現場,他竟然說不出拒絕的話。
不過,也并不過分當真。
人生就是這樣,別人的話,聽聽就好,當下一笑,心情像是天邊的雲輕松舒展,就足夠了。
奢求什麽是不對的。
“問你個問題呗。”佟野發現自己這兩天問題特別多,在認識榮夏生之後,這人以一己之力摧毀了佟野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成熟男人”的形象,搖身一變,又成了“問題兒童”。
“你說。”
平時榮夏生很少說話,哪怕難得出門,也是盡可能減少跟人的語言交流,他覺得說話是一件很耗費體力的事,而他已經累到沒有多餘的力氣可以再耗費了。
但自從把佟野接回來,他不可避免的要跟對方交流。
他不能拒絕,因為佟野是他恩師的兒子。
他也不想拒絕,因為他發現他還挺喜歡聽佟野說話和唱歌。
凡事都要有來有往,為了能讓佟野保持說話跟唱歌的熱情,榮夏生只好“舍命陪君子”,盡可能開口說話。
“你微信名怎麽就一個點啊?”佟野說,“找起來怪難的。”
榮夏生沒想到他會問這個,随口回答:“不知道還能叫什麽。”
“你是夏天出生的吧?”
榮夏生扭頭看他。
佟野得意地笑:“夏生麽,夏天出生。”
榮夏生笑了:“我是冬至那天的生日。”
“……那怎麽不叫冬生?”
“夏生萬物,山有扶蘇,隰有荷華。”榮夏生說,“正因為出生在冬天,所以更渴望夏天。”
佟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後說了一句:“我是夏天出生的。”
“難怪。”
“難怪什麽?”佟野問。
榮夏生回答:“Au milieu de l'hiver, j'ai découvert en moi un invincible été.”
“……啊?”
榮夏生笑了,對他說了句:“快走吧,太冷了。”
Au milieu de l'hiver, j'ai découvert en moi un invincible été.
這是榮夏生很喜歡的加缪寫過的一句話:在隆冬,我終于知道,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一頓并不算美味的烤魚吃完,榮夏生竟然靈感迸發。
一進家門,第一時間換了衣服,躲進了書房。
佟野偷偷觀察着對方,也對他“神秘”的工作好奇得不行。
從昨晚到現在,榮夏生時常走神,像是腦子裏有另一個世界牽扯着他。
佟野很好奇那個世界,雖然他覺得自己可能搞不懂。
榮夏生去了書房,佟野乖乖洗衣服。
下午,家裏陽臺又盛了滿滿的陽光。
佟野最喜歡這樣的午後,冷風被隔絕在外,只有暖陽能進來,這才是世界該有的樣子。
他吹着口哨晾曬洗好的衣服,他突然覺得如果可以,想一直在榮夏生家裏混下去。
算起來,整整24個小時,他的生活變得有點兒不一樣了。
甜裏帶着一點兒無法描述的酸,酸中又摻着一點兒難以言喻的甜。
他的張揚不羁撞上了榮夏生的優雅矜持,奇妙得像是科恩的音樂。
他哼着歌,轉過身去,背對着外面的陽光,直視着客廳。
這個家,物随主人,怎麽看都散發着一股性冷淡的氣息。
然而,在某些時候,性冷淡的氣質達到極致就會引發同樣極致的欲望。
佟野舔了舔嘴唇,他起了征服欲,想要征服欲望的極致,也就是榮夏生。
這是一個相當大膽的念頭,不僅因為他對榮夏生的不了解,更是因為那人是他爸最得意最驕傲的學生。
在昨晚,他七年後又遇見榮夏生的晚上,想起了之前看過的,榮夏生寫的一首詩。
對文學毫無興趣的他當初因為爸爸整日把這個學生挂在嘴邊,不禁有了嫉妒心。
他偷着去翻看那些雜志,專挑榮夏生的詩看。
什麽潮濕的丢勒,什麽長着苔藓的庫爾貝,那些詩歌中的隐喻他根本就不懂。
但當他開始接觸榮夏生,将其人與其詩聯系到一起,猛然發現,他所有的詩似乎都在寫堕落與死亡。
就像榮夏生自己在詩裏寫的那樣:這一段人生,猶如梵高的左耳,被我親手,抛棄在教堂的屋頂。
梵高的左耳嗎?
佟野想:割掉耳朵縱然痛苦,但如果及時有繃帶止血,大概會好過一些。
這時候,榮夏生從書房出來,他一回家就紮頭在電腦前,一口氣寫了一個多小時,此時忽覺口幹舌燥,在寫作告一段落時,他停下敲擊鍵盤的手,有些興奮地出來,想倒一杯水喝。
他看見佟野,笑着跟對方打了個招呼。
“我可以當你的繃帶。”佟野看着他說。
榮夏生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只是詫異地看向他。
佟野笑了:“沒事兒,我胡言亂語呢。”
榮夏生今天心情不錯,又給了他一個笑。
可真好看。
那個笑淺得像是蜻蜓劃過的水面,只微微一蕩,稍不留神就錯過。
然而,佟野看他看得有些出神,那麽輕淺一笑就讓他迷失了。
維納斯也比不上榮夏生。
佟野想:這個人應該被擺在美術館裏接受人們的頂禮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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