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成都,科華南路下穿隧道。

全市最長下穿隧道,從市中心一直通往南延線,全程将近三公裏。

早上十點左右,來往車輛并不密集,一切井然有序。

一輛路虎攬勝加長版的越野車,正常行駛在隧道之中。

邊紹山手中還握着一份《華西都市報》,裹成了卷握于手心,興許是車內制熱暖氣開得過旺,惹了他一掌心的汗。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全神貫注地聽着,邊紹山的手指打着節拍敲在扶手上,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

他鬓角的發禿得微凹進去不少,額角皺紋有了不少溝壑,腰間皮帶捆得緊,勒出凸出的腹部,呼吸有些憋悶。

但絲毫不影響他跟着車載音響裏《空城計》的唱詞以氣托聲,字正腔圓,一陣哼哼。

這普通話分明是說得上好的。

邊紹山哼得忘詞兒了,前座開車的司機見他不吭聲,有點緊張,也不敢多問,認真地開車,随即又聽後座上悠悠傳來一句:“旌旗招展空翻影……影……請上城來聽我撫琴!”

旁邊過了一輛邁巴赫S,迅速從他這輛龐大的路虎旁飛馳而過,似車身都要擦了上來。

出身汽車集團,對路上各色車輛品牌與牌照都十分敏感的他,忍不住朝前方那輛邁巴赫S多看了兩眼。

他往後一靠,粗黑帶了不少白發的發茬,輕輕摩擦着真皮座椅的頭枕,語氣帶着些不耐:“前頭那個S,追得上不?看一下後座坐的哪個?那麽嚣張!”

那司機說話聲兒都帶着顫音,腳下油門不敢踩得太重:“老,老板,已經最快了,追不上……”

“別個都敢超速,就你不敢,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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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罵咧咧完,邊紹山出了氣,心想自己也不是年輕人了,懶得去趁着一時之快反傷着自己。

他“嘿”了一聲,似是撒氣又像逗樂,靠回座椅上,粗大的指節往窗上一敲一敲的,拿起車上的茶水杯揭了蓋,清了清嗓,心中暗罵這隧道怎麽還沒跑完,繼續念唱。

“國號蜀漢年號章武,駕坐成都城……”

那句“成都城”才剛落了尾音,隧道前邊出現光亮,看着是沒多遠就到頭了。

邊紹山正想開口繼續唱,突然覺察背後一陣異動,脖頸上一痛,身後伸出一只有力的胳膊猛地勒住他的脖頸,狠命往後拖。

他嘴裏發出悶哼嗚咽聲,一陣撲騰。

前面開車的司機眼睜睜從後視鏡看到,後備箱冒出來一個陌生男人,戴着黑口罩,手上沒有兇器,只是忽然把他家大老板的要害給勒住了。

司機不敢開口,也聽不清邊紹山胡亂之間喊了些什麽,正急得冷汗涔涔,就見到之前超了他們車的那輛邁巴赫S。

那輛車打着應急燈,停靠在了前方車道的右邊,而路邊上早早地就放了交通緊急信號燈,還放了安全錐桶。

這一切在早間的隧道裏,像是發生了安全隐患事故,車輛需要緊急停靠罷了,并沒什麽毛病。

邊紹山心知這一切早有預謀,不再掙紮了,鼻尖粗喘着氣,胸脯一起一伏,聽着耳邊傳來人聲:“停車!靠在前面那輛車後面!”

司機慌不擇路,也沒法兒聽邊紹山說話了,只得按照指令打了應急燈靠過去,把車穩穩停在後面。

那人又十分鎮定地命令那司機:“趴在方向盤上,五分鐘,別回頭。回去告訴弘大的人,今早的會議延遲到下午五點左右,我們會派人聯系您來接邊老板。”

邊紹山一驚,連他馬上趕着去天府新區參加弘大的會議都知道?

下一秒,他只覺脖頸間鈍痛,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最後一眼是被幾個牛高馬大的男人拖着下了車,以及隧道裏的漆黑。

前面那輛邁巴赫S閃爍的車燈,像暗夜裏吐着紅信的毒蛇,随時都要将那一抹光亮覆上自己的瞳膜。

……

醒來已是在一處沒開燈的黑屋裏,邊紹山環視一圈,發現是某個五星酒店的套房,有茶幾有沙發,窗簾上都帶着流蘇綴結。

電視關着,旁邊兒還有一處麻将桌,上面蓋了绫羅布緞,鑲着金絲滾邊。

麻将桌邊站着兩個男人,他點了點人頭,屋內差不多也就四五個人。

他正被伺候得好好兒的,坐在單人沙發上,面前茶幾上還擺着果盤,對面沙發上的坐着一個高大的男人,煙霧缭繞,暗處看不清眉目。

等煙霧散了一些,邊紹山眯起眼來,額間的溝壑更深一分,這才看清楚那凜冽的眉目,深潭一般的眼底,和黑暗裏輕輕滾動的喉結。

是應與将。

他暗中在手裏調查過無數次,證件照都翻來覆去見了好幾面,在玉芝蘭也見過的眉眼,不會有錯。

明明是業界同行,還是生意上的戰略夥伴,那晚宴請除了自己逼了酒以外,沒多招惹,怎麽還得罪到這麽一尊佛?

應與将擡起頭來,一股子淩厲的戾氣似狼虎撲面而來,眼中帶着說不清的意味,攝得邊紹山一驚,險些半個身子軟在了沙發上。

邊紹山緊盯着他,等他說話,直到應與将長舒一口氣,把手裏的煙掐了,火星似淬過刀鋒,滅在了暗處。

身邊的幾個手下立刻警覺起來,站直了身子,雙手負于身後,神色肅穆。

邊紹山下意識地四處找手機。

人到中年,賺了這麽多錢,最怕的不過一個“死”字,就怕有賺錢的能力沒花錢的命,北京來的人,他摸不清門路,不懂得規矩,也早早聽說過應與将的手段,害怕得要死,雙手胡亂地朝衣兜上下摸去,卻空空如也。

“邊老板。”

男人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在黑暗中像一記悶錘,敲得邊紹山心神震蕩。

“這裏是香格裏拉,頂層,套間。”

見邊紹山嗫嚅着不回話,應與将報了一下情況後,看了下時間,已經到了飯點了,懶得跟他廢話。

他接過旁邊手下遞過來的打印紙,一大疊,已裁定好,放在桌面上,向前推了一下:“這兒是大遠這幾年的總結,我幫您整理了一下。”

邊紹山眼瞪得極大,連忙把桌上的材料收到手中,冷靜着翻閱,一頁頁看過了,全是大遠之前和已下臺的蓉城政界勾結,與山西舊部,以及在本地做的一些不太能擡上面兒來說的事。

和一汽大衆,和奧迪,等等,連今年副部級的案底都被刨了出來。

他怔愣着,心中暗自大鼓,表情變換莫測,咳嗽一聲,再一擡頭已帶着笑:“應老弟,你這是什麽意思?”

應與将手指扣了扣桌面,雙手交握,擡頭看他,回答道:“再翻出來,也不光彩。”

邊紹山哈哈一笑,連連點頭:“說得也是!這些東西,我還沒想到能被整理得這麽仔細……”

“今天請您過來也沒別的事,只是想和您做個交易。”

應與将說完,把那疊資料放在手中翻了又翻,眼神如鷹隼沖撲般将對面的中年男人牢牢鎖住,音色清冷:“這些資料,我留着,寶馬那事兒的股份,盤古讓給大遠。”

不等他回話,應與将坐直了身子,又說:“您要翻賀情案子的事兒,也甭再提。”

邊紹山一愣,倒是徹底明白了,敢情應與将這人費盡周折在隧道裏把自己“請”來就為了他最近忙着翻加貝小少爺舊案的事兒?

且不說那案子到底如何,就算判個賀少尋釁滋事,故意傷人,也判不了太久,不過兩三年的事兒,又不至于要他的命,何至于如此?

況且賀小少爺不也受了傷……

邊家不過是逮着賽道下手無法調查的空檔,和先出手的是賀情這個證據,以及風家最近勢頭不好,才敢信誓旦旦地說要把當年錦江區的案子翻了。

邊紹山沒想到到頭來還被這個三十不到的後輩将了一軍,心中不服,暗暗咬牙:“應總好氣魄,北京的規矩,都是這麽搞的?”

“我不管北京是如何,成都又是如何。”

應與将眼裏有如光射寒星,沉聲說:“我在這兒,我就是規矩。”

他說完,邊紹山被氣得發抖,手抓緊了沙發上的扶把,努力鎮定道:“還沒看出來,短短一年,盤古與加貝已到了這個地步?”

應與将回避了這個話題,一提到“加貝”,又想起賀情本人來,那雙濕漉漉的眼都似在眼前晃悠,紅着臉,軟糯糯地罵自己,“幹你哦”。

那麽能耐又驕傲的一個人,在自己面前,沒防備地露出了全部的軟肋。

以及傷痕累累的後背。

眸色一暗,應與将冷聲道:“當年,邊公子只是差點廢了一條胳膊。”

“但是賀情傷了整個背。”

“賀情的背,是拿來扛事兒的。”

應與将站起身來,似是已沒多少耐心跟邊紹山談了,扔了一句:“邊公子那愛用方向盤撞人的胳膊,廢了也不要緊。”

“應與将!”

邊紹山猛地站起身來與他對視,坐着被這後輩盯着太有壓迫感,哪想到站起來那壓迫感仍然未減少絲毫:“你就不怕得罪我?”

被喊到的男人動作一頓,冷笑道:“邊紹山,我給你的是寶馬的股份,和一沓舊案。後者如果翻出來,您比賀情判得久。”

“有些事兒,川內不方便查,但不代表京城裏,沒有人查您。”

這一句話了了,他拿過邊紹山的手機,開了機,甩到桌上。

“一場交易而已,各取索需。”

語畢,他沒去看邊紹山的表情,只是朝手下吩咐了幾句,從衣架上拿下外套籠上身體,等一個手下在窗邊挂了電話回來,使了個眼色。

打電話的那個手下走到邊紹山身邊,微微彎腰,态度還畢恭畢敬:“邊老板,我們已經聯系了您的司機過來接您。”

邊紹山回頭,看應與将已經帶着兩個人,把套房的門打開,出去了。

他眸中有愠色,然而這看起來也是個不賠本的買賣。

邊紹山暗自握緊拳頭,氣得不行,但這口氣也只得暫時咽下,畢竟他是個商人,自然懂股份和自己心血的案底,與給兒子出口氣,重挫對手,這兩樣相較之下,哪一邊更重要。

等在香格裏拉樓下眼看着那輛十分招搖的加長版路虎攬勝過來把邊老板接上了車,逃也似地走了,應與将才啓動了車,遣散了跟着的手下,一個人開着車往公司走。

這事兒他拿得穩,他打聽了不少來龍去脈,邊紹山這人的脾性他見得太多了。

以前的生意場上,特別是這種身處高位的人,最怕有人握着他們犯過的漏洞。

他在北京再怎麽翻江倒海,那都是過去式了,況且他跟犯罪根本沾不上邊兒,大多都是生意上的手段,更別說跟刑法二九四沾邊的內容。

現在在成都,斂去鋒芒,站得踏踏實實,行得端端正正,家裏有個弟弟,枕邊還有個愛折騰的小少爺,哪兒來的力氣去想東想西。

翻案這事兒,他不想驚動賀情,也不想任何人驚動賀情。

就這麽了結了吧。

……

他回了家都沒能聯系上賀情,心想估計還在加貝忙生意,這越來越接近年關,事兒越來越多,亂七八糟的車輛展銷會也急着送車過去展覽。

等他晚上回盤古忙了大半天,應與将打給賀情電話一撥通,就聽到那邊吵吵鬧鬧的,不少男人說話的聲音,伴随着陣陣水流聲。

賀情那邊太嘈雜,說話全靠吼,手上的水珠都還沒擦幹淨,又怕聽筒進水起霧,只得拿手遮着,說:“你在哪兒呢?”

又來了,每次都是找不到賀情這人跑哪兒玩去了,一打通電話,被質問的永遠是應與将,感覺像是自己玩兒失蹤似的。

“盤古。”

應與将聽他那邊聲音奇奇怪怪的,還有男人此起彼伏的聲音,像是被爽到,被燙到或者怎麽,繼續道:“你跑哪兒撒歡了?”

賀情被水燙得哼哼唧唧的,伸腿踢了一下木桶:“我靠,我在水上仙呢……”

應與将腦子裏一亂,想了好久才想起來“水上仙”是成都的一家頂級女子洗浴中心。

他完全被這意識給打懵了,沒搞懂賀情去那兒做什麽,冷聲問道:“洗腳?”

本來就是随口一說,賀情沒想到應與将還真他媽知道這個地方,心想肯定有人邀請過他,有點醋……

不對,這下百口莫辯了,哪有心思去吃醋?

賀情生怕被誤會了,連忙解釋:“你相信我!我沒洗葷腳,我洗的素的……”

應與将聽得眉頭一跳一跳的,他沒說賀情洗葷腳啊。

那邊賀情也似乎覺得越描越黑,把腳從熱水裏拿了出來,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臉,汗水順着他下颚滴下來了,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給這小孩兒急的。

“我,我就是,陪我叔叔他們,就我爸那些朋友……哪兒知道他們好這一口啊,來女子洗浴中心,我也沒想到這兒有專門給男士用的蒸拿房……”

應與将“嗯”了一聲,大概了解了,說:“行了,幾點完,我來接你。”

我草,別來啊!

他叔叔還給他點了三個女人要伺候他捏腳,雖然給拒絕了吧,但保不齊等會兒再他媽來倆!

賀情有事兒也不敢說,擡眼去看對面一群左擁右抱的中年男人,眼底都快起霧了,有點兒心虛,讪讪道:“不了吧,等一下就完了,真的!”

應與将相信他,自己也不是疑心病多重的人,見賀情反應這麽劇烈,心想估計不方便,也不強求了,說了幾句讓他自己早點兒回去的話,就把電話挂了。

他刷到賀情朋友圈的時候,已經是在回家的路上,夜幕下的成都依舊繁華,車輛來往不絕,黃燈一閃一閃的,他今天不急着回家,慢慢踩了剎車停住了。

等綠燈的間隙掏出手機翻了一下,看到他下午與賀情通話之前,賀情發的一條朋友圈。

圖片上是賀情與一個中年男人的合照,明顯是別人拍的,兩人都站着,腰上圍着毛巾,穿着拖鞋,賀情發絲兒還是濕的,笑容勾人,鏡頭不太清楚,估計是給霧的。

胸膛腹肌看得模糊,但能看得到美好的腰部線條,偏白的膚色……

以及腳邊不遠處,一雙粉色的女士拖鞋,和入目白花花的大長腿,往上是橘色的百褶裙。

文字配的是:時隔半年,與郭叔會面。[耶]

而且,應與臣又特麽贊了。

應與将心中吃味兒,默默地,跟着按了個贊,淡淡地評了個:腿不錯。

他這句剛放出去沒多久,再一刷新,他弟弟的那個贊就沒了,他弟弟還在賀情這條朋友圈下面回複他,一長串的:哥!!!!!!!!!

應與将一開對話框,看到應與臣發過來的微信一跳一跳地蹦出來。

小二:哥!

小二:哥我也想去洗jio!

小二:來學校接我吧!一起去找嫂嫂!

小二:[蛋花哭/]

應與将:“……”

他把手機屏幕鎖了,嘆一口氣,把手機扔在中控臺上,表情酷酷的。

兩個人都欠收拾了。

①洗jio:洗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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