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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隊挑了個很好的日子出發,花家大老遠跑到西域去自然不是什麽小買賣,這個商隊足足有幾百人,載貨的馬車延綿一眼看不到頭。
出發前事情繁雜,不過一旦開始走了,花滿軒反倒清閑了下來,尤其眼下還是江南地界,沒有誰會蠢到在這裏撩花家的虎須,而仲彥秋來的時候又帶了白玉京的茶和酒,馬車裏燃上一爐碎香,就能舒舒服服打發一下午的時間。
此時正是春天裏最好的時候,路上能看到開得正盛的野花,綠草如茵鋪了大片,仲彥秋把馬車窗戶上挂着的簾子拉開,時不時能看見幾只雀鳥落在窗棂上探頭探腦往裏看。
這是一種很常見的鳥兒,從江南一路往西北,無論在哪兒都能見着這種鳥兒的蹤跡,匆匆忙忙叼着草籽花瓣飛來飛去,發出悅耳的啼鳴。
一路往西,漸漸的綠色便少了起來,即使在這草長莺飛的春天裏地上的草也是稀稀落落,零星可見幾朵小花,河裏的水帶着泥色的渾濁滾滾而下,卻是越來越幹涸。
天氣慢慢熱起來了。
花滿軒開始大量儲備幹淨的水,他是個很精明的商人,此時他們已走到了西北之地,他在那裏大量脫手了從江南帶來的布料——雖說在江南已經稍有些過時的花樣,在這裏依舊是緊俏的搶手貨。
這些布料留到西域會賣出更高的價格,但是同樣的,水在那裏會賣得更貴。
商隊是沿着馬連河走的,上了黃土高原後土地瞬間就變得貧瘠了起來,在這裏最為昂貴的資源就是水,即便是花滿軒這個老板,每天能使用的水也只有固定的一點。
仲彥秋對此倒是沒什麽所謂,雖說他的內力還沒法讓他達到長時間不飲不食,但是需求比之正常人要小得多,看他每天還能給自己省出水來擦洗身體就知道定然是過得不錯了。
那天他正和花滿軒閑聊着,兩只雀鳥撲騰着翅膀落在了窗邊。
“這種鳥兒最是親人。”花滿軒伸手想要逗逗那兩只落下的雀鳥——它們不是普通麻雀的模樣,披着深淺不一的金黃色羽毛,可愛的緊。
他手上放了些捏得細碎的糕點屑,雀鳥也不怕人,低頭細細啄着他手心的糕點。
不過就算是仲彥秋手上沒有放吃的,那兩只雀鳥也很樂意和他親近親近,蹦跳着落在他肩頭,用喙去蹭他的臉頰。
“我可沒吃的喂給你們。”仲彥秋拍了拍被雀鳥抖在身上的沙子,神情頗有些無奈,對他來說,動物的思想要比人類難讀的多,他一眼就能看出來對面花滿軒想在家裏也養上兩只雀鳥,但是這兩只雀鳥想要什麽……
估計得把“開關”打開他才能看出來。
“啾啾,啾啾”兩只雀鳥滿臉無辜地睜着小黑豆眼看向他,伸過腦袋主動去蹭他的手,眯着眼睛一副舒服得很的樣子。
忽地外面傳來馬兒嘶鳴的聲音,繼而連鎖反應一樣響起呼喝聲,馬車碰撞聲和人驚叫的聲音,駕車的車夫勒住缰繩長長吆喝一聲,才止住揚起前蹄的馬兒,但馬車卻是不可避免地猛地顫了幾顫,馬車裏頭仲彥秋和花滿軒趕忙扶住要灑出來的水壺,兩只雀鳥受驚,拍着翅膀撲棱棱飛走了。
“怎麽回事?”花滿軒掀開門簾問道。
“好像前頭有人驚了馬。”商隊裏的夥計小跑着過來回答道,“貨沒事,但是有個賬房從馬車上摔下去傷了腿。”
花滿軒皺着眉道:“讓大夫給他看看。”
他們正在一個小鎮外頭,有孩子從土房後頭偷看着這他們見所未見的龐大商隊,眼眸仍存留着孩子所特有的天真。
黃沙,烈日,這裏卻已經是方圓百裏最為富裕繁華的小鎮了,因為在附近幾百裏,這裏是唯一有清水的地方。
商隊沒有進鎮子,他們要盡快從這裏趕到更為繁華的城市裏去,仲彥秋卻下了馬車。
“你确定要在這裏?”花滿軒看着這荒涼的小鎮,勸道,“再走個兩天就能到城裏了,這裏連個客棧都沒有,你……”
仲彥秋笑着截住了他的話頭,“緣分強求不得的。”他們同路的緣分就到這裏為止,再往下走去可就不只是驚馬了。
“這個你拿着。”他從袖子裏取出一封信遞給花滿軒。
“這是……?”花滿軒有些疑惑。
“三個月又十二天之後,你會用上的。”仲彥秋說道,“好好保存着,這可是救命的東西。”
花滿軒還想再問,但仲彥秋卻不再多說,拎着自己的包袱從馬車上跳下來,食指抵住嘴唇,“噓,天機不可洩露。”
好吧,花滿軒秉持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态,把那封信放在了貼身的內袋裏。
商隊晃晃悠悠地走遠了,仲彥秋象征性地拍拍身上根本沒有沾到的土,轉身走向那破敗的小鎮。
前面說過了這已經是方圓百裏最為富裕繁華的小鎮了,所以這裏也有幾間磚瓦房,幾間店鋪。
今天沒什麽風,站在這裏遠遠眺望,甚至能夠看到長城延綿而過的黑影。
仲彥秋慢吞吞走過坑窪不平的道路,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體裏的水分被太陽炙烤而出,就像是躺在烤盤上的肉,先是脫水,然後滋滋冒油。
但是他沒有出汗,一層又一層罩着的衣服上沒有半分濕意,也沒有半分灰土,他走在這裏和這破敗的小鎮格格不入,仿佛上一秒他剛從江南煙雨朦胧着的遠山上下來,下一秒就踩進了這黃土風沙之中。
面黃肌瘦的孩子透過木門的裂縫看着他,眼眸中帶着幾分好奇與惶然。
仲彥秋從沒來過這個小鎮,但他卻像是對這裏了熟于胸一般,沒有任何猶豫地往着一個方向走去。
那是一家很小的酒鋪,門口趴着一只很大的花貓。
花貓趴在一個男人的腿上,呼嚕呼嚕睡得正沉。
那男人也昏昏欲睡,身上裹着又髒又破的衣服,垂着腦袋看不清面容,看起來就跟那些半死不活躺在牆根陰影裏的閑漢沒什麽區別。
仲彥秋從他身邊走過去的時候,他擡起頭來看了仲彥秋一眼,滿臉青慘慘的胡茬子一半晾在太陽下一半藏在陰影裏,一雙眼睛又大又亮。
然後他咧開嘴笑了起來。
仲彥秋對着他微微颔首,便移開了視線走進酒鋪。
他不理那男人,那男人卻要來找他,就像是突然清醒了過來,那男人從地上爬起來跟着仲彥秋走了進去,自來熟地坐在他對面,叫道,“酒!快點送酒來!”
一個又黑又瘦的女人提着一個錫酒壺走了過來,她也許本是想要把酒壺丢在桌上的,看到了仲彥秋後不知怎的動作就放柔下來,輕聲細氣地說了句:“客官還有什麽吩咐。”
也許是因為這破敗小鎮裏,往前幾十年往後幾十年,都很少能見到像仲彥秋這麽俊秀文雅的男人。
“不必了,多謝。”仲彥秋答道,拿起桌上缺了個口的粗陶碗給自己倒了酒,低頭喝起來。
那男人也給自己倒了酒,然後極為自然地開始同他搭起話來,“你這一來,她就更加不願意看我了。”
他一邊說一邊瞥着那坐在櫃臺邊的瘦女人,那眼神之專注,仿佛那不是一個又幹又瘦對他還兇巴巴像是小母雞一樣的女人,而是什麽絕世的美人。
仲彥秋沒有回答他,他也不氣餒,自說自話的本領同陸小鳳有得一拼,即使從頭到尾根本沒有人在回應他,他也能說的興高采烈像是兩人相談甚歡一樣。
他說着,仲彥秋自顧自低頭喝着酒,這裏的酒滋味并不很好,微微發酸一口下去仿佛喝了口醋,連舌根都被酸得有些發麻,但他依舊很慢很慢地在喝着,專注地看着粗陶碗裏有些渾濁的酒液,像這世間,只他碗中一捧明光。
“喂喂喂,你怎麽不說話啊?”那男人把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貓兒似的眼睛瞪圓了,帶着幾分不忿與委屈。
“你不就是要我不理你嗎?”仲彥秋淡淡答道,把酒喝完的空碗倒扣在桌上。
男人本來是想反駁兩句,見仲彥秋的動作忍不住問道:“你這是在幹什麽?”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仲彥秋掀開酒碗,未幹的酒水在桌上印出一個不完整的圓。
他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男人一副急得要從凳子上跳起來的模樣。
“它告訴我,”仲彥秋點了點桌上的酒漬,“若是不想被你纏住不放,我還是搭理你一下比較好。”
這句話他說得半真半假,雖說眼前這男人的确是那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糟糕脾性,他卻也還不至于為了這麽件小事特意占蔔。
沒錯,他剛剛做的是一個極為簡單的占蔔儀式,合适的儀式有助于增強他的能力,讓他“看”到更為清晰,發生的可能性最大的“未來”。
男人被他堵得啞口無言,他的确是別人越是不搭理他他就越要湊上去,但是仲彥秋這麽一說他就有些兩難了。
若是他老老實實地遠着仲彥秋,那不就證明他被仲彥秋給說中了。但若是要他接着纏上去,他又有些不怎麽情願。
他正糾結的時候,外面有人朗笑道:“先生你可說對了,花蝴蝶就是這爛性子!”
仲彥秋微微挑眉,那男人早已從凳子上蹦起來跳腳道:“老臭蟲又在胡說八道!”
那推門而入的,不是楚留香還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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