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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此時看起來狀态可不怎麽好,雖是笑着的,眉宇間卻攏着一股子怎麽也散不去的憂愁,眼下隐隐帶了幾分青色,也不知是多久沒能睡個好覺了。他的衣服看上去還算是整潔,但是仲彥秋注意到他的衣袖和衣角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磨損,這可不是應該出現在平時的楚留香身上的痕跡。
大抵不眠不休地趕了不知多久的路。
他看上去真的很累,那種随時都會直接倒下去的累,但是他的背脊依然挺得很直,眼睛依然很亮,那種清明的眼神足以掩飾他身上所有的虛弱,他笑着同仲彥秋打招呼,又昂着下巴同那男人鬥嘴。
“這是胡鐵花。”他向仲彥秋介紹道,“最是招蜂引蝶的花蝴蝶。”
“那你就是條麻煩多多的老臭蟲!”那男人,也就是胡鐵花哼道,他先是這麽說了,扭臉卻又高高興興地大笑着叫了酒,要和楚留香暢飲三百杯。
他鄉遇故知,再沒有比之更令人高興的事情了。
那個又幹又黑又瘦的女人送上來了兩壺酒,她的臉又板了起來,看起來當真兇得很,但胡鐵花托着下巴看着她,眼神癡迷得像是看那九天神女。
楚留香看看那女人,又看看胡鐵花,面上挂起了那種又好笑又無奈的表情。
胡鐵花一直盯着那女人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門簾後頭,才扭過頭來叫着要狠狠灌楚留香一通,以報他多年前被灌得酩酊大醉之仇。
楚留香倒上酒,說起他們多年前泛舟湖上的故事,談起了久未見面的老朋友姬冰雁和高亞男。
當年誰都看得出姬冰雁喜歡高亞男,誰也都看得出這是襄王有意神女無情,高亞男的一顆芳心盡數系在他面前這不解風情的花蝴蝶身上,而這花蝴蝶倒好,那年酒後答應了同高亞男成親,他還起哄着要喝喜酒,誰曾想第二天一大早兩個人就都沒了影子,他和姬冰雁還當他們是私奔了,結果今天一問才知道,竟是胡鐵花酒醒之後便翻臉不認帳,腳底抹油跑了。
“所以你就在這裏躲了她七年?”楚留香驚得連酒都忘了喝。
“她追了我三年之後我才逃到了這裏來。”胡鐵花咂咂嘴,“到現在差不多在這裏住了……三年又十個月了。”
楚留香苦笑道:“要是高亞男知道你寧肯在這種鬼地方住上三年也不願意同她成親,她大概恨不得提着劍把你砍死。”
“誰,誰說我是為了躲她才躲到這裏來的!”胡鐵花反駁道,“我可沒那麽無聊。”
“那你是為了什麽?”楚留香揚眉問道。
胡鐵花指了指方才那女人消失的方向,臉上是那種但凡是個男人都能看明白的暧昧笑容。
楚留香的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雞蛋,“你就是為了她?!”他的語氣裏滿是難以置信的意味。
并不是說方才那女人有多麽醜陋,只是同有着“清風女劍客”美名的高亞男比起來,兩人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他忍不住看向了一邊的仲彥秋,“仲先生,小胡他這樣子,莫不是中邪了?”
仲彥秋搖頭,“他就是喜歡別人不理他罷了。”
越是不理胡鐵花,他就越是要來纏着你,但要是被他打動了追着他不放,他立刻就會像是被惡鬼纏上了一般逃得比誰都快。
簡稱為,犯賤。
楚留香大笑:“報應!小胡啊活該你遭這報應!”
風流滿天下的花蝴蝶被足足拒絕了三年,對方連個好臉色都不給,傳出去可得要叫江湖上的人笑掉大牙了。
“你懂什麽!”胡鐵花瞪眼道,“我這是偉大的感情!”
楚留香卻笑得更厲害,一邊笑一邊拍桌子,“好偉大的感情,仲先生你說是不是?”
仲彥秋轉頭看了一眼楚留香,複又笑道:“追了一個月沒追上,就要花三個月,三個月沒追上,就要花一年,一年沒追上,又是一年,不過是他不服輸罷了。”他提起酒壺悠然倒了碗酒推過去,“還不如多灌他兩杯打暈了拖走,省的禍害人家好好的姑娘家。”
“喂喂喂你什麽意思啊,怎麽我就是禍害了?”胡鐵花一拍桌子剛張開嘴,楚留香一碗酒就送了上去,“喝酒吧你!”
胡鐵花這人忘性大,楚留香兩碗酒送上去他就不記得自己剛剛想說什麽了,笑呵呵地一碗一碗喝酒喝得痛快,仲彥秋慢慢小口抿着碗裏的酸酒,垂眸看着碗裏細細的酒渣,淺淺的青綠色翻着浮沫,窗外明光映入,漂浮在空氣裏的塵埃清晰可見,晃晃蕩蕩落進了酒碗裏。
他抿一口的功夫,胡鐵花就痛快一大碗喝下去,他一碗沒喝完,胡鐵花便昏昏沉沉醉意微醺,大着舌頭問楚留香,“老,老臭蟲,你這平白無故的,來,來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破地方作甚?”
聞言,楚留香下意識擡眸看了仲彥秋一眼,仲彥秋放下酒碗,好整以暇道:“要去大沙漠?”
他用的是疑問句,神情語氣卻分明是肯定的模樣。
“是要去一趟。”楚留香苦笑。
仲彥秋沒說話,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慢吞吞晃着酒碗裏的劣酒,半晌之後才悠然嘆道:“若是不帶上我,你去了也是沒用的。”
“先生,此事……”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臉上浮現出幾分尴尬的神色。
“我本來是坐着馬車來的。”仲彥秋自顧自說了下去,“酒是上好的梨花白,配蘇合齋的五福點心。”
而不是坐在這風沙糊臉的破爛酒館裏喝着劣酒,還得忍耐胡鐵花沒完沒了的唠唠叨叨發酒瘋。
楚留香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來,起身躬身道:“那便勞煩先生了。”
“老,老臭蟲,你們在這耍,耍什麽花槍,嗝,我怎麽聽不懂了?”胡鐵花迷迷瞪瞪問道。
“小胡,你可還記得蘇蓉蓉,李紅袖和宋甜兒嗎?”楚留香沉聲問道。
“記得,怎麽會不記得,七八年前她們都還是小姑娘,現在應該已經,唔……”胡鐵花忽然瞪大眼睛笑起來,“她們莫不是都要嫁給你,你才跑得這麽快?”
“你在混說些什麽啊,我只拿她們當妹妹看的。”楚留香長嘆一聲,“可現在,她們都被人給劫走了。”
“什麽?!”胡鐵花怒道,“是誰幹的?!看我不把他的腦袋給擰下來!”
“若我知道就好了。”楚留香滿臉苦澀,“前些日子我回船上的時候便已是人去船空,只留下一張字條和一捧黃沙,叫我——”
“叫他将仲先生帶到大沙漠,才能保住他那三個妹妹的命。”仲彥秋眯着眼道,“帶走你那三個妹妹的是個女人,那張字條你還留着嗎?”
“字條上塗了磷粉,我剛看完便自燃了。”楚留香搖頭,“此事本不該将你牽扯進來的。”
“興許是我牽連了你也不一定。”仲彥秋倒扣下酒碗,“現在就走嗎?”
“帶我一個!”胡鐵花打了個酒嗝跳起來,“管他是男是女的,咱們找他算賬去!”
“小胡……”楚留香動容,“你也要跟我去?”
“甜兒她們既然是你的妹妹,那便是我胡鐵花的妹妹。”胡鐵花拍拍肚子搖搖晃晃地就往門外走,“我怎麽能不管。”
楚留香跟着大笑起來,攬住胡鐵花的肩膀跟着走出門。
仲彥秋遲了幾秒,順手攔住不管不顧掀開門簾往外跑的女人。
“有緣無分,切莫強求。”他說道。
“我知道!”那女人擡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你剛剛說的我都聽見了,但我就是喜歡他!”
哪怕知道對方只是喜歡自己冷冰冰不理他好勝心發作,她也控制不住地喜歡他。
要是不追出去,未來的一輩子她可能都會後悔。
“求個了斷麽,倒是我多管閑事了。”仲彥秋把手收了回去,目送那個女人咬着嘴唇去追胡鐵花,手上把倒扣的酒碗翻開。
酒液沿着碗沿形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半圓,缺口的那部分流了出去,顯得不怎麽好看。
啊,果然楚留香算是受了自己的牽連。
他站起身,從袖子裏摸出塊錦帕塞給哭着跑回來的女人,又把酒錢在桌上放好,不緊不慢地走了出去。
門外胡鐵花已經跑得沒了影子,楚留香站在門口,摸着自己的鼻子,像是要把它摸下來一般,“小胡這性子真是……”
他沒說下去,因為再說下去必定不是什麽好話,而楚留香總是不願意用不好的話來評論別人的。
“所以他活該。”仲彥秋淡淡道。
活該什麽,楚留香不知道,但是總也逃不過那幾樣,仲先生說話從不會無的放矢,楚留香臉上的笑容更加苦了。
“喂——你們怎麽這麽磨蹭——”胡鐵花遠遠地喊着,他似乎是怕那女人還會追上來一樣,連半步都不敢往回走。
“這世上最不能欠的就是桃花債了。”仲彥秋吹了聲呼哨,花滿軒給他留在鎮外的馬便跑了過來,親熱地往他身上蹭。
他的語氣淡淡,不知道是在說胡鐵花,還是在說別的誰。
“當然,他做朋友還是不錯的。”丢下這麽一句,仲彥秋催馬前行。
楚留香在原地愣了一會,忽地嘆了一聲“難啊……”翻身上馬,眉宇間的郁氣卻是一清。
遠遠的有鷹長鳴,風沙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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