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胡鐵花醉得迷迷糊糊地往前亂跑一氣,等他酒醒了,腦子也就跟着清醒了——大沙漠可不是什麽能随便亂闖的地方,像他們這樣準備騎着匹馬孑然一身就準備往裏頭闖的,那就是徹頭徹尾的找死。
“那裏白天熱得像是火爐,到了晚上又冷得宛如冰窖,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沙子,天連着地地連着天,根本辨不清楚方向。”他繪聲繪色地向楚留香描述着大沙漠的危險,“沙漠裏牧人講的話我們也一點聽不懂,若是迷了路那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繞不出兩圈就要活生生渴死在大沙漠裏頭了。”
楚留香本是極冷靜的人,但這次卻像是急昏了頭,不管不顧地亂闖一氣。
仲彥秋也沒有來過這裏的大沙漠,他最多只在外圍走過一趟,再深的地方卻是沒有進去過。
他們需要向導,需要補給,需要駱駝,需要很多很多他們沒有準備的東西。
除了胡鐵花,楚留香和仲彥秋都不缺錢,他們只缺買東西的門路,而正巧,胡鐵花說他們的一位老朋友正巧在沙漠裏發了大財,生意做得很大。
于是他們去了蘭州。
蘭州是整個西北最為富裕繁華的城市,西北那些腰纏萬貫的豪商巨富大多聚集于此,在這裏最不缺的就是有錢人,財富已經變成了不斷增長而又無趣的數字,但若是財富積累到了一定的程度,一樣會為衆人所欽羨。
比如姬冰雁。
姬冰雁并沒有固定做哪一門生意,蘭州城裏有人販藥材,有人賣糧食,有人經營皮貨,但他卻是什麽都要摻和上一腳,只要是賺錢的買賣,就沒有姬冰雁不做的。
所以才會有人說,這蘭州城裏每賺進十兩銀子,就有二兩落進姬大商人的口袋裏。
而任何一個有錢的商人,必然也有着令人難以想象的龐大情報網,因此前腳仲彥秋三人踩進蘭州城裏,後腳便有人迎他們前往姬冰雁的宅邸。
姬冰雁是個什麽樣的男人,頭腦精明手腕圓滑,吝啬到會被胡鐵花叫鐵公雞,比起一個江湖人他留給人的印象更加偏向于一個商人,而且是逐利又悭吝的典型奸商,簡單來說并不是什麽第一眼就會讓人生出好感的人。
但是仲彥秋卻覺得這個男人實在是有趣的很。
直到他坐上姬冰雁那輛和棺材似得巨大馬車時,他也還是這麽覺得。
一個在沙漠裏經歷了無邊苦楚的人,卻願意為了朋友抛卻了萬貫家財軟玉溫香忍着內心無盡的恐懼再入虎口,這樣的人他真的很少見到。
從見到他的第一面仲彥秋就知道,他已經下定決心和那兩個老朋友同生共死了。
“你們要去哪裏?”姬冰雁問道。
進大沙漠的入口有許多,只有知道了目的地在哪裏,才能規劃出最佳路線。
畢竟補給有限。
楚留香苦笑:“我也不知道。”
的确,那張字條只寫了讓他帶着仲彥秋到大沙漠來,卻根本沒說要他們去哪裏。
“不知道?”姬冰雁高高挑起了眉,“大沙漠那麽大,你莫不是準備在裏頭繞圈子不成?”
他臉上的棱角銳利,不說話的時候也顯得傲慢冰冷,有時候你真的會寧肯讓他多說兩句話,也不願意看到他那種有些嘲諷的笑。
“說不定那給我寫字條的人就是這麽想的。”楚留香嘆氣,“什麽都沒留下,像是篤定我能找到地方一樣。”
仲彥秋打開車廂上的小窗看了看,道:“往東走。”
聞言姬冰雁深深看了他一眼,隔着門對車夫吩咐了一句,車夫便吆喝一聲,指揮着馬車轉向。
“所以我才說,你不帶着我是沒用的。”仲彥秋淡淡道,對方不是篤定楚留香能找到地方,而是篤定他能找到地方。
還順便篤定他對女人和小孩會心軟幾分,只要楚留香開口求他,他肯定不會坐視不理。
“那究竟是誰……?”楚留香皺起眉頭,無論是他還是仲先生,理論上都應該跟大沙漠的勢力沒有任何沖突才對,雖說他前些日子在海上撿……撈到了人稱沙漠之王的劄木合的屍體沒錯,但是還沒等他開始查無花偷盜天一神水的事情就被捅了出來,劄木合正是死于天一神水之毒。
無論他再怎麽難以置信,所有的證據都把無花釘死在了罪魁禍首的位置上。
他至多只跟劄木合的女兒黑珍珠有過一面之緣,不過話都沒說兩句黑珍珠就拎着鞭子帶着人氣勢洶洶地去追殺無花了。
這就是他跟大沙漠僅有的聯系。
“無花?”仲彥秋念叨了幾遍這個名字。
“是啊,無花。”楚留香的神情頗為複雜,“這次的事情一出,中原武林已無他立足之地,也不知他躲去了哪……裏……”他猛然反應過來,面上的神情卻更加複雜,“他——”
至今無花在他心裏仍是那個高潔的僧人形象,他完全無法想象對方會做出這種事情。
“知人知面不知心。”仲彥秋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把玩着衣袖上的墜飾,“也就只有這種時候我才會覺得自己看得太清楚是件好事。”
姬冰雁眉梢微微動了動,轉瞬又恢複了那副平淡的模樣,即便是跑去做了商人,他手下的暗線也是時刻關注着江湖上的一舉一動的,眼下也不過是又驗證了一次仲先生那神乎其神的手段罷了。
胡鐵花在西北小鎮裏待了三年多,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問,自然也就不知道什麽無花啊仲先生啊之類的傳言,不過他也能看出氣氛不對,趕忙插科打诨哈哈笑着拿出酒來,“講那些糟心的事情作甚,船到橋頭自然直,來來來喝酒喝酒!”
姬冰雁的馬車裏裝着來自各地的美酒美食,把暗格裏塞得滿滿當當,馬車雖然是疾行趕路,車裏卻一點也不顯得颠簸,小幾上酒杯裏的酒幾乎滿得要溢出來,卻沒有一滴漏到外面來。
“喝酒!”姬冰雁舉起了酒杯,“喝完之後什麽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覺,從現在開始絕不能浪費任何精力。”
馬車上的錦榻很大,足夠讓四個人并排躺着舒舒服服睡一覺。
楚留香喃喃回憶起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說起了他的師門,說起了自己的師傅。
他已經許久沒有提起過這些事情了。
在他提起自己的師傅時,姬冰雁和胡鐵花下意識看向了躺靠在一邊的仲彥秋,那眼神裏寫滿了難以置信。
“老老老老臭蟲!”胡鐵花叫了起來,“你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他啦?!”
他指着仲彥秋,想來若非這馬車有頂,他只怕是要被吓得跳到天上去了。
“可不是我說的。”楚留香說着翻過身,充滿好奇地看向仲彥秋,“先生那日究竟是怎麽知道我的師承的?”
他看着仲彥秋,胡鐵花和姬冰雁也看着仲彥秋,仲彥秋卻像是一無所覺一般閉着眼躺在哪裏,雙手交叉放在小腹上,胸膛一起一伏。
他睡着了。
楚留香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後各自躺好,懷着一肚子心思硬是逼着自己睡了過去。
察覺到身邊三個人的氣息漸漸平穩,仲彥秋才睜開眼睛,輕手輕腳地推開馬車門蹭了出去。
他的動作很輕,無聲無息得裏面正睡着的三個人一無所覺,倒是外頭趕車的被吓了一跳,條件反射去摸挂在腰間的彎刀,再定睛一看是仲彥秋,才舒了口氣露出個笑來:“還以為有劫車的呢,先生你可吓死我啦。”
這個趕車的夥計叫做小潘,天生一張圓圓的娃娃臉,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不過也只是看起來而已。
仲彥秋坐在車轅上,“前頭往西邊拐。”
“得嘞!”小潘擡手一甩鞭子,馬兒便轉頭往西邊跑去。
姬冰雁帶來的駱駝就跟在馬車邊上,一個高大的漢子牽着駱駝,仲彥秋記得姬冰雁介紹他叫做石駝,專門管着這些駱駝馬匹。
石駝不騎馬也不騎駱駝,只靠自己雙腳跟着,馬車跑得很快,他卻也絲毫沒有掉隊,一直跟在馬車邊上。
“石駝是老爺從沙漠裏帶回來的哩。”小潘見仲彥秋一直看着石駝,笑着解釋道,“也不知得罪了誰被害得又聾又啞又瞎,不過您別看他這樣,在沙漠裏可比十個不聾不啞不瞎的人還要頂用呢。”
說到後面,他面上浮現出了幾分驕傲的神色。
“我知道。”仲彥秋說道,他仍看着石駝,“動物比人要敏銳得多。”
石駝給仲彥秋的感覺無限接近于牛馬,不是長相,而是思維,人類的思想是無時無刻都在運動着的,哪怕說是放空了大腦,潛意識依舊一刻不停地進行着思考,所以即便是不将“開關”打開,仲彥秋也能感知到足夠的信息,但牛馬動物不同,它們更多的時候思維是遲緩的甚至毫無起伏的,它們沒有人類那麽多的東西要思考,所以一般情況下仲彥秋什麽都“看”不到,最多模糊感知到一定的情緒波動。
仲彥秋遞了一袋水給石駝。
他“看”到石駝感覺幹渴。
不知為什麽他的動物緣向來很不錯,各種動物都很樂意同他親近。
石駝雖說看不見,卻準确無誤地接過了仲彥秋遞過去的水。
那張風幹橘子皮一樣凹凸不平的臉莫名地顯出了幾分柔和,灰蒙蒙的眼珠子隐隐像是帶了幾分光亮。
但是轉瞬間那種柔和又消失了。
他又恢複了那種冰冷像是石頭的神情,埋頭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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