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進了沙漠,馬就不能用了,在沙漠邊的最後一個小鎮,姬冰雁低價賣掉了拉車的馬,又用高昂無比的價格買了十幾羊皮袋的清水。
至于馬車,他一把火将其燒了,這是他的心愛之物,他既然帶不走,那麽也決不允許其落在其他人手中。
置辦好了物資,他們便向沙漠進發了。
仲彥秋走在第一個,因為他是帶路的人,一行人中除了他誰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裏,而他這個從沒來過大沙漠的人,也無從告知他們目的地的名字,他只知道該怎麽走。
駱駝雖然是他騎着的,實際掌控方向的卻是石駝,石駝牽着仲彥秋的駱駝走着,後面載着楚留香幾人以及行李的駱駝乖乖跟着。
白日裏的大沙漠熱得如同火盆,一個雞蛋埋進沙子裏用不了多久就能燙熟,哪怕是隔着厚厚的靴子踩在上面,依舊會覺得腳底板火燒火燎的燙。
然而石駝就像是一無所覺一般麻木地往前走着,他做一副蒙人的打扮,寬大的白布遮住了他的腦袋,不光是為了遮擋陽光,也是為了遮蓋住他的面目。
到了要拐彎的時候,仲彥秋就會彈出一道氣勁擊在石駝右肩上,石駝便沉默地帶着駱駝向右轉彎。
這還是姬冰雁教給他的辦法,平時姬冰雁就是這樣告訴石駝要往哪個方向走。
“話是這麽說,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石駝願意聽別人支使。”姬冰雁感慨道。
“他平時不是也聽你的嗎?”胡鐵花說道,他是第一次坐駱駝,騎駱駝看着跟騎馬很像,實際上卻完全不是一回事,駱駝走起來時一起一伏颠簸極大,讓他覺得自己坐在楚留香那條破船上——還是暴雨天的破船上。
所以他整個人都縮在了駝峰後頭,就像是受驚的貓兒一樣。
“石駝可不是聽我的話,他只是欠了我的人情。”姬冰雁說道,“等他覺得自己已不欠我什麽的時候,哪怕我跪下來求他,他也不會留下來的。”
而仲彥秋是第一個讓石駝願意聽話的人。
事實上不僅僅是石駝,駱駝隊裏的駱駝對他也很是親近,平素那領頭的駱駝連姬冰雁都不願意帶,一見着仲彥秋立刻就蹭了上去,主動屈膝讓對方坐在自己背上。
走着走着,天漸漸黑了,随着夜幕的降臨很快的,溫度也開始飛速下降,起初還尚有幾分白日裏的暑氣,淡淡的涼意讓胡鐵花大呼舒坦,但是不一會,白日裏那點熱乎氣就被寒氣吞噬,風并不強,卻依舊像是刀子一樣吹得人臉生疼。
那些來時楚留香不明白為什麽要帶的厚毯子大披風披在了他們身上,卻也無法阻擋無孔不入的寒氣。
夜色越是深沉,寒氣就越是濃重。
功夫比較弱的小潘已經頂不住這般寒氣,裹着厚厚的毯子哆哆嗦嗦牙齒打顫,這時候姬冰雁才找了個能避風的地方搭起帳篷,又升起一堆篝火。
駱駝圍成一圈趴伏下來,高高的駝峰成了天然的避風港,火焰很快溫暖了這一小塊空間。
他們終于不用再吃白天那幹巴巴的餅子和幾乎嚼不動肉幹了,姬冰雁在火上架起鍋,胡椒辣椒蔥姜混雜着牛羊肉的香氣随着咕嘟咕嘟煮開的湯汁彌漫開來,衆人深深吸了口氣,才覺得自己活了回來。
好好吃上一頓,然後早早休息,第二天還不知道有什麽危險在等着。
“先生在看什麽?”楚留香拎着一壺熱酒在仲彥秋身邊坐下。
現在正輪到他們倆守夜,不遠處小潘,姬冰雁還有胡鐵花已經睡熟了,石駝坐在更遠一些的地方,他微微垂着腦袋,讓人分不清究竟是睡了還是清醒着,他的駱駝朋友依偎在他身邊,讓他顯出了一種無比的孤獨。
“明天的天氣。”仲彥秋答道,他身上也披着一條厚毯子,不過相比起小潘那恨不得把毯子裹成自己的第二層皮的樣子,他只是很随意地在身上搭了一下應個景而已,“會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
“聽起來不是什麽好消息。”楚留香道,在別的地方豔陽高照自然是好事情,但是大沙漠裏的太陽可着實讓人無福消受。
頓了頓,他又問道:“按我們現在的腳程,還要多久能到地方?”
“順利的話,三天。”仲彥秋說道,“那裏并不是很遠。”
“太好了。”楚留香舒了口氣,面上顯得輕松了些。
仲彥秋輕笑:“你倒不怕我和別人聯手起來诓你們。”
他們前進的方向全部都由仲彥秋把握着,若是心存歹意将他們帶到什麽陷阱包圍裏去也不費吹灰之力。
“我相信先生。”楚留香說道,他的半邊側臉被篝火映出了幾分紅,“別的不說,我對自己看人的本事還是有些自信的。”
仲彥秋想起自己曾經“看”到的東西,明智地把到了嘴邊的嘲諷又咽了回去。
好吧,如果是跟陸小鳳比的話,楚留香交朋友的準确度還是挺高的。
“給。”楚留香将酒壺遞給仲彥秋,“夜深露重,暖暖身子。”
他遞過來,仲彥秋便接了,酒壺裏是西北特有的烈酒,火辣辣的一口下肚從喉嚨口一路燒到胃裏,“多謝。”
仲彥秋仰頭灌了一口就将酒壺還了回去,楚留香也仰頭灌了一口,嘆道:“好酒!前次走得匆忙未能嘗到先生的美酒,着實是可惜了。”
“為何?”仲彥秋把毯子扯得緊了一些,他雖然不怕冷,但是沙漠裏的風吹在身上也是不怎麽舒服的。
“沒喝到美酒,不應該可惜嗎?”楚留香反問道。
“好酒之人沒喝到,自然是可惜。”仲彥秋說道,“但你并不好酒。”
“江湖上可都說楚留香是個酒鬼呢。”楚留香學着仲彥秋的姿勢靠在壘得高高的行李堆上,擡頭去看滿天繁星。
“好酒的人身上會有味道的。”仲彥秋指了指那邊打着小呼嚕的胡鐵花,“隔着老遠我都能聞出來。”
楚留香大笑,“那花蝴蝶身上确實是一股子酒味。”
他身邊好酒的朋友多,得了什麽好酒便要拉着他一起嘗嘗,久而久之的他嗜酒的名頭也就傳了出去,實際上他對那杯中之物并無甚偏愛。
“雖說楚某不好酒,但此番若能平安回去,定是要同先生痛飲三百杯的。”楚留香又仰頭灌了口酒,漠北的烈酒是江南喝不到的嗆口濃郁,也只有這種烈酒才能讓人抵得過大沙漠夜晚的冰寒與孤獨。
“別的好說,喝酒就算了。”仲彥秋說道,從火上拿起煮好的茶吹了吹,抿了一口,“我不善飲酒。”
茶并不算是什麽好茶,沏得濃濃得再加些奶,味道說不上有多好,風大嚴寒的晚上暖暖身子卻是很不錯的。
“因為喝酒易誤事?”楚留香玩笑道。
仲彥秋搖了搖頭,“因為醉鬼管不住自己的嘴,我又知道的太多。”他臉上浮現出一種嘲諷的笑,“你可知有多少人巴不得我一輩子說不出話來。”
楚留香無言,這世上誰沒有些不欲為人知的秘密呢,從這個角度來說,仲先生的本事堪稱駭人聽聞,即便他自己偶爾想起被仲彥秋說破師承的時候,也會忍不住有些後背發麻。
“你一定沒什麽朋友。”他喃喃道。
“我為什麽要有很多朋友呢。”仲彥秋說道,他早就過了會因為這種事情糾結苦惱的年紀了,“若是狐朋狗友,如山如海又有何用?”
楚留香一愣,繼而展顏笑道:“倒是我狹隘了。”
“說起來……”仲彥秋轉了個話題,問道,“無花是你的朋友?”
“無花……”楚留香苦笑,“我只見過他三次,第一次,我和他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第二次,我和他下了五天五夜的棋,第三次,我和他說了七天七夜的佛,你說我們可算是朋友?”
“如果你願意和一個人說上七天七夜的佛,心裏定然是将他當做是朋友的。”仲彥秋說道。
“誰會不願意同他做朋友呢。”楚留香嘆道,“那可是無花啊……”
彈得一手好琴,畫得一手好畫,高潔凜然如優昙雪蓮不沾世俗的秒僧無花,即便是現在楚留香也難以将其與那始亂終棄偷盜天一神水又殘忍地殺死多名高手的惡人形象完全重疊,甚至于無法想象是對方帶走了蘇蓉蓉三女來要挾自己。
仲彥秋沉默了下來,垂着頭小口抿着滾燙的熱茶,茶和奶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很是奇妙,水霧缭繞在他的鼻尖挂起一層濕氣。
茶裏有股子很淡的血腥味,估計是制茶的哪一環裏發生過命案,索性并不是特別明顯,忍一忍也還能入口。
他和楚留香守前半夜,後半夜胡鐵花和姬冰雁守着,一夜無話。
對于沒有來過沙漠的人而言,路上的日子實在是難熬,白天的酷暑自不必說,一天下來身上的衣服裏都能搓出鹽粒子樣的玩意,晚上的嚴寒更是難熬,好幾次他們都睡着睡着哆哆嗦嗦被凍醒,有時候一覺醒過來還能從脫下來的鞋子裏倒出兩只蠍子或是蛇,毒是沒什麽毒,但被咬上一口也是不怎麽好受的。
而且在沙漠裏行進的過程異常的無聊,每天看到的除了沙子還是沙子,起伏的沙丘走上幾個時辰都不會有什麽變化,每天的行程安排嚴格到秒,為了節省體力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連話都很少。
剛剛進沙漠時胡鐵花還能活蹦亂跳地叫上幾句,三天過去就已經沒精打采趴在駱駝後頭懶得動彈了。
別說是胡鐵花,就連楚留香都有些受不住這種高強度的行程顯得有些萎靡不振。
第三天的傍晚,仲彥秋終于停住了駱駝。
“到了。”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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