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江南,無錫城裏,清晨的江南小城浸潤着淡淡的煙雨水汽,時已至盛夏,花兒是沒有春天那般多了,滿樹郁郁蔥蔥的濃綠籠着蟬鳴陣陣,過了午街上便沒有什麽人了,安安靜靜的只能聽見一聲聲蟬鳴。
雖說從早到晚的蟬鳴不停,但是卻也不顯吵鬧,聽久了甚至還會生出幾分寂寥之感。
花滿樓正在侍弄他那幾盆花,他養着的這些花漂亮但也嬌貴,不小心伺候着要不了幾天就得打蔫。
小樓斜對面開着一座茶樓,午後的這個時候,茶樓請來的說書先生總會上臺來上那麽一段,也不拘着是什麽題材,從前朝秘聞古來傳說到當今江湖朝堂的奇聞異事,那說書先生嗓門敞亮中氣十足,即便不是有意要聽,以花滿樓的耳朵一開窗戶依舊能聽得一清二楚。
那說書先生今天講的是“楚香帥智鬥石觀音,妙無花命喪大沙漠”,這也是江湖上目前最新鮮的段子了——顧名思義,這故事講的是盜帥楚留香如何在大沙漠裏殺死了作惡多端的石觀音,又遇見了被神水宮門人追殺的妙僧無花,雖然念在往日情分上盡力調停,依舊沒能阻止神水宮門人痛下殺手。
故事中間還穿雜着楚留香和那神水宮門人的種種糾葛,同無花的各色往事,不管其中杜撰的成分有多少,這個包含了争鬥愛情反目背叛情義等等衆人喜聞樂見元素的段子在短短一個月內從遙遠的大沙漠一路傳到了江南,成了說書先生嘴裏最為脍炙人口的故事。
臺上的人講得口沫橫飛,臺下的人聽個熱鬧,即便如花滿樓這般懂行的人聽起來種種細節假得惹人發笑,也不妨礙客人大把灑下賞錢。
看來最近大沙漠是消停不下來了。花滿樓想着,有些擔憂帶着商隊往西域去的哥哥。
自從石觀音死了的消息傳出來之後,就有不少江湖人開始啓程往大沙漠趕,一部分是為了那故事裏石觀音留下的無數財寶,另一部分卻是為了仲先生的蹤跡。
他們已經找了仲彥秋有一段日子了,奈何這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那小酒館一關人就像消失了一樣怎麽也找不到,偶爾打聽到一點模棱兩可的消息等他們趕到的時候也已經是人去樓空。
但是在這個故事裏他們聽到了仲先生的名字,雖然只是像個指路向導一樣出場了不到三次,也足夠讓這些鼻子比狗還靈敏的探子找到方向。
——往大沙漠去,然後才能摸到仲先生的蹤跡。
“大沙漠都快被他們犁了一遍了。”花滿樓搖頭嘆氣,“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因着這不怎麽太平的局勢,大沙漠的商路一月間斷了一半,不知道多少商人因此虧得血本無歸。
“如此倒是我的錯了。”
那将江湖上不知多少勢力折騰得人仰馬翻的仲先生慢悠悠地開口,他喝着花滿樓珍藏的好茶,配路過江寧府時順手帶的五色花酥,手上懶洋洋把玩着一塊極為璀璨的寶石。
東西雖好,可惜不怎麽合他的心意。
“他們去找你,那是他們的事情,又與你何幹。”花滿樓剪下一支枯幹的枝葉,開得正好的芍藥落了一片花瓣在他手背上。
“那就讓他們多跑跑好了。”仲彥秋說道,把寶石随手往桌子上一放,“這茶不錯。”
花滿樓擦幹淨手坐了下來,笑道:“禦前的貢茶也只是不錯,倒真想知道什麽樣的茶才能得你一聲贊。”
“有自是有的。”仲彥秋眼神恍惚了一瞬,而後神态自若地換了個話題,“最近如何?”
花滿樓說道:“前些日子遇見位姑娘……”
他不需要說下去仲彥秋也聽懂了,“軟玉溫香投懷送抱,豔福不淺。”
“若非心懷鬼胎別有所求,誰會看得上我這個瞎子。”花滿樓輕笑,要不是仲先生事先提醒過他一句,他這次怕是真的要栽了,擡手撚起一枚花酥放入口中,“荷花的。”
“看來豔福沒有,運氣也還算不錯的。”仲彥秋也撚了一枚花酥,“整盒裏荷花的只得這麽一個,倒是便宜了你,唔,玫瑰的,那這最後一個應該就是桃花的了。”
“既然是桃花的,便留給陸小鳳吧。”花滿樓說道,“他最近可是不怎麽快活。”
“怎麽,陰溝裏翻船了不成?”仲彥秋問道,語氣裏分明帶着十足的篤定。
“你果然……”花滿樓無奈,他就說仲彥秋連他都提醒了,怎麽會沒注意到陸小鳳要撞上的麻煩,“可切莫叫陸小鳳知道,不然定是要跳着腳罵你沒義氣了。”
“這麽說那個什麽……青衣樓還追着他不放呢?”仲彥秋挑眉,“這都快三個月了吧。”
算算他大概是在離開江南走到半路的時候聽到的陸小鳳被青衣樓追殺的消息,一轉眼他都從大沙漠繞了一圈回來了,陸小鳳居然還沒擺脫青衣樓。
花滿樓笑道:“看他玩得那般快活,誰也不舍得擾了他的興致不是。”
青衣樓的名頭叫得響亮,真正的高手卻也算不上多,普通人撞上了可能要吓破膽子,但是就陸小鳳那今天找老板喝喝酒,明天跟木道人下下棋的架勢,誰有事他也不可能有事不是。
也就是被追得奔波勞碌一些,但陸小鳳的朋友們還是很樂意看到這只麻煩的陸小雞出些無傷大雅的洋相的。
“說起來我也沒想到,你最後竟和楚兄繞到一道去了。”花滿樓說道,第一次聽說書先生将楚留香和仲彥秋一同提起時他還着實驚了一驚,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聽錯了。
“總歸他是受我牽連。”仲彥秋說道。
窗戶正開着,微風送來窗外說書人抑揚頓挫的聲音。
“卻說那石觀音進門,楚留香大驚,直嘆世間女子與其相比,竟皆成了那掉毛母雞,奈何這美人畫皮,腐毒內藏,古人說那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二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石觀音不就正如那美人蛇女王蜂,嬌嬈動人卻是要人命作陪!”
他話音一落,叫好聲就響了起來,究竟好在哪裏呢,也沒人說得出來,不過是見那說書先生停下來就拍着手叫好,有錢的還要送上些與那說書先生潤口的茶水錢,盼着快些聽到那最精彩的部分。
那說書先生也是經年的老人了,最是清楚什麽時候該抛包袱什麽時候該吊人胃口,唱念做打串着詩詞切口,聽得臺下的人熱血沸騰恨不得沖到大沙漠去也同那石觀音打上一場。
說書人嘴裏的楚留香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一時嘴裏噴火一時足下生風,身高八尺三頭六臂,估摸着就是楚留香自己聽着也辨不出這說的是自己,花滿樓聽得失笑,“想來楚兄又得頭疼一陣了。”
“這就得看他那幾個朋友願不願意放他一馬。”仲彥秋嘆息,“這麽一說我還真是後悔太早回來,白白錯過一場好戲。”
好戲嗎,的确是場好戲,這個故事既然都已經傳到了江南,蘭州當然傳得更加熱鬧,以至于姬冰雁出門談生意的時候都有人明裏暗裏地問他楚留香是不是當真能吐火噴水,憑虛禦風,叫胡鐵花足足嘲笑到現在。
楚留香愁眉苦臉地嘆氣,半個字也不想多說。
“雖然這流言惱人,但能為大沙漠除去一害,不也是好事一樁。”蘇蓉蓉溫柔地安慰楚留香,宋甜兒和李紅袖也跟着寬慰他,讓他莫要太放在心上。
“我頭疼的不是這個。”楚留香滿臉無奈,“那石觀音當真不是我殺的,鐵公雞也能給我作證。”
姬冰雁在一邊默默點頭。
那一天他們追蹤那兀鷹到了石觀音的老巢,本是想偷偷潛入将仲先生救出來的,但是石觀音所在的峽谷石峰林立,其中小路九曲回環暗含陣法八卦,他們沒人帶路的話很快被困在裏面,叫石觀音的弟子抓住成了階下囚。
被囚期間遇到的諸多石觀音的女弟子,諸如曲無容長孫紅等等暫且不提,他們假意安分了兩日從幾個女弟子口中得知仲先生多日前就已經離開了的消息,不禁心下一松,面對石觀音的時候也沒那麽多的顧忌了。
雖然那時屋子裏只有他,姬冰雁和石觀音三人,但是石觀音的死,卻當真同他們一點關系也沒有。
他們那時候只是盡可能地同石觀音周旋尋找脫身的機會,嘴上說着各種場面話互相恭維着,而後他們就看見石觀音烏黑的發間生出一縷銀絲,緊致的皮膚上顯出一道皺紋。
石觀音對此毫無所覺,他們卻上清清楚楚看着對方是如何從一個美若天仙仿佛正值妙齡的女子一點點變老,變醜,青絲化雪,皺紋叢生。
那般詭異的場景甚至于讓他們後背冒出了冷汗,寒毛直豎,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胃裏翻騰着讓他們忍不住幹嘔。
“然後呢?”李紅袖拽緊蘇蓉蓉的衣角,小聲問道。
“然後啊……”楚留香神情複雜,他們的異樣逃不過石觀音的眼睛,她下意識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那已經不再是白嫩如削蔥的一雙玉手,皺紋和老年斑将其變得幹巴巴如雞爪,指尖染着的丹蔻諷刺得讓人幾欲發瘋。
石觀音那一瞬間的眼神叫人看着膽寒,她尖聲叫着沖回房間後的密室,裏面無數鏡子倒映着那面貌醜陋鶴發雞皮的老妪。
只一眼,就像是抽去了她全部的精氣神,這惡名赫赫的女人委頓在地吐出一口烏黑的血,再也沒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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