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夏日,還是這般盛夏往南邊走可不是什麽舒服事情,越是往南走也就越熱,空氣裏濕漉漉含着大量的水分,不知何時便一場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叫人避無可避淋了一身。
仲彥秋第二次見到那個镖隊,就是在這麽一個大雨磅礴的日子,空氣又濕又悶叫人喘不上氣來,豆大的雨珠連着驚雷噼噼啪啪一通亂砸,即便鐵打的漢子也要受不了找地方躲上一躲。
匆匆忙忙沖進這鄉間破廟的镖隊一進門就瞧見了仲彥秋——悠閑地占據了一塊還算幹淨的位置側靠着看書,那一身鮮亮如新的雲紋青袍着實顯眼。
走镖的人記憶力大多不會太差,何況他們同仲彥秋上一次見面才剛剛過去了沒多少日子,不需多加回憶那為首的中年漢子便想起了茶攤上的萍水相逢。
他下意識擡手制止了後頭夥計悶頭往裏沖的架勢,後退了幾步拱手道:“又見面了,在下鎮遠镖局常漫天,幸會!”
他注意到這破廟裏的青年衣服上滴水未沾,要知道這場雨來的猝不及防,除非下雨之前這個青年就已經在這破廟裏待着,不然勢必身上會沾上雨水,而這不早不晚的時候早早在破廟裏待着,看地上也沒有做飯睡覺留下的痕跡,可疑之極。
也不怪他此番如此小心,若是知道他此次押着的是什麽貨,只怕沒有誰會不和他一樣小心——那十六七輛镖車裏滿滿當當裝的全都是十足分量的銀錠,足足八十萬兩紋銀,若是被人劫走,後果不堪設想。
“幸會。”仲彥秋擡手回了一禮,“在下仲彥秋。”
“仲?”常漫天眼神一厲,“白玉京的仲先生?”
“所謂衆口铄金三人成虎,我那點子微末本事倒叫人見笑了。”仲彥秋嘆道,卻也算變相承認了自己的身份,頓了頓,他又道,“外頭雨大,諸位不如進來避避,這裏雖是鄉間破廟,卻也有片瓦遮身的。”
“那就我們恭敬不如從命了。”常漫天帶着他屬下的镖師和夥計在破廟的一角支起火堆烘烤被雨淋濕的衣服,镖車拉不進來便在外頭蓋上厚厚的油布擋雨,破廟早就沒了大門,镖車停在門口,常漫天就坐在門邊,任何一點風吹草動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樣子雨暫時還停不下來。
他最是不願意撞上這下雨天的,一下雨他身上的那些個舊傷就要開始疼起來,一陣一陣隐隐的疼痛,現在還不是十分嚴重,但是再過上些年,他大概也會像自己的師兄,鎮遠镖局的總镖頭那樣,被風濕病纏得一到下雨天走路都困難。
鎮遠镖局的小夥計在火邊烤了幾塊幹糧,又架起鍋燒了一鍋熱水,倒了一包驅寒的藥草攪了攪,挨個給镖師和夥計送過去——方才雨來得急,大家都被兜頭澆了一身,要是因此患上風寒那就麻煩了。
常漫天一口悶掉這味道詭異的驅寒湯,開口同仲彥秋搭話道:“不知先生要往哪裏去?”
“南邊五羊城。”仲彥秋翻過最後一頁,合上書往袖子裏一揣,“跟你們倒也算半個同路。”
常漫天這趟镖是要送到港口的,而他則只到五羊城。
“五羊城,那可是個好地方。”常漫天一拍大腿道,“尤其是在這吃上,可再找不着更講究的了。”他說着興致勃勃地同仲彥秋說起了幾家酒樓食肆,“別看這幾家名頭沒那什麽鶴延居五福齋名頭響,那可都是真材實料的好吃,比如那龍虎鬥,食材不怎麽好聽,但是那滋味真的是……就一個字,鮮!”
人生在世不過吃喝二字,常漫天不好那杯中之物,卻對吃的東西很是講究。
“龍虎鬥?”仲彥秋說道,“我倒是聽陸小鳳講過,他每次去五羊城都得吃上好幾碗。”
“正是正是!”常漫天大笑道,“那陸小鳳還是我帶去的呢,不然他哪裏找得到這犄角旮旯裏的蒼蠅館子,你到了那裏報我的名字,他們的酥炸蛇段做得也極好,一點腥味都沒有。”
“那我可得好好嘗嘗。”仲彥秋對吃的沒什麽執念,但到底跑過那麽多世界,見過的花樣也算是不少,挑揀着同常漫天聊幾句,加上他們中間還有個共同的朋友陸小鳳,很快對方就對他幾乎完全放下了戒心,邀請他雨停之後一同趕路。
仲彥秋猶豫了一下也就答應了下來,倒不是因為別的,他跟常漫天的镖隊接下來還有好幾百裏的路線是重合的,對方是拉着十幾輛镖車急行軍,他是單騎匹馬小跑着緩行,算下來速度卻也是差不多的,不一起走也相隔不了多遠,想想那種狀況他就覺得尴尬。
夏天的雨下不長久,小夥計分完驅寒湯又收拾好藥材鍋子,外頭的雨也就停了下來,這雨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上一秒還大雨滂沱金戈鐵馬,下一秒雨聲驟停,只聽見蟬聲斷斷續續地響着,更顯得寂靜。
刺眼的明光照在雨後的水窪上,太陽出來了。
夥計們把镖車上的油布掀開抖抖仔細收好,鎮遠镖局的大旗高高立起來,趟子手老趙清清嗓子走在最前頭,“鎮遠——揚威——”嗓門高亢敞亮。
仲彥秋騎着馬跟常漫天并肩而行,常漫天是個很爽快的漢子,闖蕩江湖三十多年大江南北哪裏沒去過,什麽光怪陸離的事情沒見過,仲彥秋只略略提一句,他就能翻出好幾件有趣的故事講給仲彥秋聽,說着說着感慨萬千,只道自己也老了,走完這趟镖就到了挂劍歸隐的時候了。
索性他也尋好了接班人,镖局裏也不至于陷入青黃不接的境地。
他說,仲彥秋就聽着,适時地插上一兩句話以免冷場,太陽轉眼又大了起來,雨後的水窪不多時已然消隐無蹤,那一點點因為下雨升騰起的涼爽化為了被陽光炙烤的酷暑,常漫天掏出塊青布帕子擦擦汗,揚聲道:“按這個速度今天傍晚能趕到鎮子上,大家夥加把勁,今晚吃頓好的!”
聽他這麽說,本來已經有些有氣無力地镖隊立時精神了些。
常漫天笑着跟仲彥秋說道:“看看!這群小崽子一個個都是吊着蘿蔔才肯跑的主兒,不喂頓好的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
他話音還沒落,後頭就有人叫道:“我們是小崽子,那副總镖頭你是個啥?”
镖隊頓時就哄笑起來,“滾滾滾!還編排起老子來了!”常漫天笑罵道,從馬鞍邊上的側兜裏掏出塊餅子就扔了過去,“吃的還堵不住你的嘴!”
哄笑聲更大了。
這年頭的镖局很多都是同姓子弟或是同門師兄弟組成,關系自是比同外人親近,鎮遠镖局便是如此,那總镖頭是常漫天的師兄,下面的镖師大多都是他倆的徒弟,他們師兄弟江湖厮殺幾十年,一杆“金槍鐵劍旗”打出,東南一帶少有人敢動他們押的镖。
仲彥秋回頭看了眼哄笑着的镖師和夥計,眼神掃過一張張挂着風霜之色的年輕臉孔,“他們都很不錯。”他說道。
“過獎過獎。”常漫天笑得臉上的疤痕都皺在了一起,語氣裏頗有幾分自得,這次他帶出來的都是镖局裏的中堅力量,一個個看着年輕卻也都是跑過許多趟镖的老手了,可以說是他和師兄教出來最為得意的弟子。
他們正說着,忽然就看見前頭路中央坐着個人,一個大胡子的男人。
這麽酷熱的天,那個男人卻穿了件紫紅緞子的大棉襖,只看着都覺得渾身的汗要往外冒,長長的胡子又濃又密遮得看不清臉,他端端正正地在路中央坐着,手上拿着塊帕子,竟是在一針一線地繡着花。
常漫天皺了皺眉,揮手停住了镖車,對着前面趟子手老趙使了個眼色,老趙從常漫天第一次走镖就跟着他了,默契自不必說,輕咳兩聲走了過去。
那男人專心致志地低頭繡着花,他繡得是朵黑牡丹,看起來已經快要完工了,針腳細密盡态極妍,比許多姑娘繡得都漂亮。
“朋友!你這花繡得不錯啊!”老趙放大了嗓門喊道,他本來嗓子就亮,這麽一喊更是像平地炸雷一樣,不留神就要被吓上一跳。
但那男人仿佛什麽都沒聽到,只低頭繡着他的花。
常漫天清清嗓子,道:“合字上的朋友,莫要爛財才是。”(道上的朋友,我可不想在押镖途中遇上死屍攔路。)
大路中間繡花,本就是極為奇怪的事情,常漫天心知此事難以善了,這麽說了一句後便喚了老趙回來,飄身下馬準備親自去會會他。
仲彥秋眯眼盯着那男人瞧了一會,笑道:“你們這東南的捕快,怎麽還有在路中間繡花的癖好?”
常漫天一愣,那男人卻突然暴起,手中繡花針一抛,直直沖着仲彥秋面門而來。
“我不光會繡花,我還會繡瞎子。”他嗓音粗粝,話未說完已然同仲彥秋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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