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金風細雨樓在天泉山上, 七座古塔, 四座高樓。

蘇夢枕帶着王小石和白愁飛回到金風細雨樓的時候, 天色已近黃昏,夕陽默默照在高聳的塔尖上,投射下一道有些寂寞的影子。

“我們先去‘紅樓’歇歇。”蘇夢枕走向其中一座高樓。

雕梁畫棟, 絢麗輝煌, 應當是個設宴, 待客,備筵的地方。

有一個人從紅樓裏迎了出來。

那是個年輕英俊的青年, 額頭上生了一顆黑痣,身形瘦長,比一般人要高出老大一截來, 只看他走路的姿勢, 就知道他是個很有教養,也很斯文的人。

他将兩本厚厚的冊子遞給蘇夢枕。

蘇夢枕卻在看他的身後, 紅樓的門口,屋檐下蜷縮着個髒兮兮的乞丐,頭發蓬亂看不清面容, 安安靜靜地待在那裏沒有半分存在感。

是的, 沒有半分存在感, 蘇夢枕可以确定除了他之外,無論是王小石還是白愁飛,亦或者是剛剛從紅樓裏出來和那乞丐近在咫尺的青年,誰都沒有發現那裏還有一個人, 甚至他猜測,自己之所以能夠發現乞丐的存在,也是因為他希望自己能夠發現。

這樣的本事,已然稱得上驚世駭俗。

他還記得在将軍胡同的民宅廢墟對面,也有這麽一個蜷縮着的乞丐,一模一樣的衣服,一模一樣的姿勢,一模一樣的人。

但是他莫名的感覺那個人并沒有惡意。

“來即是客,不如進來喝杯水酒可好。”蘇夢枕走了上去,他看到那乞丐正閉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樣,“今日有相國寺的素火腿和福壽樓的幹燒鴨,平日裏可不一定買得到。”

他語氣平和地說着,那乞丐的肚子也很給面子地“咕咕”響了兩聲。

這時候衆人才發現那乞丐的存在,王小石“啊”了一聲,下意識把手搭在了劍上。

而從紅樓出來的青年更是緊張起來,蘇夢枕和那個乞丐離得太近了,近到只要那個乞丐一伸手,就能貫穿蘇夢枕的心髒。

那個乞丐沉默了很久,久到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而後才緩緩開口問道:“有酒?”

他的嗓音并不好聽,像是被濃煙傷到過一般嘶啞得厲害,叫人聽了心裏頭悶悶的不怎麽舒服。

“陳年的梨花白和女兒紅,江南新釀的竹葉青,都是很好的酒。”蘇夢枕答道,他耐心地看着那個乞丐,哪怕那個乞丐一直閉着眼睛,态度也很是冷淡,他的語氣也一點變化都沒有。

他看到那個乞丐睜開了眼睛,無悲無喜,無嗔無怒,如同無底深潭,底下再如何的暗潮洶湧,表面永遠都是水波不興,安安靜靜地倒映着雲影天光,飛鳥來去。

“仲彥秋。”那個乞丐說道,“我叫仲彥秋。”

這個乞丐看上去又髒又落魄,卻有個文雅又好聽的名字,他的舉止也并不因為自己的處境而畏畏縮縮,背脊一直是挺直的,眼神也冷靜堅定,蘇夢枕可以推斷他定然有着很好的出身,也接受過很好的教育。

緣何落魄至此,他想那絕不是個令人愉快的故事。

蘇夢枕請那個叫做仲彥秋的男人吃了一頓飯,同席的還有王小石,白愁飛,以及那個從紅樓之中走出來的青年,金風細雨樓的總管楊無邪。

楊無邪同時也是金風細雨樓之中白樓的主持者,白樓是資料情報樓,楊無邪也可稱得上對這江湖之事無所不知,但是任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仲彥秋這個名字究竟是何方神聖。

桌上不光有相國寺的素火腿,福壽樓的幹燒鴨,還有金風細雨樓大廚的拿手菜活鯉三吃——幹炸奇門、紅燒馬鞍橋,外加軟鬥代粉,除此之外又有三葷三素三熱三冷陳年美酒,滿滿當當湊了一桌子好宴。

仲彥秋用帕子擦幹淨了臉和手,滿面塵灰之下是一張俊秀清癯的面容,瘦得臉頰凹陷,眼眸神色淡淡,自帶了幾分孤高淡漠之氣,一雙手白皙如玉,十指修長骨節分明,陽光下透出幾乎半透明的色澤。

他也不曾同蘇夢枕他們客氣,坐下來先是喝了一壇酒,而後下箸如飛不等人反應過來就已經吃光了面前的一盤菜,活像是幾百年沒吃過飯一樣。

他吃得快,姿勢卻并不難看,甚至可以說是極為雅致端正的,這讓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個落魄乞丐,通身盡是只有累世豪門才養得出的風姿氣度,正和他的眼神,他那雙嬌生慣養的手相得益彰。。

仲彥秋只顧埋頭吃飯,這頓飯卻也算不上吃得尴尬,王小石總是很擅長活躍氣氛,而蘇夢枕也樂得接他的話頭說上兩句,他們倆開了口,白愁飛自然不會讓話題冷下去,少不得要插話進來講一講,楊無邪也不是木讷之人,酒席上幾人談笑起來倒也是頗為熱絡和諧。

桌上的菜他們都沒怎麽動,王小石和白愁飛是不怎麽餓,蘇夢枕被大夫叮囑了忌油膩辛辣,只能吃兩筷子開水白菜之類口味清淡的素菜,楊無邪更是滿肚子心事食不知味,一時看看仲彥秋一時看看蘇夢枕,半點東西都吃不下去。

仲彥秋一個人吃掉了大半桌子菜,看他半點沒有凸起跡象的肚子,也不知道那些吃的是消化到了哪裏去,吃完最後一口菜,喝光杯子裏的最後一滴酒,他放下筷子。

“多謝。”他說道,眼眸中似有隐隐的暖意。

“粗茶淡飯,不足挂齒。”蘇夢枕應道,只字不提仲彥秋為何會落魄至此,又為何會出現在金風細雨樓裏。

又仿佛沒有注意到仲彥秋在這短短一餐的時間裏詭異的稍稍胖了一些,凹陷的臉頰上也生出了些肉來。

仲彥秋看了他一會,像是在仔細評判着什麽,而後緩緩挑起嘴角露出個淺淺的笑,“我不是乞丐,也不會白吃你的東西。”

他說着搖搖晃晃站起身,解開衣襟,單薄的衣衫下是瘦得可怕的身體,一層皮包裹着骨頭,肋骨清晰可見,肚腹處草草裹着幾層紗布,血色一層層透了出來。

仲彥秋扯下紗布,紗布內側密密麻麻寫着些東西,肚腹上一道一指長的口子,也許是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處理,皮肉翻卷出可怖的青紫痕跡,一絲絲往外滲着血。。

然後,他們就看着仲彥秋把手伸進傷口,掏出了一個油紙包。

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下來,仲彥秋卻恍若未覺,自顧自把紗布抻平攤開,“這是金國潛伏在國內的細作名單和通信渠道。”然後他又指了指油紙包,“這是蔡京一黨和金國往來的密信,還有金國邊境的軍事布防圖以及今年冬天的進攻部署。”

當他說第一句話的時候,蘇夢枕的眼睛就亮了起來,仿若灰燼之中的兩朵寒焰。

當仲彥秋把話說完的時候,那灰燼之中的寒焰已然熊熊燃起,他看了一眼楊無邪,楊無邪會意,起身要去取那塊紗布——金風細雨樓對金國這些年安插在國內的細作名單也多有猜測,只要交叉核對,就能知道這名單是真是假。

但是他的手剛剛伸出去,就被仲彥秋摁住了。

仲彥秋看着蘇夢枕的眼睛,眸色暈着深不見底的暗,“金國國主突然暴斃,大王子居長,二王子居嫡……我能信任你嗎?”

“若你帶來的情報屬實。”蘇夢枕堅定地看着他,眼神灼灼如燃起滔天烈焰,一字一頓道,“必不負所托。”

仲彥秋松開手,仿佛卸下千鈞重負,眉眼間顯出難以掩蓋的疲憊。

他太累了。

不眠不休不飲不食千裏奔襲,不敢停下半步,一路追殺不斷詭計百出,他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敢和任何人同行,精神和肉體都已經幾乎瀕臨極限,完全是一口氣撐着不要倒下去。

他身上的東西太重要了,所以他不敢輕易交付出去,皇帝還是個垂髫幼童,剛剛即位朝堂之上權宦當道,哪怕年少聰穎心懷天下,也沒有真正的權力。

于是他在京城潛伏了下來,仔細觀察考校每一個人,滿城的鬼魂是他的耳目,在他的能力之下對方的脾性過往無所遁形,一個,一個,再一個。

要足夠的聰明,要足夠的決斷,要足夠的地位,要足夠的大公無私,還要甘心為這大廈将傾的國家出生入死萬死不辭。

然後他看到了蘇夢枕,他看到了病痛,看到了死亡,更看到了火光,灰燼之中依然頑強不屈燃燒着的寒焰,只要有一點點的木柴填進去,就會變成燎原大火,永無止境地燃燒着,明亮着。

灼人,也将***。

他從未見過這樣堅決而璀璨的靈魂,哪怕這個叫做蘇夢枕的男人已經快要死了,也值得他豪賭一場。

“我信你。”仲彥秋以同樣堅定的眼神看着蘇夢枕,一字一頓道。

下一秒身體便失了力道,重重倒了下去。

此時楊無邪終于在大腦裏翻出了仲彥秋,或者說在聽到“金國國主暴斃”後,他終于把仲彥秋和自己的情報聯系在了一起。

“今年夏七月十五,金國國主遇刺身亡。”他的嗓音飄忽宛如夢游,“刺客一身青衣,潛伏于避暑行宮之內,一劍斃命遠遁千裏,金國二位王子因争位內亂,舉國追殺刺客。”

他們下意識把視線落在了仲彥秋的衣服上,雖然外頭髒得看不出顏色,內襯卻還能勉強分辨出一抹淺淺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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