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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彥秋留在金風細雨樓休養了好幾天, 一方面他的身體在那樣瘋狂的透支之下的确撐不太住了, 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自己的短板在哪裏。
“我并不是個聰明人。”他對着蘇夢枕很痛快地承認了自己身上的弱點, 仲彥秋并不善于謀略,他的能力讓他能夠掌握遠遠超出一般人想象的大量情報,但是對于如何讓這些情報發揮出最大的效果, 如何利用這些情報來獲取自己想要的結果, 他的手段可以說是拙劣。
或者也可以理解為, 一直以來他的能力使得他根本沒什麽機會去全心全意地謀劃什麽——他本身對于物欲的渴求就很淡薄,上有片瓦遮身, 衣可蔽體食可果腹即可,“想要”這種情緒基本只存在于他短暫且沒什麽記憶的兒童時期,而那種基本生存需求, 以仲彥秋的能力唾手可得。
幸好仲彥秋雖然并不是特別的聰明, 但也還不至于蠢笨到自作聰明,聰明人的事情就交給聰明人去做, 他看人的技術比謀劃的技術要好上不知道多少。
擦洗幹淨身上髒兮兮的塵垢,頭發也好好梳理一番後用玉冠束起,金風細雨樓自然是不缺那麽一兩件新衣裳的, 月白色的長衫外披靛青的鶴氅, 任誰也無法想想這麽個光風霁月的人物幾日之前還被追殺得形容狼狽宛如乞丐。
蘇夢枕找到仲彥秋的時候, 仲彥秋正靠在院子裏的軟榻上小憩,他的身體還在緩慢地恢複之中,蘇夢枕不止一次同他聊着聊着就看見對面坐着的人一頭栽下去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
這是仲彥秋自己也無法控制的身體本能,危險或者極端急迫的情況下他可以強迫自己突破人體極限不眠不休不吃不喝, 但是當大腦判斷自己處于安全的環境之中時,身體就會完全松懈下來進行自我調整,整個人軟綿綿的一天能睡七八個時辰,醒着的時候也是渾渾噩噩像是下一秒就會直接睡死過去。
本是聽楊無邪說仲彥秋找他有事蘇夢枕才過來的,桌上的茶水糕點也證明他一開始的确是在等着蘇夢枕過來的,只不過這麽一來一回的功夫又扛不住睡了過去。
要知道仲彥秋就住在蘇夢枕的院子裏,到前頭書房一個來回根本要不了多少時間——一來蘇夢枕對于仲彥秋還不能完全放心,二來仲彥秋的身份并不适合太太多人知道他的存在。
仲彥秋帶來的情報經過多方驗證起碼九成以上是真實可靠的,剩餘的那一成則是金國那邊因局勢變化随意應變的可能性,這是足以改變整個天下局勢的情報,哪怕只是暫時的,也能夠為這個在連年征戰之下傷痕累累的國家争取一些喘息的時間。
蘇夢枕将消息封鎖得嚴實,除了那天同在宴席上的王小石白愁飛和楊無邪,再無人知曉金風細雨樓住了一位客人,即便是他将情報共享的諸葛神侯,在一番思量之下蘇夢枕也沒有告訴他仲彥秋的存在。
并不是不信任諸葛神侯,實在是六扇門人多口雜,隐患良多。
那幾封蔡京與金國來往的密信他謹慎地鎖了起來,現在還不到能用的時候——皇帝尚且年幼未能掌權,正因為朝堂之上權臣與宦官一手遮天卻又兩相對立,他們所在的一派才能在夾縫中站穩腳跟并且保有一些話語權,一旦蔡京現在倒了,那麽宦官的下一個目标就會是他們。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仲彥秋用命從金國帶出來的東西,他當然要讓其發揮最大的效用才算不負所托。
不過鏟除金國安插進了的細作探子倒是刻不容緩,清理門戶的同時向着同樣被牽連的權臣宦官們賣個好争取一下,摩拳擦掌準備對北疆的軍權下手。
他手頭還有北疆細作的名單和金國的軍事布防圖,今年冬天金國的部署也已經放在案頭,只要派出去的人靠譜就絕不會輸,只要能勝一場,從今年開始他們就能在軍隊裏插上一腳。
手裏抓住了兵權,很多事情就會變得好辦許多。
蘇夢枕承認自己有些着急了,因為他的身體開始出現衰敗的跡象,病入膏肓之人還能撐到現在已經稱得上是奇跡,但他還有那麽多事情沒有做,他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意識到自己那驅逐鞑虜收複失地的夢想不再是遙遙無期的夢想,機會就在手裏,只要他伸手抓住。
他在和死亡賽跑,而且他不想輸。
仲彥秋睡得熟,蘇夢枕一邊漫無邊際地發散思維一邊坐在了軟榻邊上,倒上茶叫人把書房裏不是特別重要的文件搬過來,竟是拿這裏當成自己的書房一般處理起了金風細雨樓的事務。
這裏本就是他的院子,天氣正好涼風習習,院前桂花飄香鳥鳴陣陣,金風細雨樓日常會送到他手裏的文件也并不多,處理起來可以說是駕輕就熟,他甚至還能分出些思緒想着将誰送到北疆更加合适。
武功高不代表适合打仗,忠誠跟能力也沒什麽太大瓜葛,他手底下武功高的不少,忠心耿耿願意為國家抛頭顱灑熱血的也不少,但是算起來真的有能力指揮軍隊的還真的是屈指可數。
腦子裏把能想到的人一個個拎出來仔細考量,手上快速地處理完了那不怎麽多的一摞文件,一擡眼正對上仲彥秋的眼睛,仲彥秋手上不知什麽時候摸了一份他處理完的文件看着,仲彥秋對京城的暗潮洶湧不怎麽熟悉,自然也看不太懂蘇夢枕種種布置之下的深意,但這并不妨礙他通過文字讀到寫字之人的情緒。
“你着急了?”他淡淡挑起眉梢,倒也不怎麽特別驚訝,“人之将死卻壯志未酬,着急了也很正常。”
“先生找我過來,就算為了嘲諷我?”蘇夢枕不動聲色,知道仲彥秋肯定還有下文。
“你死了就太可惜了。”仲彥秋忽地扯了扯嘴角,“要是你能健健康康地活到天下太平,卻要拿接下來的生生世世去換,你換不換?”
“換。”蘇夢枕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張口答道。
“你不認真想想再回答?”仲彥秋問道。
“想了也是一樣的答案,又何必徒增煩惱。”蘇夢枕說道,面上甚至出現了一抹淡淡的笑,“如果真的能換,于我而言可以說是大賺一筆的好買賣。”
他的眼眸明亮似燃着火光,濃烈的色彩幾乎要将他的靈魂吞噬。
“不後悔?”仲彥秋又問。
“不後悔。”蘇夢枕答道。
他是認真的。仲彥秋想着,唇角的弧度加深,“你會健健康康地活到那一天的。”
他的語氣堅定,卻又奇異地沒有什麽特殊的情緒波動,仿佛闡述着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實。
仲彥秋說,蘇夢枕會活到那一天的,健健康康地活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說出來的未來,就不能改了。
附着了仲彥秋力量的話語,會變成唯一且确定的未來。
哪怕無數未來之中,蘇夢枕都注定要死在幾年以後,死在同一年,同一天,同一個時刻。
仲彥秋的眼中無數條綿延的“未來”驟然寸寸斷裂,消散,而後重新組合,編織,璀璨的金色将他的眼睛幾乎也染上了赤金,他注視着這嶄新的未來成型,眼神無悲無喜,這是尚且稚嫩只有一個雛形的未來,所有人的命運都是未知數,只有那個叫做蘇夢枕的靈魂,以現在為起點,以未來的某一天為終點,這麽長,也只有這麽長的歲月可過。
無論以後這個由仲彥秋所創造出的“未來”延伸出了多少分支,多少可能性,蘇夢枕的靈魂都注定會在同一時刻走向消亡。
以未來的無限可能性換取所不應該擁有的生命與健康,創造出嶄新的未來,天平之上不足的那一部分籌碼,仲彥秋抽取了自己的能力補足。
于是,即刻生效。
仲彥秋的臉色肉眼可見的灰敗起來,而蘇夢枕卻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生機驟然充斥在他的身體裏,他病了太久了,久到無法分辨這究竟是不是健康的感覺,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前所未有的輕盈與有力,那種感覺甚至讓他整個人都戰栗起來,手腳不知道往哪裏放,就好像被裝進了一個陌生的軀殼之中。
但這種感覺又是無比美妙的,大概此生再沒有什麽會比忍耐了多年病痛又被大夫判了死刑之後重獲健康更加美妙的滋味了,他握了握拳頭,感覺那些渺茫的,遙遠到讓他心生絕望的未來,如此堅定地被他握在了手中。
“先生大恩無以為報……”他看着仲彥秋,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到仲彥秋低聲笑道:“若是真的感激我,就讓我看看那太平盛世,究竟是個什麽樣子吧。”
仲彥秋的臉色幾乎和死人無異,笑得卻很是暢快,“我拿命換回來的東西,可是從來不做虧本買賣的。”
他還有別的辦法救蘇夢枕嗎,當然有,想要蒙蔽天機從既定的未來之中救人他可以列出幾十種法子來,但是那些都太慢了,效率不夠高也不夠好用,既然有最優選擇項,他又何必退而求其次。
雖說為此他也搭上了些代價,但是跟獲得的比起來,倒算不上虧本買賣。
不就是要留到蘇夢枕死了才能離開這個世界嗎,至多百年而已,他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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