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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樓藏在大學裏偏僻的位置,正門敞對着一條南北向的窄得局促的柏油路,路右面是幾叢正值馥郁時節的茉莉,路左邊是文史樓那攀了矮矮一層斑葉薜荔的青磚牆。當年的土地規劃使得主門無奈受了陽光的冷落,學生們又大多由南面側門進出,從西面三層露天咖啡館垂下來的那幾枝珊珊可愛的黃薔薇,就唯有孤芳自賞了。

倘使有人這時從樓下經過,俞先生爽朗的笑聲便會傳到他的耳朵裏,略一擡頭,還能看到那位校慶才請得來的俞先生,正把那只夾着未點燃的香煙的手搭在護欄上,從黃薔薇後頭露出幾縷混血兒标志性的淡色發絲。或許正在咖啡館偶遇了俞先生的學生要聽得清楚些——

“為什麽這樣問?原來我是如此不堪一擊的脆弱形象,我感到難過。”俞先生不正經地蹙着眉,和對面年長的女士調笑。

那是俞先生同父異母的長姐俞柳教授,她斂着一雙憂心的眼睛,低聲道:“我向來是不為你操心的,是你的助理,說你最近讀的書,不是宗教就是哲學,我是研究這個的,病急亂投醫誤入歧途的人可不少……真的沒有胡思亂想?”

“一個物質上已經站在金字塔尖上的典型成功人士,究竟有什麽可胡思亂想的?再者,病急亂投醫總好過諱疾忌醫,”俞先生想起祖屋後山的墓地裏,那張陰測測的年輕臉孔,表情沉靜下去,端起咖啡杯聞了聞,被一股甜甜的奶味震懾了嗅覺,瞬即又放下了,方搖頭道,“不必為我擔心,那只不過是無聊打發時間罷了。”

俞柳失笑,“打發時間?你哪來的時間去打發?你的助理說你每天至少工作十個小時,比我還忙。”

“究竟是哪一位助理?”俞先生倒并未有太多不悅,反而是無奈起來,自嘲道,“我的工作就是反反複複地審閱文件、計算、開會,都是簡單的重複勞動!”

鄰座竊聽許久的學生忍不住遮掩着眉頭暗笑,俞教授瞥了一眼,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勸道:“無論如何,‘執陳方不能藥新病’。與其讀這些抱殘守缺的古物,倒不如嘗試些新的東西。也許——你應該考慮結婚,有了家庭人生會豐富許多。”

俞先生猝不及防,俞柳小心翼翼試探道:“卿雲如今是在戲劇學院還是昆劇院?”

“柳卿雲我可不敢招惹,她這人有暴力傾向。”

“淨瞎說!”俞柳斥道,“人家是唱閨門旦的,又不是武生!”

“千真萬确!”俞先生的視線逡巡在桌面上,裝出可憐模樣,意有所指道,“你知道當年方淮和秦榕的事情實在讓我心有餘悸,我一直想找個溫順點的人。”

俞柳訝異俞先生仍然在意那件事情。她妄圖開解,俞先生又是何等精明的人,匆匆看表、起身、道別,一氣呵成,“我的飛機還有兩小時起飛,看來今天只能如此了。這次回國太匆忙,下次我一定回家看看惜安和吟川。”

俞柳也惦記着,“是要回家看看了,吟川每天小舅舅長、小舅舅短地念叨,你再不來就山,山恐怕就要去美國就你了!

“不過——你下次什麽時候回來?”

俞先生一作思量,才發現下次估計就是聖誕了,暗道今天怎麽就沒有一個順遂的話題?嘴上糊弄着“相聚有時”,心裏又忍不住愧疚。俞柳不是沒有預期,也不說穿,只是忍不住多叮囑幾句生活事宜,才與他道別,“我也該回辦公室了,約了學生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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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先生将信用卡遞給店員,轉身笑對俞柳道:“傳道受業耽誤不得!俞教授不如先走一步?”

俞柳眼角紋路輕漾,“三十五歲的人了,也不穩重點。”

“您一共消費了五十二元,請簽一下字。”是拔高而緊張的喉音。俞先生見怪不怪地微笑,在憑單上草草簽下了“俞揚”二字。

車就停在文史樓北面的小廣場上,俞揚坐進那臺不起眼的商務用車,司機正要啓動,一個身影不緊不慢擋了過來,一擡頭,便看到車前蓋上趴了個人,灰撲撲的外套上架一顆深埋下去的腦袋,左手攥一只鉛筆,右手覆在一小沓A4紙上,看樣子是在寫什麽。司機正要下車驅趕,俞揚擺手制止了他。司機不解地回頭看俞先生,俞先生似乎在觀察那個人,他只好也陪着等。

許久那年輕人也沒有離開的跡象,只是時而不時地撐在車上微微直起脊背,對着紙張稍作審視,繼而又趴下去書寫了。司機不由回頭提醒道:“先生,您的飛機……”俞揚拿出了本薄薄的法語冊子在讀,擡頭看了一眼前面像是在做什麽演算的青年——一頭淩亂的短發映着低斜的夕陽熠熠而動,看着就是學生模樣。俞揚不知怎的就想由他繼續,低聲吩咐道:“再等等。”

外面的年輕人幕天席地拿車做書桌,司機很懷疑他壓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否則那屁股一會兒朝左撅,一會朝右撅,想也知道從背後看去不是什麽雅觀的畫面。過了半小時有餘,他終于完全擡起頭來,皺着眉揪了一把頭發,似是很懊惱。俞揚也擡起了頭,那張白生生的臉就映入了他眼裏,怏怏悒悒,實在不是什麽好看的神情,然而俞揚試圖多捕捉一秒,那年輕人已經将鉛筆收回口袋,快步走了。

俞先生頭一次背着新聞媒體做了一回默默無聞的慈善,又氣悶又好笑,将手裏難得連續翻了好幾十頁的書放回包裏,阖目靠在後座上,對司機道:“走吧。”

常周将額發向後捋,夾着那疊紙鑽進一條木芙蓉樹下的小道,腳下映着紅綠的池水稍稍拂去了方才的煩心,讓他的思維終于肯從無休無止的計算中出來,走入春天去。綠波間一只黃絨絨的小東西飛速劃着水,跌跌撞撞爬上岸,腳蹼噼噼啪啪踩在石板上,歪頭停在常先生前方,“呖呖”叫了兩聲。常先生的眼睛亮得像個小孩,蹲下身撿起那只小鴨子。兩只小爪子踩在掌心裏的感覺取悅了他,他向四周望了望。這時,碧桃樹中間爬出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甩了甩滿頭的花瓣,驚喜叫道:“終于找到你了!你究竟去哪裏淘氣了?”常周指了指身後,“它從那邊武裝泅渡過來的。”男孩看清了人,掩藏起手肘上的泥土,腼腆地保持距離,“常老師。”常周将鴨子送回他手裏,男孩赤紅着臉和他握手,吞吞吐吐撇清說,這是隔壁張教授家走失的。常周點點頭,“嗯。你只是幫忙尋找而已。”

回到家,常先生的物理研究院同事兼室友問他“今日如何”,他揚了揚手裏的稿紙說:“一如往常,毫無進展。”

劉梁反扒着沙發背冒出頭來,一張娃娃臉上殘留着未刮幹淨的須根,活像團沒裹勻芝麻的糍粑。他操一口細聲細氣帶尖團音的普通話,袅娜婉轉,“今天怎麽不唱你那‘袅晴絲吹來閑庭院’啦?”

“生活的趣味成于放大和誇張,敗于糾纏和反複。”常周洗過手,将一只三明治放入微波爐,“劉梁,我再一次建議,我們需要尋找一位會做飯的室友,在避免營養不良的同時,有效地發揮廚房存在的價值。聽說生物系的周老師一直想搬出教職工宿舍,你覺得如何?”

“那也要看包租公同不同意啊。” 劉梁岔開腿坐在茶幾旁嚼着堅果,漫不經心地轉移話題,“你那篇論文怎麽樣了?什麽時候能發表?”

“別提了。上月底被高舫拉去幫忙,又耽誤兩周。”

“又是這個高禿子!”劉梁破口大罵,“不過是本科時教了你一門量子力學,還真拿自己當老師!現在你們可是同事!”

常周倒不是好長舌的人,又最不喜背後置喙,懶懶敷衍道:“下回我找他商量吧……”

淩空一面鏡子懸在面前,劉梁不知什麽時候竄到他後面,扶着他的肩膀促狹道:“看看你這張臉,杏兒眼細鼻梁小尖下巴,看着就欠欺負!你說你怎麽搞研究,啊?”

常周縮了縮肩膀,故作正經地嗔道:“難不成銅鈴眼、赤發黑眉、張牙舞爪才是物理研究者的标配?怪事!這麽多年我原來一直在犯方向性錯誤,難怪研究毫無進展!不行,我明天就去向所裏申請經費,赴小區隔壁‘奈美兒整形醫院’整容;你拿着這個結論去向錢院長邀功,以後招聘,務必要按圖索骥,照着年畫上的趙公明找!”

“浮誇!十足的浮誇!一點也不符合基礎物理研究者的作風。”劉梁哈哈笑了一會兒,視線像蛛絲般在空氣中游蕩,全粘在常先生挺直的脊背上。常周站在微波爐前轉身,“對了,續租的事情怎麽樣了?”

“包租公答應下周日晚上談,還是那家雲南菜餐廳,記得啊。”

“蕭先生居然能遷就你的口味從藝術區千裏迢迢跑去市中心吃辣?看來這房租還可以再跌一跌……”常周慢條斯理道,取出三明治,經過客廳時,劉梁驀地反應過來,一腳過去毫無輕重,竟把人直接踹趴在地。

常周不可置信地捂着腰站起來,委屈道:“又怎麽了?”

劉梁猛然意識到自己的沖動,收回腳,含混道:“不要污人清白,常博士。”

俞揚抵達肯尼迪機場時是中午,難得的獨自出行讓他疲倦不已,落地便收到無數通來電提示,打開通訊工具裏的助理小組,三個一級助理正你一言我一語地為老板哀嘆。俞揚接通語音問:“發生了什麽?”

Steven率先說:“老板,你要做好準備,千萬不要動怒……”

“你見過我發脾氣?”俞揚不以為意,“說吧。”

Steven正欲開口,董升升截住話題,換了一口臺灣腔濃重的中文,再次鋪墊道:“這一次真不是投資損失那樣的小事啊……老板你要做好心理建設,千萬不生氣吼……”

俞揚氣樂了,“投資損失是‘小事’?”

更加氣憤的是Steven,“你們怎麽回事?說好的助理小組裏不能背着我說中文!為什麽要聯合起來傷害我的感情?何,他們說什麽?”

何其青用港式英語數落道:“三個月了,你的中文居然沒有絲毫進步,我為你感到羞恥。”

頻道裏一時雞飛狗跳。俞先生痛心疾首,果斷關閉通話,三十秒後重新開啓,在一片自省的靜默裏淡淡道:“升升,你來說。不準說中文。”

董升升“Um”了半晌,何其青嫌棄道:“你考托福還是考雅思啊?我來說。老板,還記得那個牛皮糖嗎?那個年輕政治明星。”

“汪湖溪?在國內搞同性婚姻那個?”

“是。他再一次找上門來了。”

“叫Steven接待。攆人不是他目前唯一的用處嗎?”

Steven插嘴道:“謝謝。我感到無上的——”

“閉嘴。”何其青打斷他,“老板,他手裏有一張照片,照片的內容可能……涉及你的隐私,我們一致判斷應該等你回來親自處理。”

俞揚接收到一張模糊不清的圖片,接下來是長久的無言。董升升哆嗦着安撫,“不生氣吼,不生氣吼……”

Steven忸怩道:“老板,我覺得這照片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一個親吻……即使公布出去,也只不過幫你出個櫃而已嘛……”

“我不是同性戀!”俞揚吼完這一句,猛然發現身後一圈嘈雜聲被喝止了,轉過頭,迎上幾只手機鏡頭,和一張呆滞的亞裔臉孔。俞揚懊悔不及。

Steven原原本本地重複老板的話,“你不是同性戀。”

俞揚宣告他将報複助理的明嘲暗諷,Steven不吝讓他感到惡心:“來吧,老板。小皮鞭我已經準備好了。”

“何其青,給他看我們的合同。如果合同持續期間雇員對雇主有任何非分之想,雇主有權立即終止合同,并且不償付任何補償金。”俞揚面無表情結束通話,拖着行李箱茫然地張望,以他的身高,一層人牆根本擋不住他的視線,可是他轉了七百二十度也沒有看到自己的車在哪個方向,他感到自己是一只沸水裏的活魚。

作為俞先生的法務專門助理,Steven真想對他科普這個條款的可疑效力——請問,有哪位法官能界定“非分之想”的含義?紅頭發的美國人為亞洲人的隐晦悲嘆不已,回頭問另外兩位助理:“為什麽他總是反複地強調這一點?”

董升升忽然面露羞怯,“欲蓋彌彰啦。”

叫何其青的胖子把玩着俞先生收藏的瓷貓,換了港普說:“非也。俞先生介系有被愛妄想症。看見沒有,就Steven者個模樣,他還不放心。”

學了三個月中文的Steven似懂非懂,“他說什麽?”

董升升望着他,坦白道:“他說你醜。”Steven為亞洲人的直白瞠目結舌。

俞先生回到公司時汪湖溪仍等在會客室,董升升奉承地跟進更衣室,他那五短身材和俞先生的身量兩相映襯,活像唐代肖像畫裏頭的小鬼和大鬼。董升升替他罵了幾句汪湖溪的寡廉鮮恥,無奈臺灣标準國語的髒話實在是匮乏,若不是疲累得很,俞揚恨不得由南到北地教他一通。現下他只得接過熨燙好的西服,了無生氣地對助理說:“你出去吧。順便幫我查查汪湖溪和吳興方氏有什麽淵源。唉,看來這次是非攪這灘混水不可了。”

“老板,我只是好奇吼,”董升升怯怯地扒着門,“照片裏的人和我們上次在波士頓墓園祭拜的那位是同一個人嗎?長得好像啊。”

才掀開一半的T恤又放了下來,腹部結實的肌肉被遮掩回去,俞揚走過去掰董升升的手指,笑眯眯道:“好的員工懂得尊重老板的隐私。”門砰地關上了。

當晚,我們的俞先生坐在馬桶上查看理財顧問為自己做的個人資産評估,盯着手機屏幕上一群抑郁的“0”回想三十五年的人生,從幼年如何為了保衛自己堆的沙子城堡不被摧毀,在幼兒園裏呆到晚上不肯回家,一直想到今天被汪湖溪這個跳梁小醜威脅的荒誕下午,俞先生得出一個結論——“擁有就是被擁有”,這句箴言是多麽正确!俞先生看着那群抑郁的“0”,覺得每一個都散發着讓自己被垂涎的肉香。

時隔多年,俞先生又一次中了別人的算計。接下來整整兩周,俞先生都在紐約四處編排各種版本的故事,主旨無非是自己如何在中國市場因缺乏謹慎而産生了巨大的投資虧損。“久利之事莫為,久争之地莫往。”俞揚煞有介事地介紹中國智慧,那些禿腦門同行,出于對他濃密毛發的嫉妒心理,總是幸災樂禍地挑着眉,豁着嘴表示同情。

俞先生對俞柳說自己在做簡單的重複勞動不是沒有緣由——早年的時候,俞先生還在金錢的大池子裏撒網捕撈,絞盡腦汁要設計一張精密的網;後來,他恍悟到但凡池子總是有邊界的,捕撈根本不是辦法,鑿破池壁,等錢流進自己的池子裏才是辦法。如你所見,俞先生成功了——也無所事事了,捕撈的快感離他而去,如今,這樣虛與委蛇的社交竟成了工作本身。

周六的深夜裏,俞揚在董升升的攙扶下醉兀兀地回到私人別墅,将沉重的身軀陷進柔軟的米色床墊裏,伸手拿起床頭的相框,黑白照片只有五寸左右的大小,嵌在大金屬相框內,留下的空白組成一個滑稽的“回”字。俞揚把它舉過頭頂,讓照片裏穿着長衫的古板中國男人和笑容燦爛的高盧少女遙遙注視着自己,直到酒精的作用讓那相框最終矮矮地滑進被子裏。

俞揚翻了個身,潛意識作祟,讓他無由夢見些荒誕的場景,他夢見有一個年輕人趴在他的車前蓋上專注地演算,那車還是他讀Ph.D時心愛的一輛超跑,他展現出年輕時也沒有的氣急敗壞,要上前丢開他,這時照片裏鬈發的法國女人出現,拽着他的胳膊阻止他。俞揚甩手,“走開,雷妮,讓我收拾他!”雷妮拿着車前蓋上的稿紙往他眼睛上送,咄咄逼人道:“你解決這個問題了嗎?”俞揚定睛一看,那稿紙上竟是他只完成了一半的數學論文……

江南正處在梅雨季節的尾聲,濕氣纏綿不去,七八月份的伏旱早已張開獠牙,不過是站一會兒的功夫,就免不了惹得一身涎水。高能物理組早禿的高舫研究員,兩條羅圈腿面條似的挂在鼓囊囊的肚皮下面,險些被熱氣蒸得垮塌下去。辦公室裏的另一個人同樣被絞在汗濕的襯衫裏,卻渾然不覺,捏着記號筆站在物理研究院唯一的一塊黑板面前踟蹰,口中喃喃自語:“這不可能。這個問題沒有解……”

高舫揩了一把油涔涔的腦門,環顧四周,惟見辦公桌前有一條轉椅,挪動着腳尖正欲過去拖來,常周回頭道:“你确定你們在進行‘純數學化’時沒有任何脫漏?”

從“九十四號”送來的“謎題”,到了涉密程度較低的人手裏,總要經手高舫這樣涉密程度較高的人,将問題的關鍵摘簡出來,形成一個很難還原成原信息的純數學問題。雖說後生可畏,可這後生的口無遮攔可真叫人難為情,高舫不得不又強調:“問題轉換不是我一個人完成的,出現脫漏和錯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話鋒一折,“如果你實在無法解決,其實也不必勉強——”

常周聽不懂他的激将法,只是無端地氣悶,躬身撿起地板上的清潔刷梆梆梆敲了三下,洩憤般把黑板囫囵擦了幹淨,又從頭開始解題。

昏黑從窗外悄無聲息溢了進來,炎熱消散,沙沙的聲響變得舒心不少,高舫走到門邊開了燈,常周被白熾燈的光線刺得一愣,高舫憑白心生愧意——又折了他大半天時間。這年輕人明明可以遠離是非,專注學問,究竟為什麽要答應那邊的壓榨呢?正想着,桌面上的手機震動起來,高舫提醒道:“常周,手機。”

常周乍然起身,揉按着額角等眩暈感褪去,三兩步走去接電話,還未出聲,那邊的滔滔憤慨噴洩而出:“常周!你人究竟在哪?我和蕭宋等你半個小時,菜都涼了!”

常周猛拍額頭,安撫說馬上就來,又對高舫道:“我才想起今天要和劉梁一同請房東吃飯,實在抱歉,高老師。”

高舫擺手藹然道:“去吧,我替你把黑板擦了。”

常先生拾起掉落椅背的西裝外套,“那就太謝謝了。”

“小常啊……”高舫背對着他,終究忍不住提醒,“這次的問題事關重大,如果解決不了,‘九十四號’可能會跳過我,直接提高你的密級。你要準備好應對啊……”

常周溫和地笑,“放心吧,我會想辦法拒絕。”

常周匆匆坐了兩站地鐵趕到市中心的雲南菜餐廳,由服務員引進了包廂。劉梁正夾菜獻假殷勤,旁邊杵在熨帖灰西裝裏頭的好大一根木頭梆子,就是房東蕭宋。

藝術品經紀人蕭先生架一副無框眼鏡,眉頭如同第一次見到杜尚的馬桶般為難地蹙着,持着筷子遲遲不動。劉梁惘惘不甘,一邊囑咐他快吃,一邊又添了一筷米線,一半接在碗裏黑乎乎的野生菌上,一半搭在碗沿上淋着湯油。

常周記得蕭宋好潔淨,同他換了副碗筷,又瞪了劉梁一眼,警示他別再為非作歹。蕭宋的父親蕭教授在某大物理系任教時與劉梁有短淺的師生緣分,後來蕭教授撇下愛徒移民國外,心存愧疚,臨走時要蕭宋對劉梁“能幫則幫”。劉梁又是個慣常作惡多端的,于是這原則對蕭先生來說,實際就成了“能忍且忍”。

菜未上齊,劉梁拔屁股擠到常先生這邊,讨好道:“常周,受你去年那篇論文啓發,我最近在網上連載一篇小說,有沒有興趣為我看看?”

蕭宋一邊嫌他對常先生湊得太近,一邊又覺得他是刻意的,呷了口麥茶,譏諷道:“又是開網店,又是寫小說,你的副業這麽多,錢院長知道嗎?”

劉梁說:“要是我能和常周一樣教職、研究兩不耽誤,何必這樣汲汲營營?包租公,你要是看不過去,是不是考慮降點房租?”那房子再降房租,蕭先生的身份恐怕就要從包租公變為慈善家了。正要回嘴,劉梁已轉回頭和常先生說話,蕭宋惱恨地撩了筷子。

劉梁那小說标題取得頗為惡俗,叫“成為投資之王”,臆想在未來社會,主角通過蟲洞,在平行宇宙間進行金融市場套利,走上人生巅峰。

劉梁急不可耐地等常先生評價,指節把桌面敲得更更作響,恨恨道:“那些讀者,居然嘲笑我是個民科,不是我自吹自擂,這個破網站上,有比我更正統的科學工作者嗎?”

常先生浏覽了幾章,眉頭就蹙得和蕭先生一般緊了,将手機擱在桌上,從書包裏抽出一張A4紙,又在口袋裏摸出一支只剩一小截的鉛筆,就地計算起來。

蕭宋心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毛病!拿來手機,在那花裏胡哨的網頁上飛快地翻了半本,刻板的表情瞬即抽生出笑意來——十幾章的內容,居然做了足足八章的數學證明!這種東西也會有人看?

劉梁心裏正擂着鼓,常先生擱下了筆,莞爾道:“精彩!證明環環相扣、無懈可擊,充滿了理性精神和嚴謹态度;結論出乎意料又順理成章,使寫作的邏輯性和趣味性完美結合。若是再有一個正确的前提假設,雨果獎簡直不在話下!”

蕭先生幾不可聞地悶笑一聲,也不吝贊揚:“奇文!在取悅讀者和追求技巧的權衡上劍走偏鋒,使得文章遠遠超脫了小說的範疇,生生拓寬了小說的內涵!這樣的歷史功績,雨果獎的确不在話下,諾貝爾獎分明更合适。”

常周哈哈大笑,“是,是,諾貝爾獎,此文的科學貢獻和文學貢獻難分伯仲,在章節的變化間此消彼長,同時拿下物理學獎與文學獎也未必不可期。”

“刻薄!你們這是何等的刻薄!”

肴核既盡,劉梁酒足飯飽,一手摟一個邀其餘二人陪他消食,拽得蕭、常二人與他一同在人行道上晃晃悠悠,為配合他那身高,蕭先生曲着膝蓋做大,常先生彎着脊背做小(劉梁的臆想),劉矮子像《人物禦龍圖》裏似的半踮着腳飄(蕭宋的臆想)。常周來不及臆想,肢體接觸障礙率先發作,條件反射要推,劉梁邪念驟起,借着薄醉嬉笑着作勢要撓他精瘦的腰腹,蕭宋一眼識破他的卑下手段,下颌緊咬,一聲不吭便抛下他們向前走,正傷神之際,一輛車輕疾地剪破癯黑的夜色,耳後頃刻傳來尖利的剎車聲、尖叫聲、路人的呼喊聲。蕭宋回頭沒有看到那兩人,心髒幾乎驟停。

“年輕人,恣其情欲,則命同朝露也!”摔下馬路崖的那一刻,劉梁記起不知多少年前被前列腺炎支配時,那位老中醫語重心長的告誡。他在烏泱泱的人群中爬坐起來,蕭宋打過急救電話,将他從頭按到了腳,問他傷到了哪,劉梁搖頭,目視着那輛引來旁觀的跑車,以及昏厥在近旁的正在被路人緊急處理的常先生,倏地紅了眼睛。

大洋彼岸,支開那兩個莫名其妙出現的人後,俞先生在夢裏做了一夜的數學證明,一直昏頭漲腦到淩晨,酒精釀就的詭谲散去,夢境好不容易熬成旖旎,将醒未醒時的脹意正引得他手滑向下腹去,一通越洋電話驚退了绮夢,俞揚接起,聲音又啞又沉:“吟川?怎麽了?”

那是道少年的聲線:“小舅舅!我闖禍了!你一定要救我!我爸會扒了我的皮的!”

“你爸現在還留着你的皮?”俞揚對這小惹事精習以為常,摸到床頭董升升留下的水杯,喝了半杯水,打開免提,掀被子下床,将皺巴巴的襯衣、西褲盡數脫掉。

“你能不能回來一趟啊……”少年啜泣道,“我真的很怕。”

俞揚聽見嘈雜的背景聲,停了動作,問道:“怎麽回事,你在哪裏?”

賀吟川抱着膝蓋窩坐在急救室外,哭得眼淚長鼻涕短,“我在醫院裏……我開車撞人了,小舅舅……”

“你有沒有受傷?”俞揚問道,得到否定答案,松了口氣,繼而又被小外甥痛悔的哭嚎弄得頭疼腦裂,俞揚正要問傷者的情況,那邊急救室已經開了,賀吟川跟在劉梁身後湊過去,被撞的人未做任何處理地被推了出來,中年男醫生探出半個身子沖外面罵罵咧咧:“哪個天才送的急救室?右臂骨折疼暈過去了而已!《診斷學》白學了是吧?”

俞揚聽見賀吟川長籲了聲“太好了”,另一個聲音暴起道:“好什麽好!趕快把你家長叫來!屁大點人,拿駕照都沒資格,敢出來飙車!”賀吟川那濫賤眼淚嘩嘩直流,委屈道:“我沒有飙車!是你們突然從人行道上摔下來的!”又無縫銜接上電話,“嗚……小舅舅,我都吓死了……我爸會扒了我的皮的。”

“脫皮事小,好好看看被撞的人怎麽樣了,無論如何先道歉,知道嗎?”俞先生光屁股坐回床沿,閉眼按揉眉心,溫聲問道,“是誰的車?在現場時有沒有被人拍照?”

“車是我同學的,車裏有好幾個人,當時外面有人拍了視頻,但沒拍到我的臉。”

俞揚正思忖着被姐夫發現不過是早晚的事情,賀吟川嗫嚅道:“小舅舅你能不能回國一趟……對方說私了必須見家長。”

“我這個月剛……”俞揚忽地想起上次回國并未讓小外甥知曉,堪堪止住話題,欲用“我很忙”來搪塞,賀吟川摧枯拉朽似的哭訴:“小舅舅,我想你了——你都半年沒回來看我了,嗚……”

狼窩裏的羊崽子最招人疼,俞先生愁得眼皮都掀不起來,無奈說:“哭什麽?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光知道哭?假期什麽時候開始?我回去把你接來美國好不好?你媽不是說你暑假要來美國嗎?”

把小的安撫好,又和對方商量了賠付和致歉事宜,俞先生充分領教了那邊自稱“傷者家屬”的劉先生不讓一胫之毛的吵架功底後,大略能想象小外甥遭遇過什麽樣的恫吓了。

劉梁本就中心有愧,好容易抓住只替罪羊,豈能大方放開?再者,看這小兔崽子的衣着,非富即貴,他得替常周好好謀筆橫財。劉梁愈想愈覺得常周真是暈得太是時候,否則以他那“臨財不肯茍得,臨難不肯茍免”的個性、面慈心軟口善的作風,被這小子哭天搶地一折騰,怕是大有反過來向他道歉的可能!我們劉研究員自以為折抵了罪過,對半大小孩吹眉瞪眼教育一陣,屁颠屁颠跑去病房看人了。

老板要回國,歸期不定!可惜老板遺傳了一半江南士人的血統,溫文是他的表,唠叨是他的裏,要将“身後事”交代得事無巨細,沒有一點身居高位的氣度!何其青認為,俞先生缺乏自知之明——縱觀整個CBD,還有比俞先生更具替代性的CEO嗎?縱觀整個垂虹資本,還有比CEO更具替代性的雇員嗎?何其青這兩日跟在俞先生背後,步履輕盈,晃得那身肥膘也跟着蕩漾不已,俞先生看在眼裏,恨在心底,頗有将權柄拱手讓人的不甘,收拾行李時,還不忘打電話,試圖遠程操控下屬的心情。

何其青一面包藏禍心,一面揭發同僚,“老板你不知道!董升升今天早上遲到了20分鐘,Steven已經笑成金·凱瑞了。”俞先生正要出口嘲弄,聽見那邊咯吱作響,一把将睡褲拍回床上,橫眉道:“何其青,容我問一句,你是不是坐在我的座位上。”何胖子咕嚕滾落到地板上,下陵上替的美夢醒了。

俞揚勾着嘴角搖頭,又打電話給賀吟川,囑咐他千萬不要将自己回國的事透露給其他人,尤其是賀平。

那孩子一派天真,壓低聲音悄悄問道:“小舅舅,你是不是也怕我爸爸?”

俞揚只好笑道:“是啊,我也怕你爸爸。”

大約預兆着主人的一去不返,床頭的金屬相框裏,黑白照片被取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夾進了行李箱的夾層內。照片背面蒼遒的鋼筆字鋪陳在斑斑黴點間,那是——“往者不可扳援兮,徠者不可與期。”

作者有話要說:都在銀行賬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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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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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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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