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愛情固然是向往和追逐,求愛卻總表現為不甚高雅的積欲游戲。俞先生待他站穩,貼着他的肌膚緩緩收回手,常周不敢去推他的胸膛,顫巍巍地跌落一級臺階,紅着臉放松自己的肌肉。他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燙人的後腰,沒有摸到疹子。俞揚越過他往前走,狀似輕松,使熱感彌散在涼風中,絲毫不引人懷疑。他懂得那份惶惑與不安,他不忍心給他這個。

月底,學生大抵都放了假,LGBT活動沸沸揚揚,反對言論基本已無擡頭之勢,但錢謙與汪湖溪的争論正酣,兩周以來一直在各大電視臺攻伐、辯論,無休無止。一天,結束一場深夜錄制以後,錢謙登門拜訪。俞揚邀他坐在吧臺邊,為他倒酒,“抱歉,書房被占用了,只能随意些,不介意吧?”

“當然不。”錢謙不是沒有瞥見剛才進書房的年輕男人,但這樣不拘泥的招待讓他喜不自勝,讓他忍不住構想更多的可能。錢謙将東西奉上,“我把你要的照片帶來了,只此一張,沒有複制品。”他惱恨要為貌合神離的伴侶致歉,但這是必須的,“汪湖溪以這樣的東西相要挾,根本毫無理智,有違我們活動的初衷,我感到羞恥,我代他向你道歉。”

俞揚長久審視着這張照片,平靜地不可思議。它記錄了什麽?一個青澀的自己、一個亂坐懷中的舊友。也許背後還有一輛撞破護欄的車子、一個跌落崖底的家庭。“喪失理智是可鄙的,為大多數人的利益是如此,為愛情……亦是如此。”俞先生沒有飲酒,“越是高尚的目标,其實,越需要人保持理智的頭腦去追逐,不是嗎?”

錢謙未留意他自問的神情,只當這是上位者的耳提面命,唯唯諾諾道:“是,是,要保持清醒……”他滿飲半杯将那種市儈氣壓下去,把手機推給俞先生,“這是我們和昆劇院聯合推出的專場活動,屆時不止是我們這邊的社會活動者,一些政要也會出席。”

俞揚翻閱那份策劃書,“《憐香伴》?”

“是改編版劇目。”錢謙頓了頓,猶豫道,“演出者已經初步确定了,其中一位是你的熟人。”

屏幕上卸了妝的旦角笑得溫婉柔媚,看得俞揚心有戚戚,仿佛那彎彎兩道不是柳葉眉,而是柳葉刀。他把手機推回給錢謙,嫌棄之餘幹脆利落道:“這真是誤會。我和柳卿雲女士不熟。”

未能投其所好,錢謙訝異,随即順水推舟道:“現在的新聞媒體,果然都好捕風捉影,真是可惡。”

“不過……我和昆劇院的張明芳教授有忘年之誼,如果是因為這個,我的捧場倒是應該的。”

原來是要改個名目,錢謙瞬即明白過來,說自己一定會協同昆劇院重新安排。俞先生拍他的肩膀,故作老道說:“安排是次要的,關鍵是如何講故事。我既然答應要出席,為你們吸引眼球自然是必須的。但你得想想這個活動的目的是什麽,這種蜚短流長傳出去,豈不是要喧賓奪主,得不償失?我這裏倒是有一個更好的故事……”

附耳訴說完畢,錢謙不知該擺出何種表情,“這也太……劍走偏鋒了吧。”

“所謂兵者,不過奇正之變。我這個故事除了虛假以外,并不傷害任何人的利益……錢先生不會把我當成汪湖溪一流吧?”

“怎麽會!俞先生肯做到這樣,說定心致公都不為過,我很欽佩。”

“舉手之勞。”俞揚舉起酒杯,“注意保密就好。”

錢謙與他碰杯,知道這是送客的意思,于是稱還有事情要安排,匆忙告辭。俞揚道:“錢先生這樣夙興夜寐,千萬保重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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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吟川嚼着薯片從沙發背後冒出頭來,“走啦?”

“走了。”

“小舅舅你可真會收買人心。瞧他那受寵若驚的模樣。”

俞揚起身将酒倒進水槽,“收買人心的不是我,是我賺的錢。你要是羨慕,大可以去賺錢試一試。”

賀吟川不屑,“誰羨慕你有錢?我是歧視他卑瑣。”

“結廬在人境,車馬喧嚣是難免的。真以為誰都做的了陶淵明?”俞揚将清洗過的酒杯倒懸進櫃櫥裏,“他這樣的,算是油滑得比較清新的,別人是豬油,他是菜籽油。”

“于是你穿越一道道工序,從菜籽油裏聞出四月油菜花的清香,油就不再是油了?”

俞揚笑道:“我是說,你可以歧視得輕一些。”

“唉……”正欲趴回沙發底下,賀吟川又擡起頭來,“不對,剛剛你和菜籽油偷偷摸摸商量了什麽事情?和那個姓柳的女演員有關?”

俞揚眨眨眼,“成年人的事情。”

賀吟川瞠目結舌,“你——龌龊!小舅舅我錯看你了!”小外甥受不了英明神武的小舅舅和那些人不過是一丘之貉,從毯子裏掙紮起身,“我要去找常周,只有他是幹淨的,你們只會玷污我潔淨而年輕的靈魂!啊——‘一切都是貧乏、不潔和可憐的安逸’!”

俞揚愈加肆無忌憚地扮演厚顏無恥的角色,“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賀吟川“哼”了一聲,癟嘴道:“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此言說的确乎是常先生。一日,俞先生煙瘾犯了,滿屋子地找不着煙,欲使喚兩個外甥,吆喝了幾聲,又滿屋子地找不着孩子,趿拉着拖鞋從樓上下來。此時,常先生穿着髒兮兮的球衣、釘鞋進來,魂不守舍地折進了客廳。俞先生饒有興味地倚在扶手上觀望,我們的常先生,渾然不覺地走向放置玻璃魚缸的裝飾用梨花木架,用還沾着泥巴、草屑的手執着漏網反反複複撈那條恹恹的金魚。

俞揚站到他身後,悶笑道:“這魚還何其地小,常老師看中了它做今晚的晚餐,會不會太殘忍了一點?”

常周擡眉,肅然的神情消失殆盡,手上煸炒似的翻了翻,“所以我心裏矛盾呀。一個我說,‘撈起它,吃了它!’,另一個我說,‘讓它從網的間隙裏漏過去!’”

“你這是強魚所難。它就是把自己剁碎,也不見得漏得過去。常老師難得這麽不通情理,讓我想想……”俞揚道,“和你的論文有關?”

“你怎麽知道?”常周轉過身,抱起魚缸撐坐到背後一張如意紋混搭希臘風格的櫃子上,地板上一長串進門踩出的髒腳印。常周擠眉弄眼笑了笑,歉疚十足又毫無歉疚,俞揚沒有訝異的心情,似乎他本來就該是這般生動的模樣。“有進展了?”他問。

“沒有!但是我有了一個全新的想法。我果然一直在犯方向性的錯誤……”他首先撈了一網的水,水淅淅瀝瀝滲回魚缸,“假設有一張濾網,如果經過它的是水,會發生什麽?”

“當然是會穿透過去。”

常周又折騰起那條可憐的魚,“如果換成它呢?”

俞揚謹慎道:“除非把它剁成十分細小的顆粒,否則它不可能通過濾網。”

“現在想象一下,把無數的這種濾網放在微觀世界中,它把微觀世界隔成了許許多多的層次,”常先生在将濾網擡到眼前,捏着拳在上方虛撒了一把空氣,“無數的信息從第一張濾網投放下來,它們性質不一,因而被不同的濾網攔截,停留在不同的層次上,我們慣常用‘維度’來衡量某一層次的信息,但這實際上是它們的共同屬性,否則它們不會停留在同一個層次……”他幾乎要手腳并用、手舞足蹈起來,俞揚認真聽着,兩人都未注意到走廊裏進了人,“揚揚?”拐角處傳來詢問。

常周歪着腦袋望去,猛然一驚,像被教導主任逮住的搗蛋鬼,靈活地從矮腳櫃上跳下來,抱着魚缸斂容屏氣地站着。幸而俞先生恰好回頭,這動作才顯得不算滑稽。賀平心裏狐疑着,狀若無事地避開常先生的眼睛,指了指外面,對俞先生說:“門怎麽沒關?”

“噢,是我進來時忘了,我去關上。”

常周正要往外走,俞揚忽而拉住了他的手腕,這動作于尋常人是普通的,卻讓他忍不住去掙脫,幸而那只手頃刻便放開了,“這是我姐夫,賀平中将。這位是常周教授。”

常周居然忘了糾正他,是“副教授”,只不卑不亢地道了聲“賀将軍好。”

俞揚将他懷裏沉甸甸的魚缸取了過來,溫聲道:“門有人會關。去幫我泡兩杯茶……你對茶堿過敏,不許偷喝,知道嗎?”

他不怕常周多想(實際上他正迫切地希望他可以深入地挖掘這個問題),并及時阻止了對方的疑惑。常周從他的口型裏讀到“幫我個忙”,其餘的,便在他的思考能力以外了。常先生換過鞋,走進廚房,彎腰從櫥櫃的密封罐裏取出茶葉,口中喃喃道:“奇怪!他是怎麽知道我對茶堿也過敏的?”

常先生回到客廳,那郎舅倆遠遠地對角坐着,一個賽一個沉穩老練,正沒皮沒臉地不斷承受和制造尴尬。這場景讓常周想到戰争理論中所謂“相互毀滅保證”(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他們像是持有核武器的雙方,在忌憚中維持危險的平衡。他将一杯茶放在俞先生面前,又繞過茶幾去放另一杯。常先生和那不茍言笑的老男人一個道“請”,一個道“謝”,眼神短兵相接,倏爾又紛紛窘迫地收回,像在日軍的包圍圈裏不巧碰頭的國軍和共軍。

常周無從在他染了風霜了臉上找尋到賀惜安和賀吟川的影子,所以他将自己從這次意外中開脫出來。他輕快地起身對俞先生道:“我先離開了。”

俞揚有意不讓他避開,“換好衣服記得下來把地拖幹淨。”

常周拔住腳,咧嘴道:“我記得的。”

俞先生舒展地靠進沙發,不料被一塊硬物戳中,他在心裏哀鳴了數秒,繼而發誓再也不将手機藏在沙發縫裏了。不過現下大敵當前,他只好一派恬然自适地任由屁股遭殃,“怎麽突然過來?我姐去南太平洋度假,我以為你們是一起的。”

“我軍務繁忙,哪裏脫得開身?她和張教授夫婦一同去的。再說,那哪裏是度假?據說是去做語言、宗教考察,拿了研究所經費的。”

俞揚擠兌道:“我這裏可沒有軍務給賀将軍公幹。”

賀平面上一凜,在對面的人還是少年時,他不止一次野心勃勃地試圖矯正他牙尖嘴利和好頂撞的毛病,可惜這人是溫和漂亮的,亦是桀骜不馴的,如果有需要,他甚至可以暴戾無情。在一一見識過這些以後,他只得窩囊地潛藏,“你當我想過來受你的氣?你要來國內攪渾水,替錢慎思的兒子背書,這背後是多大的風險?你姐和俞家人都擔心你,又聯系不上你,只好攆我過來。”

常先生提着拖把進來,專心致志地躬身拖地。那張臉由側面看去其實是十足鋒棱的,倘不是笑時太溫文,用堅毅去形容也是無妨的。這一發現使俞揚好奇心頓起,讓他在與姐夫的交鋒中不慎失手,“我是個投資人,風險收益是我的生存之本。”

“包括生命的風險?現在新聞都在說,有人給你寄了威脅信,聲稱會采取一切措施阻止你為昆劇院那場活動站臺。”

“這——”俞揚未想到錢謙會使流言這樣甚嚣塵上。常周聞言一頓,也探尋地望過來,俞揚索性順水推舟地默認,“我已經把升升叫回國內了,他在應對這種事情上是老手;再者,出席的人裏有許多政要,單單為我一個沒什麽影響力的社會人士铤而走險,以身試法,我相信理智的人做不出這樣的選擇。我恐怕——”

賀平以為他別有揣摩,“什麽?”

俞先生正為常先生慢吞吞的動作愉悅,戲谑道:“我恐怕威脅信是我的愛慕者寄的。你知道,網絡上有許多年輕女性對我有戀慕之心,年輕人麽,容易被這種心情挾持了理智,‘拉雜摧燒之’、‘當風揚其灰’,什麽都做得出來!”又換作愁悶的語氣,“我早跟升升說了,我這樣的外在形象,太容易滿足年輕人關于伴侶的脆弱幻想,是不适宜在輿論場合太過張揚的……”

常先生抿着嘴笑,賀平不悅地放下茶杯,“我是真心實意關心你的安危,你這樣敷衍,真當我涵養那樣好?”

局面破裂不過意料之中,俞揚無懼色地與他對視,“有時候,真心實意比虛情假意更危險,不是嗎?”

賀平被肺火灼得恨不得上前揍他,但深埋着的某種卑瑣的念頭讓他常年為之掣肘,他甚至需要克制自己不去靠近他,他起身踱了幾步,待那沖突的情感歇下,無奈道:“你自行打算吧。也怪你姐多慮,你有今天,總不能是憑借天真和運氣。”

“我走了。”俞先生未起身送他。他只好局促地整了整衣腳,大步離開,及到了走廊拐角,又回頭道:“揚揚,我希望你記得,你只要點頭,姐夫什麽事都會為你安排。”

對什麽點頭?安排什麽?俞揚在心底嗤笑,不再回應。

常周以為俞先生是在同他姐夫置氣,可是俞先生呈現的,是遠甚于賀平的坦蕩。他今天大概是做慣了傭人,讪讪地将拖把擱下,出門代俞先生送客。

董升升扣着一頂漁夫帽,拖着一只足有他半人高的箱子進院子時,俞先生正站在瓜藤下的陰影裏對着一朵苦瓜花凝神思索。董升升喘着大氣打招呼,“老板?又醞釀什麽壞事?”

俞揚随手揭起一根枝桠,“杖藜嘆世,感到天将降大任于我,而我無能焉。”

董升升啞着嗓子笑,“呵呵……沒在想你那‘甜蜜的煩惱’?”

“Steven原來還有嘴碎的毛病?”俞揚丢開樹枝,上前替他提起行李箱,“我那位‘甜蜜的煩惱’——他出門買抽紙,估計不久就會回來……升升啊,愚兄的終身幸福也許就記挂在你這張嘴上,你知道該怎麽做吧?嗯?”

董升升又妒忌又替他開心,半真半假道:“我滿腔心意無人收,轉眼你就情投別處,我會不知道怎麽做?”

俞揚推搡道:“學Steven學得惟妙惟肖,不如你和他換個崗位?”

董升升在他背後寂寂地吐了吐舌頭,淡淡道:“對了,剛才我在外面看見了賀将軍,他這是剛離開?”

“嗯。錢謙放出去的消息,他信以為真了。”

“你解釋了嗎?”

“沒有,常周也在,不把他順勢诓了,豈對得起我在外的名聲?”俞揚關上門,将行李遞還他手中,“把東西帶去客房,休整一下,晚上陪我去見新的合作夥伴。”

“今天是星期六!老板你真是太擅長壓榨了……”董升升連連搖頭,到了樓梯口,又折回來,從包裏掏出一只U盤,“這是你讓我從銀行保險箱裏取的東西。看上去有點年份吼。裏面是什麽?有點好奇噢。”

俞揚微笑道:“好的員工懂得尊重老板的隐私。”

等到俞揚介紹兩人認識,董升升赫然發現,今天下午遠遠看到的,站在賀将軍身旁說話的,不正是這位嗎?他混混沌沌中被俞先生扯走,接着一整晚都似是被“抽紙”二字糊住了腦漿,他覺得自己可能窺見了了不得的秘辛。晚上他躺在床上反複替俞先生琢磨,一會兒覺得常先生氣質正派,不像是鑽營取巧之人;一會兒又覺得有俞先生這樣的男人做備選,卻背過他去勾搭賀将軍,正常人不會這樣又傻又瞎吧?思前想後,好像都得不出什麽子醜寅卯來。

翌日,俞先生先是去金融區同昨晚會見的合作夥伴草簽了一份協議,又馬不停蹄去到某酒店同國內的幾位商界翹楚舉行高機密會談。漫天胡扯地聊過了飯點,俞先生婉拒了午餐邀請,饑腸辘辘地走出會議室,便見到自己的一級助理正站在安全通道标志下撓牆皮。俞揚清了清焦幹的嗓子,皺眉問道:“從昨晚開始就這樣惴惴不安,是時差還沒調整過來?”

董升升手一抖,轉過身來,慌忙從文件包裏翻出一塊低糖巧克力,谄媚地遞過去,“哪有?老板你想吃什麽,我讓小徐司機訂桌。”

俞揚撕開包裝咬了一口,向電梯走去。他咀嚼的動作很是斯文,舌尖偶爾會在閉合的嘴唇裏悄悄舔舐上齒,“不吃了。下去以後,你和小徐打車去吃飯,我自己開車走。晚上我們直接在昆劇院碰面。”

“你去接常先生?現在會不會太早了一點噢?”——今天早晨,董升升和俞揚沆瀣一氣,把常周撺掇去看演出了。

俞揚嘿嘿笑了笑,“機會難得,我這不是得預留時間為悅己者容麽。”

董升升心道難怪老板早上忽然轉性,特地要司機去車庫換一輛車開!他望着電梯頂端的鏡子,幽幽道:“非洲大草原上的雨季來臨,又到了雄性大猩猩求偶的季節。”

賀吟川為小舅舅的私德殚精竭慮,下午,從書法老師家匆匆趕回郊區,只逮到司機小徐和董助理,愈加篤定小舅舅這是近墨者黑,終于把持不住要堕落了!

董升升好笑問:“小老板你這是怎麽了?”

“我痛惜啊!‘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唉!”賀吟川沉吟不已,又忽地摟住董升升的脖子,“董叔叔,你帶我去吧,啊?”

“不可以。你是未成年人,帶你去參加這種活動,會落人口實的啦。”

常先生在學院辦公室備課,一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拎着西裝外套往樓下跑,經過文學院的小廣場時,被一群狂歡過後的學生團團圍住,“常老師!怎麽周末也在學校?”

常周和藹地笑,“加班加點。我跟你們說,以後千萬別搞物理研究,”指着烏黑的鬓角,“瞧見沒有?可憐白發生!”

學生們笑作一團,常周問:“你們這是在搞什麽活動?弄得這麽五顏六色的。”

其中一個答道:“這叫彩虹色!我們在為《平等婚姻法》草案征集簽名,都快結束了!欸——常老師一定要簽一個!”

常周被推擠着向前,一邊躲避伸來的胳膊,一邊抱着西裝外套嚷嚷:“哎、哎,我簽,你們別靠太近,我這身衣服一會兒還要穿去約會的。”

人牆後跳出個男生來,“常老師有女朋友了?”前頭立即起哄道:“喲……小秦哥傷心了,傷心了。”

“哎、哎,這個玩笑開不得,事關師德問題。”常周刷刷簽了名,嘟囔道,“再者,為什麽是女朋友?也有可能是男朋友呀。”

常先生純是為了應他們的景,不想引來一片意味不明的歡呼,你一言我一語,這下作繭自縛、逃脫無路了。小秦同學機靈地頂上來,替他攔住一群湧上來的女學生,常周半跑地抽身出去,回頭招了招手,才對身邊的男生說:“謝謝你了。”

小秦同學忸怩道:“那個……常老師,他們說的——”

“我知道,鬧着玩呢。”

“不,都是真的!”小秦同學感到自己的嘴唇在三十七度的天裏打顫,“我,我是真的喜歡你。沒有傷心——傷心是假的,但喜歡你是真的。”

猝然的表白讓常周正驚訝着,小秦同學深呼吸一口,索性一鼓作氣道:“常老師,我喜歡你,你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美。我就想告訴你這些,沒想別的,真的。”

常周眼角漾起笑意,親切道:“你對美的認知似乎有些偏頗,我建議你讀一讀黑格爾的《美學》、朗費德的《審美态度》、維特根斯坦的《美學講演錄》。”

“這些你都讀過?”學生很困惑。

老師搖頭否認,“沒有。我對美沒有絲毫的興趣。我在和你開玩笑,我想說——謝謝,謝謝你。”

他信誓旦旦說出了這番話。而随後,當他在八月份、今天的夕陽和這條柏油路的末尾,看見俞先生站在絲綢般的餘晖中對他柔和地輕笑,他感到夏日的擾攘正在離他而去,無論是八月份、今天的夕陽還是這條柏油路帶來的。他為自己的食言面紅耳赤——美一定是從上面的世界傾瀉而下的,他想,它真叫人無從躲避。

校園裏比別處清靜,沒有駐足的路人和偷拍的鏡頭,俞揚惬意地向他走去,“常老師這是招惹了哪個登徒子?”

常周低頭一看,驚呼道:“誰摸了我的胸?”再往後看去,後腰一帶也挂了“彩”,無辜道:“我是清白的,他們人多勢衆,我實在躲不過來。”

“正所謂‘體貌閑麗,所受于天也。’你當然是清白的。只不過,”俞揚親昵地摟着他的肩膀往車邊走,“恐怕得換身衣服才能叫人信服。”

常周從他懷裏溜到副駕駛,系上安全帶,“不必特地去換衣服,我穿上外套就遮住了。”

“不難受?”

“不難受。”常周瞥了一眼他的灰襯衫和淺色西裝,心想讓他穿成這樣才難受!熟稔地轉移話題,“吟川剛才給我發了一條短信,我念給你聽。”

從西裝外套掏出手機,朗朗念道:“‘常老師,近日小舅舅與錢謙蛇鼠一窩,對我避之不及,我揣測他心懷不軌,今晚必色欲熏心,沒有我在場,恐明日悔之晚矣。勞煩你幫忙看顧二三,千萬別讓他和女演員獨處一室。順請講安。’”

念畢,常先生哈哈大笑,俞先生哭笑不得地搖頭,“你說,他這一套一套究竟是哪裏學來的?”

到了劇院,兩人在董升升的掩護下由演職員通道直接進了後臺,走廊裏本就擠滿了道具,此時又人來人往,俞揚只好扶着常周的肩膀将人護在前頭,董升升回頭掠了一眼,酸得要吐舌頭,忽地被拐角處一只手扯住了腰,聲音甜柔地,“咦?這不是董升升麽,你老板——”跳出來朝後一望,一手撐着腰,大大咧咧地,“這叫什麽來着?‘我欲仁,斯仁至矣’!”

俞揚擡眼望去,心道真是運交華蓋。轉頭對常先生道:“你認識她?”常先生正欲道“本市沒有人不認識柳小姐”,俞先生的左肩瞬而被杏色立領繡花衫子底下的一只拳頭擊中,董升升被拽的一個趔趄,嗷嗷叫道:“柳小姐,你要毆打我老板,倒是先放開我呀!”

俞先生躲避着拳頭,“欸,柳卿雲——別打了——你說話突然變得這樣文绉绉,我哪裏認得出你?哈哈——”

柳小姐吊着眼角瞪人,眼珠光華四射,“哦,就許你裝逼,不許別人提高文化素養是吧?”

“我現在理解許由到穎水邊洗耳朵的心情了,有些污言穢語真是聽不得,聽不得……”

柳卿雲截斷道:“說人話!”

俞揚十分無辜,“我說,我可不是在裝模作樣。我是江南人,文绉绉是我的表,也是我的裏。”

旦角甩着拳頭迎上,“我是市井人,莽撞撞是我的表,也是我的裏!”

“對得好,你的文化素養的确有進步!唉,你力氣小點——”嘈雜的走道裏愈加嘈雜,俞揚往常先生背後躲,終于,袁經濟人趕來救場,勉強将人攔腰抱住,“怎麽又動起手來了?!能不能消停點,臺柱小姐?我的天,我遲早要把你的健身卡掰斷,你這個身材,再練就只能改唱小生了!”

袁經紀人大汗淋漓,撕扯之下,滿臉的油水;柳小姐還氣定神閑,整整衣裳,立馬可以捏着蘭花指上臺。袁經濟人板着臉欲數落,俞先生心懷愧疚,阻止道:“是我的錯,我和她鬧着玩呢。不過,演出不是快開始了嗎?怎麽跑到這裏來?”

袁經紀人一肚子怨氣,“有位大人物姍姍來遲,時間只好往後推,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開始——卿雲等得心煩,鬧着要玩幾盤麻将,又三缺一,就出來抓人了。”

柳卿雲見縫插針,将常先生和董升升往袁經紀人那邊推,任性道:“我現在不想玩了。這兩人給你湊數。”又對兩人道:“借你們老板用一用!”

這身份誤會讓俞先生一驚,正要伸手把人撈來介紹,常先生對他搖了搖頭,只好作罷。俞揚對兩人說,“這——你們放心?”眼睛卻只看着常先生。董升升頗有眼見地噤聲,常周被幾雙眼睛看得不自在,只得恭敬道:“好的員工懂得尊重老板的隐私。”董助理險些笑場。

俞揚随柳卿雲拐進一條無人的過道,瞧着黑漆漆的道具間,斷然拒絕道:“我不進去。這黑燈瞎火、孤男寡女,萬一被人拍到,哪裏還說得清楚?”

“你說不清楚的事情那麽多,差這一件?”柳卿雲将人猛拽進去,關門上鎖。回頭逼問道:“我問你,你把方淮的語音日記取出來做什麽?”

俞揚無言,柳卿雲得意道:“忘了吧?我也是這份日記的知情人,當初是我們一起存進去的。雖然不需要兩人持密碼取出,但我會收到通知。你取它做什麽?還想回憶一番?往事不堪回首知道麽。”

俞揚嘆了口氣,撚了撚箱子表面,不見灰塵,伸張着腿坐上去,“你以為我想?方老病危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方笠拜托我一定要幫忙找回些方淮的遺物以供追思,除此之外我還能把什麽還給他們?”

“那份日記不也……露骨得很。”

“所以要剪輯處理一下。”

俞揚垂頭,柳卿雲心裏也沉重起來,半晌,忿忿道:“那夫妻倆真不是好東西。活着時專愛膈應人,死了還——”

“卿雲!”俞揚打斷她,“逝者已矣……都已經過去了。”

“過去了……你要是真的能說服自己,我這個做朋友的就不用為你擔心了。”她嘆着氣,“我男朋友、女朋友都交過一打了,你身邊一直沒有人。想想你在出事以前,那風流——”

俞先生笑問:“我幾時風流過?我向來潔身自好。”

“行了行了!你的‘潔身自好’和你父親是一脈相承的。”柳卿雲懶得聽他颠倒黑白,轉身欲開門。

俞揚摁住門,“哎。這是很嚴肅的事情。答應我,至少出去以後,在剛才那個人面前,不要這樣搬弄是非,行不行?”

“搬弄是非?”

“口無遮攔。”俞先生自我糾正。

“勉強接受!”柳卿雲挑起嘴角,“早看見你和他眉來眼去的。”

常先生被拖着玩了兩輪牌,也不見俞先生回來。董升升見他不住往門邊張望,存心要逗他着急,手上飛速理牌,不經意道:“老板和柳小姐去了這麽久,怕是要修成正果了哦。”

袁經紀人和演範介夫的生角對面而坐,一人被董助理在牌桌低下蹬了一腳,生角默不敢言,袁經紀人察言觀色一番,即興附和說:“修成什麽正果?俞先生要是肯認真,我倒是敢放開手随他們去。”

董助理嫌他編得太過,剜他一眼,又偷偷去瞧常先生的表情。

常周在這方面本就木讷,那兩人又都是不下俞先生的人精,他分不清真假,一頭栽進了謊言裏。他想問些什麽,但又直覺危險和不合時宜。他無從分析和安撫自己的情緒,只是無能為力地任由它失落下去。這兩個月多裏相處的種種忽地便湧出來,他曾以為保持不即不離就是進退有度,而現在,他覺得也許留在他的身邊本身,就構成了一種逾矩。

“抱歉,”他沉聲說,“我需要去一下衛生間。”

常先生眼裏的不知所措是不加掩飾而毫無塵垢的,董升升揚長了脖子,袁經紀人一手刀劈下,罵道:“還不追上去解釋?被你老板知道你就慘了!俞先生最讨厭這種有的沒的。”

“我是來道歉的。”

常先生正彎腰掬水,聞言詫異道:“什麽?”

“剛才的事情。老板和柳小姐不是那種關系。柳小姐去重新上妝了,老板不方便出現在演員休息區,讓我玩夠了再帶你去前場找他。”

常周洗了一把臉,沾濕的劉海垂落幾縷到額前,他轉身審視對方。

董升升攤手,只得直白地解釋:“我承認我想試探你。我看得出來,你對老板也有那種——”

常周睜大了眼睛,誠摯說道:“這——你真是誤會了。我對他……我對他——”他撲哧一笑,腼腆地抿着唇,思忖了一會兒表達,方說:“他這樣好,我怎麽會想用那種情感去束縛他。我剛才的确失态了,但僅僅是因為你們的話,颠覆了我對他人格的認知。我不願意相信他是那樣的人。不過——也請你以後高擡貴手,不要再捉弄我了。我人比較笨,會當真的。到時候,恐怕會誤傷了你老板。”

“你真的沒有?那個?老板他對你完全沒有那方面的吸引力?”董升升不停地比劃着胸肌、腹肌。

他的不可置信讓常周再次笑了,“那方面是哪方面?我這個人比較奇怪,友情才是我能給予一個人的最高待遇。我認為他完全值得這樣的崇敬。”

“不過,”他烘幹了手,走到董助理身旁,鄭重地拍他的肩膀,暧昧說道,“你對你老板的情意,我沒有任何輕蔑的意思,我會為你保密的。”

“誤會!這真是天大的誤會!”董升升倒騰着腿追上去,常先生心情愉悅,腳下生風,步伐越邁越大。董助理的哀嘆放在心底:“你也喜歡老板”的對立面是“老板也喜歡你”,不是“我也喜歡老板”吶!

作者有話要說:敢說出來你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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