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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思量,不慎讓賀吟川反撲過來,俞揚收斂着力度掐住他作亂的細胳膊,氣道:“該開竅的一竅不通,不該開竅的七竅玲珑。之前出櫃的賬真以為我不跟你算了?又是智商又是包容的,該不會是看上學校裏哪個老師了吧?小亮老師是誰?啊?”
翌日賀惜安學期結束,從家裏打包來兩只巨大的行李箱,賀吟川掏空了一只半,飛速擁抱了兄長,怕被打,又怯怯站回兩步以外,感激涕零道:“一樣也沒差,哥你太了解我,真是不負手足之情。”賀惜安擡着下巴“哼”了一聲,懶得陪他作怪,正要回房,一人從樓梯上下來。賀吟川眼見着哥哥像刺猬似的瞬間收了棘刺,一時未忍住,“嚯嚯”怪笑了聲,賀惜安此刻倒渾不在意,任他嘲笑。常周道了聲早,将手中準備好的邀請函遞予賀惜安,溫聲道:“下周天文臺要在毓山觀測站舉行青少年天文與空間交流會,我這裏有一封內場邀請函,不知道你感不感興趣?”
賀吟川眼睛一亮,“向博士也會在嗎?”
常周道:“當然,天體物理,希微的主場嘛。”
俞先生在心裏癟嘴,向博士又是誰?這才幾天的時間,外甥都能創造話題隔離了,自己居然還在苦惱和常周此晝接彼夜地見不着面!當晚,俞先生路過客房,常先生正和人打電話。俞揚偷耳聽見“租房”、“打擾”之類的字眼,霎時煩心起來,立在院子裏聽了一會兒菜苗招來的長一聲短一聲的蟲鳴,沒定下心來,反而被蚊子在下颌上咬起好大一個包,恨恨想:“這個人是怎樣一根進退有度的木頭!”轉身回了書房,坐在矮塌上茫茫然檢查大外甥的功課,忽地在哲學課本上看到一句話,“萬事萬物都處于聯系之中,沒有聯系亦能創造聯系。”俞先生沉思片刻,豁然開朗,疾步走到半月桌的電腦前,給董升升發訊息:“幫我查查毓山天文臺的新近研究項目,挑個最花錢的,聯系沈軒翥臺長,以垂虹資本的名義給他們捐款。”俞先生愉悅地坐回矮塌上,得意地查看郵箱裏的本月個人理財報告,盯着屏幕上那群歡快的“0”,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胸有成竹。
俞先生忽然想起雷妮對他唯一的教誨——“人其實可以不做任何遷就地生活。”她從來不說“如何”,以至于他以為那不過是莊周口中的“無待”般的虛無缥缈。而如今,倘若再加上“極端有錢”這個基礎,他似乎開始覺得那是可能的了。董升升才提出邀約,沈臺長便親自電話聯系俞先生,感謝之餘,表示一場正式的捐贈儀式是少不得的。俞揚虛推說行程繁忙,沈臺長果然說,時間安排可以由他決定。“我聽說貴臺下周要在毓山舉行一場對外開放的交流會,很是受矚目啊……”俞揚狡猾地拉長聲音,“您也知道,我本人并不是好虛名的人,但這次畢竟是公司層面的決策,如果捐贈儀式能在屆時舉行……”沈軒翥愣了片刻,連忙道:“那當然最好!那當然最好!”董升升旁聽着,絲毫摸不清頭腦,俞揚親臨現場,究竟是誰給誰帶關注度啊!
隔日放出新聞,俞先生的社交網絡賬號下一派雀躍,可惜俞先生的手機常年栖身在沙發縫裏,只有董升升隔着重洋為此憂心勞神。接下來俞揚收到各路親友師長的輪番提醒,叮囑他千萬注意安全,俞揚想起半月前俞柳的詢問,微眯着眼思索片刻,在助理小組幽幽發出一張《最後的晚餐》,董升升毛骨悚然,立馬前來負荊請罪,“老板,我這不是太緊張你了嘛。你向來不太知道自己的新聞流量是什麽狀況,我怕你被餓虎撲食……”
“那上次又是怎麽回事?我姐是怎麽連我最近讀了什麽書都知道的?”
“那是俞教授主動問的。”
俞揚抱臂而坐,懷疑地審視着屏幕上一張憋紅了的臉,董升升咬牙頂上他的目光,俞揚不再向他施壓,淡淡道:“下次你不必這麽做了。放心吧,內場活動是半封閉的,我心裏有分寸。”
到了下周,去毓山的路上還是不免遭遇了一番圍追堵截,不過俞先生的地位畢竟已頗令人忌憚,那群人到底不敢逼得太緊。與沈臺長寒暄一番,被請入內場,俞揚的目光遙遙捉住一個身影,那個人也望過來,俞揚對沈臺長道了聲“失陪”,沈軒翥料想他是遇見了熟人,便擺手示意他随意。
俞揚頂着後梳的額發,穿着定制的西裝,穩重地向常周靠近,可是空調的風好似都在往腳底吹,使他越走越輕快,他有些無奈,又忍不住唾棄自己,不知為什麽,忽然變成一只開屏的公孔雀。發覺對方偷偷抿嘴,俞揚問:“笑什麽?”
常周幹脆笑得眼帶桃花,“沒什麽。見慣了你的宅男模樣,有點不習慣。”說罷又問:“你怎麽會來?”
俞揚被他注視着,暗想也許這雙眼睛就是問題所在,一笑起來,自己就仿佛浸入了柔情蜜意的水裏。手心隐隐發癢,想要替他遮住。口中只簡單解釋是來參加捐贈儀式的,目光轉向常周身邊的年輕女性,禮貌地問候:“這位是?”
常周為他介紹:“這位是毓山天文臺的研究員,我的朋友,向希微博士,畢業于美國M……”
這位女士将烏黑的長發簡單系在腦後,穿一身不露鋒芒的淡色裙裝,素雅內斂,好似一株不必靠重瓣疊蕾吐露芳香的蘭草,與常周的氣質十分搭調,平白叫俞揚想起江為那句“竹影橫斜水清淺”來。俞先生欣賞之餘妒意橫生,連對方是自己的校友都未曾注意。向希微淺淡地笑了笑,與俞先生握過手,向常周道別:“教授差不多快到了,我得去接待他了。我的室友月底出國,大概兩周以後能把房間空出來。你打算搬過來時提前告訴我,我把鑰匙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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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周稀裏糊塗地應着好,不知她為什麽又把剛剛說過的話重提一次。
俞揚感到心裏有一缸釀壞了的酒,但又不願太莽撞,于是試探道:“向小姐沒有伴侶嗎?你和她同住會不會不方便?其實我——”心下一橫,幹脆道:“其實我可能不久就會回美國,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真的不必太着急。”
“希微也是單身。不過,我也在擔心會給她造成不便。雖然我們從前也不是沒有同住過,但那時畢竟是在國外。”常周煩惱地搖搖頭,“我看我還是拒絕她比較好。”
俞揚皺着眉,強忍着不去逼問他“同住過”是什麽意思,卻聽見他緊接着猶猶豫豫說,“其實,我在想,有沒有一種可能性……”
“什麽?”常先生難得這樣難為情,俞揚柔和地望着他赤紅的臉。
常周擡眸,在俞先生的眼角發現一條仿佛倏而便會消失的細微紋路,忽然意識到對方比自己年長許多。這讓他接下來冒失的話找到了依傍,“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就是個笑話。但我還是忍不住心存僥幸,希望你能寬容地考慮一下,那個……你能不能接受我向你支付房租?”
俞揚神情恍惚的坐回沈臺長身邊,仔細咂摸對方剛才那句“謝謝你,俞先生。”怎麽又叫“俞先生”了?他後知後覺地懷疑起對方忽然冒出的敬重,難不成是将自己的心意當成了對後輩的關愛,不會吧?
沈軒翥早瞥見他見了誰,滿腔欲言又止,“俞先生和小常認識?”
俞揚換上和煦的笑,“很熟識。”
沈臺長揣摩不出其中意味,又有些擔憂,只好低聲道:“這孩子從小成長環境不太好,性格有些古怪,雖不甚玲珑,但剔透有餘。如果有冒犯的地方,還請俞先生見諒。”
俞揚稍加思索,信口開河道:“國內的新聞媒體究竟是怎樣報導的?俞某有這樣小肚雞腸?不過——小周他有些方面确實有些固執,讓我這個做朋友的很是為他擔心……”
“俞先生是公認的企業家的楷模,網絡上的年輕人,十有八九都是你的擁趸,媒體哪裏敢搬弄是非。”沈臺長撚着紙巾擦了擦鬓角,“小常他——其實并不是固執。俞先生也從事過研究職位,想必能夠理解,人在這個社會裏,如果想追求點和主流取向不太一樣的東西,是多麽不容易。主流的規則是為了規範大多數人的欲望而制定的,它會一點一點蠶食你的領地,逼得你去妥協、屈服。所以有人說,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麽純粹的學術。而常周,旁人可能看到他的固執、他的封閉,作為長輩和同僚,我看到的,是他為了保全自己的領地所做的努力。”
俞揚若有所思,沈臺長繼續說道:“早在二十年前,我就知道,這孩子遲早要閃光。只可惜,當時他拒絕了我的收養,否則庭中有如此芝蘭玉樹,真是何其有幸……”
“收養?”
“噢,我夫人年輕時受了不少苦,沒有生育能力,但一直想要個孩子。”沈軒翥唏噓道,“我們去孤兒院那天,碰見一個孩子蹲在牆角,聚精會神地盯着水泥地。那時梅雨還沒過去,雨絲被風吹進屋檐,全都斜斜地打在他身上。他的臉上是正常孩子不會有的專注神情,我的第一感覺是這孩子精神有問題。說來慚愧,我當時只自私地希望能領養一個健康點的孩子,于是根本沒有特別注意他。是我太太,捏着他的手問他在看什麽。你可能不相信,他當時很不高興,六歲左右的孩子,皺着眉瞪着眼,倒像是我們打擾了他!”
俞揚知道那是常周,會心一笑,“他在做什麽?”
“他說他在給水泥地填顏色。”
“難道是——”
“沒錯。是四色問題。”沈軒翥目光空茫茫的,“我問他,是從哪裏看來的,他從口袋裏拿出幾張折疊整齊的紙,上面正是四色問題的拓撲證明。據說那是一個姓廖的中年男人給他的。我猜想,他的拒絕很可能和這位廖先生有關。”
俞揚想起常先生那句信手拈來的“回我父母家”,那與自己不相上下的扯謊功底,料也不是一天兩天培養出來的,他覺得有必要重新審視這個人。問出孤兒院的名字後,俞揚向身後的二級助理要了手機,給常先生發送短信:“結束後和惜安在外面等我,我們一起回家。”
承辦交流會的酒店在山麓地帶,這裏沒有山頂的觀測中心那樣好的視野,卻不妨憑欄而立,欣賞蟄伏在腳下的黑漆漆的樹林,是如何托起一整個靜谧的夏夜、一整片華麗的穹頂的。那些茂盛的樹木将枝桠高高地擎出花崗岩條石砌的護牆,一葉葉、一聲聲,将停駐其間的人纏繞進熏人的暖風裏。俞揚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俞先生無聲地靠近他,期望不必打破他的世界。常先生笑意盈盈,搖了搖手裏的玻璃罐道:“猜猜是什麽?”俞揚湊近一聞,桂香襲人,挑眉道:“酒?”
“希微自己釀的。”常周讨好地遞與他,“送你了。”
俞揚調笑道:“我幫了你大忙,你就這樣拿別人的東西糊弄我?”
常周理直氣壯地強作解釋:“去年秋天我上樹摘了桂花,我是有股份的。”
“我怎麽确定你不是酒精過敏,索性做個順水人情?”
“你怎麽知道我酒精過敏?”
“我猜的。”俞先生敏捷答道,絲毫不露出和蕭先生蠅營狗茍的破綻。
常周看他将玻璃罐放在了牆垣上,也和他一般轉回身用手撐着護欄,讷讷道:“我的确對酒精過敏,但希微也知道。這個是我前兩天特地向她要的。”
俞揚低低地應了一聲。常周眉目舒展,重新将視線投向夜空中的銀河。俞揚陪他在靜默的時間裏駐步,深沉地凝視他的側臉,發現相比于這樣看着他,探尋他是一件多麽浪費時間又缺乏意義的事情。常周輕聲問:“你在想什麽?”
“在想一首很久以前讀到的詩。”
“什麽詩?”
俞揚不避諱地望進他的眼睛裏,他的情感從來直白,“‘我的阿斯特爾,你仰望星星。啊,但願我成為星空,這樣我就可以凝視着你,以萬千眼睛。’”
常周也想起一句詩,依稀記得是本科時期一堂古代文學課上讀到的,“流波将月去,潮水帶星來。”他在那股異常的燥熱中陡然想到,這裏看不到江水,那流波是哪裏的流波?潮水是哪裏的潮水?他不敢深究這個問題,只好嬉笑道:“我也想到一句話。”
“什麽?”
“‘兩雄不堪并立!’我們幾時回去?”
俞先生感到自己的心潮被強制開閘洩洪,不過,他的手段從來曲折,“這就走吧。”
“惜安呢?”
“剛才發信息告訴我,要和同學一起走。”
夜闌人靜,好不容易逮到人,俞揚特地讓司機将車停遠了些。兩行幾十米高的梧桐把中間的道路變作地上的深谷,晚風中一切都在溫柔地搖擺,窸窣作響。兩人漫不經心談了些賀惜安的學習問題。俞揚知道兩個小外甥對常周叨擾不少,便感謝他費心。常周忽然道:“你們教育惜安和吟川的方式讓我很詫異。”
“是嗎?”
“我聽說你們這樣的家庭,是不會讓孩子在普通學校念書的。”
“不然呢?難不成要去溫莎的伊頓公學、紐約的三一學校?”
常周面對着他,向後倒退着走,孩子氣地争執,“再不濟也要是漓江路的中德高中、漢水路的外語學校。”
“你究竟是從哪裏聽來的?”
常周愣愣道:“劉梁說的。”
“他是不是還告訴過你,我們這樣的人,每天早上醒來,要先對準備早飯的傭人發一通脾氣,到了公司,再對開會發言的下屬發一通脾氣,晚上約會時,又對随意和異性說話的伴侶發一通脾氣?蕭先生告訴我,你那位朋友滿腦子都是偏見,讓他很是苦惱。”
“蕭宋滿腦子都是傲慢,我想劉梁為此也是同樣苦惱的。”
“所以需要長時間的磨合……”俞揚閃爍道,“而我們與他們,有着根本的不同。你不曾抱有偏見,我也沒有傲慢……”
“我們當然不同——”常先生發覺不對,俞揚舉重若輕地回到最初的話題,“其實對惜安和吟川這樣教育,是家姐的意思。她覺得,無論怎麽培養,他們的成就永遠也不可能超過我們的父輩,既然如此,向孩子施壓就變得毫無意義,反倒會使他們愈加不能接受自己的平庸。”
他倒退的步伐越走越慢,俞揚悄悄的拉近和他的距離,“真正愛一個人時,你渴望他作出正确的選擇,卻不舍得向他施壓。蕭先生太想占有,以至于陷入了那樣的誤區。”
常周不明白他為什麽又談回去了,恍惚道:“我好像……從來不知道愛是什麽——啊——”
俞揚在他落下臺階前伸手摟住了他的腰,籲了口氣,緩緩道:“愛是向往,和追逐。”
作者有話要說:可他是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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