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度過了觀察期,下一周周五,主治醫生同意對病人進行轉移。江北醫院處在劇院附近的繁華地段,和物理研究院只隔了兩個街區,常周每天下班後過來探視便是理所當然。俞先生不願意挪窩,矯揉造作地捏着嗓子喊疼。董升升求饒道:“老板,清醒一點,再在這裏待下去,我就只好橫屍在醫院門口攔人了好不好!這個陣勢吼,一人一束花,全堆門外,堆得跟毓山公墓似的。”被賀平橫了一眼,舉着手冷汗涔涔補充:“不是我說的,是……柳小姐說的……”

柳卿雲聞言否認道:“我可不是那個意思。”

賀平正要說“出言無狀”,俞柳為堵他的口,維護道:“出什麽出?卿雲快人快語,全是無心的,揚揚都不在意。”

“我早就習慣了。”俞先生定紛止争道。

俞教授贊許點頭,一邊慫恿柳卿雲上前給他喂水果,一邊責怪:“也是揚揚的錯。你這次怎麽這樣草率?任由媒體天馬行空地寫,你那些小粉絲悲痛義憤成那樣,我在國外看到新聞,還以為真的要和父親交代不了了……”

錢謙此人果然有過度宣傳的毛病!俞先生按揉着眉心,繼而睜開眼,将聚在病房裏的幾位親友環視一圈。這病房大約有半個酒店套間的大小,此時卻讓他覺得嘈雜滿當。常先生就坐在近旁,正偷偷研究那臺巨型黃油面包似的加濕器。他是不是餓了?俞揚好奇想到。他将話題引向他,“這次全憑常老師處理得當,否則就真的危險了。”

常周側過頭來,眼睫上仿佛占了調皮的霧氣,彎着眉眼道:“哪裏。醫生說,多虧了你平時勤于鍛煉,身體素質超群,要是平常人,很難撐住的。”

俞教授笑道:“常老師謙虛什麽?我看了現場視頻,那麽多血,董升升都愣住了,只有你一個人最鎮定,反應最迅速。說來——真是出乎意料,從前在你們院系的招生宣傳冊上看到你,穿着白襯衫,抱一只小北極狐,總覺得文弱又無辜的……”

“什麽北極狐?”俞揚忙問。

常周羞窘不已,低聲解釋:“那是同事逼我抱的,我對它的皮毛過敏,一直在忍住不打噴嚏……”

俞先生對“文弱無辜”的表情很感興趣,“回頭找來我看看,行嗎?”

“北極狐?”常先生問。

俞揚不解地笑,輕聲道:“我真好奇你的大腦究竟是如何處理問題的,常老師。”

“啊?”

“我說那張照片。回頭找來我看看。”

常周愈加窘迫,耳根通紅地轉過臉去,繼續研究那臺加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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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平起身打斷兩人的竊竊私語,“揚揚,軍區醫院那邊我已經安排好了,明天早上過去行嗎?”

俞揚對他的“安排”避之不及,礙于長姐在場,只好冷淡道:“我住進軍區醫院不合适。要是外面聽見風聲,我攔得住媒體報導,也攔不住蜚短流長。”

賀平滿心以為他在為自己考慮,欣慰一笑,又提議道:“那搬回家住也行。我讓醫生過來——”

俞揚斷然拒絕:“不必了。我回老宅住,一切升升會安排。”

賀平臉上山雨欲來,一副“由不得你”的态勢。常周不明白前因後果,只得噤聲。董升升天性見不得生硬場面,站起來要勸,才叫出“老板”,便被俞揚恫吓住,畏縮回去。柳臺柱心眼大膽子小,承受不住低壓,又自恃外人,趁着沒人注意溜出了病房。

賀平凜然地逼視,“我為你身體考慮,你何必這麽不領情。”

俞揚怕他露出端倪,正欲冷靜下來敷衍過去,連妥協也納入考慮,此時,俞柳忽地冰冷道:“我弟弟何必這麽不領情,你心裏不清楚嗎?”

她就坐在丈夫的身後,而她的丈夫這樣明目張膽地步步緊逼,她無法繼續閉目塞聽。她起身整了整衣裙,澹然問道:“我弟弟中學畢業以後就很排斥回家,這是為什麽,我以為你是最清楚的人。”

其餘幾人聽得晦澀,賀平回頭看妻子,目眦幾乎開裂。

“這有什麽不可置信?老賀,我對你寬容,是因為你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親。你這樣一再逾矩,真的不擔心自己失去作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資格嗎?”俞柳決意要揭開天窗,憐憫地看他一眼,轉身朝門口走去,哀聲道:“走吧,我們回家談。諸位見笑。”

俞揚試圖挽救,“姐,你不必……”

俞柳回頭道:“‘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身’,唉……裝聾作啞本非君子所為。這麽多年姐姐對不住你,揚揚。”

董升升不敢想其中蹊跷,吞吞吐吐道:“我……俞教授,賀将軍,我送你們。”

那句“對不住”讓俞揚心裏火灼似的疼。常周苦皺着眉觀察他的表情,斟酌片刻,小心翼翼揣度道:“那個,以前,賀将軍他是不是也對你施行過家暴?”

俞揚看他不無疼惜的眼神,分明又是自行其是地下好結論了。忍俊不禁問:“奇怪,董升升這個人精還不明就裏,你是怎麽推斷出來的?”

常周真以為言中,肅然說惜安和吟川都跟他提過,他以為賀将軍只是脾性沖動,沒想到真的這樣暴虐。又擔憂問:“吟川總跟我說這樣會留下心理創傷,你有沒有去看過心理醫生?我——”

俞先生靠在床頭望着他鄭重其事的臉,悶笑着去抓他的手,制止道:“帶我去看心理醫生?你不是認為你的前女友有智力缺陷,從此以後再也瞧不起心理學嗎?”

常先生倏然被他觸碰,仿佛一只被捏住脖頸的貓,連呼吸都謹慎起來,讷讷狡辯道:“我瞧不瞧得起和有沒有用是一回事嗎?你、你這是胡攪蠻纏。”

“這就胡攪蠻纏了?”俞揚見他僵住,趁勢一拉,反捉住他推拒的手,輕而易舉将他抱進懷裏,得意道,“這才叫胡攪蠻纏。”

“你別——別這樣——”

俞揚只想“趁己之危”逗弄他,沒存占便宜的意思,哄道:“我疼,你別亂動啊。”懷裏的人幾乎要僵成一塊木板,俞揚不舍得放開,又怕他誤解自己不過滿腦子下流念頭,改為一手松松垮垮摟着他的腰,一手去揉弄他柔軟的頭發,嘆氣道:“傻子。我姐夫觊觎我,該看心理醫生的是他。”

“你口中能有一句真話嗎?!”常周怪他謊話信手拈來,又恨自己根本無從分辨。

“我有這樣惡劣?”俞揚哈哈大笑。

常周推他的肩,撐開兩人的距離,認真道:“你真讓人費解。”

俞揚想要敞開心懷任他探究,但他更希望對方也是一樣的,他與他對視,“你簡直不可思議。”

常周眨眨眼,爾後徹底推開他,告誡道:“下次別這樣做了,我真的害怕。”至于害怕什麽,語焉不詳。又若無其事問:“賀将軍——你姐夫,究竟怎麽一回事?”

“他對我有那個意思。我沒有騙你。”俞揚不打算瞞他,“我讀中學的時候,他曾經試圖猥亵我。”言盡于此,倒似雲淡風輕。

常周語塞,俞揚手癢難耐,拍他的臉,“他喝多了,我打了他一頓,之後他就再不敢了。”

“俞教授知道嗎?”

“猥亵這件事情?她不知道。她今天忽然戳破窗戶紙,我也很吃驚。大概我也傻了吧,居然忘了誰才是家裏最聰明的人。我姐同意我搬回老宅住,又支持我在國外發展事業,從來沒有質問過一句……她可能,早就有所察覺了。”

“俞教授待你很好。”

“如父如母。”俞揚道,“只可惜,從那以後,我便真的沒有家了。我姐把我父親留下的房産全部過戶給我,辦完手續出來,我從來沒有那麽無家可歸過。”

常周注視着他那雙仿佛淌着涓涓的河似的棕色眼睛,他從未如此真實地感知到另一個人的悲戚,即使他不曾擁有也不曾失去過一個“家”,即使他并不知道“家”是什麽。

“你願不願意……”他分明不無觸動,俞揚欲言又止。

常周問:“什麽?”誠摯地仿佛會應允一切。

“你願不願意給我……”俞揚一再咬牙,滿腔心意翻滾,那句話一再說不出口。

常周笑道:“究竟想我做什麽?太難的我可不會。”

俞揚見他一派無邪,長籲了一口氣,心有餘悸地将莽撞念頭壓抑回去,柔聲道:“你願不願意給我做皮蛋瘦肉粥?”

周六董升升雇了醫療組将俞先生接回老宅安置好,常先生從珠江區回來,正碰見董升升要出門。董助理問:“常老師周末也去物理研究院上班呀?”

常周掩飾稱是。

董助理頓生同病相憐感,“真是疲于奔命……”

常周被他站在瓜架下顧影自憐的樣子逗笑,問:“晚上還要出去操勞?”

“去給老板找個專業廚師。毛病多喽,嫌傭人不會做甜點,他分明根本不吃甜食的!”董助理哀嘆一聲,與常先生道別。

常周上樓換了衣服,看過時間,來不及去看俞先生,匆匆跑進廚房,打開嵌入式冰箱,将早上拜托家政買的食材取出,按照向希微教的流程,把瘦肉浸水化開,皮蛋切碎,米淘好,按步驟放入白瓷小鍋裏煮。預估好時間,常先生自信百密而無一疏,比發表論文時更志得意滿。

開學在即,賀家兩個孩子戀戀不舍地回了家,房子裏嬉鬧聲止了,環顧四周,又多是雅致的木制家具和裝飾,再加上疏淡的木屑味香氛,清靜得沁人心脾。常周在書房二層的書架間尋覓,找到一套《俞韞書信集》,随手抽出一冊翻開,撲了滿面塵垢,書眉、書口上排滿秀氣的蠅頭小字,顯然是俞揚所書,批注後頭往往記着年月,算算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了。書信多半是文言寫就,內容涵蓋得廣,文人又難免攀比賣弄,常周在那些“手此即請撰安”、“某某日手教奉悉”的語句間讀得昏頭漲腦,不知不覺便過了半小時,往回一看,竟只翻動了兩頁,自哂道:“胸無點墨非要附庸風雅,何必呢!”走到廚房關火開鍋,大吃一驚,常先生愁眉苦臉,拍照發給向希微,抱怨道:“這和店裏賣的一點也不像啊。”向博士立即回複道:“人無完人,皮蛋瘦肉粥說明不了什麽,真的。”

常先生屢屢受挫,心潮低落,但應允過的事情不好撤回,只好盛出一小碗給俞先生送去。跑到樓上,敲了半天門沒聽見回應,方想起因為醫療器械不好搬運,俞先生暫搬到樓下住了。于是又跑下樓,敲門進去,俞先生正靠在床頭,專注地操作電腦。

“打擾,我來給你送吃的。”

俞揚見到來人,果斷抛下隊友,退出游戲,欣喜說:“皮蛋瘦肉粥?真的做了?我不是說我只是一時興起,不必勉強麽。”

常周見他收起屏幕和全息鍵盤,拿出壯士斷腕的勇氣,将那碗粥擺到他面前,恹恹道:“算了吧。你最會強人所難。”

他赤紅着臉扭頭就走,俞揚沒聽清他嘟囔什麽,等門“嘭”地關上,自言自語道:“今天怎麽又忽然羞憤了?”無奈搖頭,拿起調羹喝粥,一勺下去,從清湯寡水底下攪出一團糍粑狀的米來,真是稀處何其稀,糊處何其糊!俞先生不禁嘆道:“偉哉夫造物者,這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俞揚正為如何處理這碗粥神傷,更加傷神的事情接踵而至。當風姿綽約的法國女郎從門後探出頭來,蹙着眉頭說“哦,揚揚”時,俞揚險些無力地癱倒在床。

常周站在她背後,為她推開門,禮貌起見,用英文解釋說:“我出門散步,恰好遇見雷妮。”

俞揚向他道謝,介紹過兩人,又扶着額笑,對雷妮說:“你真的不必專程過來看我。”

“別這樣說,寶貝。”女人左手提一只闊氣的小黑包,右手攥一個鴨屎綠的小號編織袋,張開臂膀撲上前來。編織袋裏的活物感到震蕩,掙紮得即将脫出。俞揚提防道:“等等,弗蘭德斯小姐,那是什麽?”

“一只鴨子。”雷妮·弗蘭德斯蓄意拎着編織袋往他眼前湊,常周好奇地歪腦袋打量,發現俞先生立即為之色變,屏息片刻,尖叫道:“我不喜歡鳥類!”

雷妮哈哈笑着,那雙愛捉弄人的深棕色眼睛和俞先生別無二致,她像哄孩子般試圖說服他,“別害怕嘛,寶貝,你摸摸它,很溫順的。”

俞揚顧不得顏面,将自己掩進被子,慌張道:“我不。你最好快點拿開,否則我會報警!”

叱咤風雲的大佬被一只鴨子吓得躲進被子裏!常周啞然失笑,又記挂着他的腰,開口道:“他的傷口還沒有愈合,小心別感染了。我替你把鴨子送去廚房吧,弗蘭德斯小姐?”

“雷妮,”她糾正道,“別學揚揚,這孩子說話總怪裏怪氣的。”她正要遞給他,俞揚揭開被子呼叫了傭人,整饬着睡衣,好整以暇道:“別給他,他也許會過敏。放在角落,讓傭人進來拿。”

雷妮捂着嘴歉疚道:“對不起,我差點忘了——”狡黠地眨眨眼,“董說你是‘Mr. Hypersensitive’(敏感先生)。”

俞揚在心裏給多嘴的助理記上一筆,趁常先生還沒反應過來,用中文說:“藝術家,缺乏邏輯。不必在意她說什麽。去忙你的。另外,謝謝你的粥。”

等常先生懵懵懂懂地離開,雷妮扳着他的腦袋問:“寶貝,你确定他喜歡男性?”

“你這麽嚴肅,我還以為你終于打算關心一下我的腰傷了。”

“找不到對象留着腰有什麽用?”雷妮放開他,望着門口若有所思,“我真的不覺得他是gay。”

“何以見得?”

“從他見到我反應上看。”

俞揚笑道:“你不能要求男人在女人面前跟沒有女人時的表現一樣,無論他的性取向是什麽。更何況,人在美的面前本就會難以自控地動容。”

雷妮正要誇獎他的恭維手段,俞揚厚顏無恥補充道:“相信我,他第一次見到我時更加不尋常。”

母子倆交流了近一個小時由容貌招致的人生際遇,弗蘭德斯老小姐将自己開始于某位中國學究的“紅顏薄命”歸咎于:人類都是可悲的視覺動物。她不無遺憾地說:“正是因為這副皮囊,你父親從沒嘗試過認真地了解我。這就是我拒絕他的求婚的原因。”俞揚紳士地笑,“親愛的,容我提醒一句,你當年抛夫棄子,是因為年僅16歲的你正瘋狂迷戀波伏娃和薩特,并堅稱自己是一個不婚主義者。”

交鋒落敗的弗蘭德斯小姐毫不留戀地抛下兒子,去廚房詢問傭人是否需要幫忙,容不得拒絕地融入進去,指導他們做一些餐後甜點。領頭的袁姐磕磕巴巴用英語說:“董助理叮囑過,俞先生不喜歡吃甜的。”雷妮佯裝嘆氣:“唉,董的眼裏只有他老板,這樣是不對的。老板的伴侶也很重要。”雷妮化着遮雲閉月的濃妝,袁姐不好分辨她的年齡,驚詫之下,慌忙應了聲好,手忙腳亂去準備牛奶、蛋黃和淡奶油了。

晚餐時,董升升又極盡溜須拍馬之事,袁姐就愈加相信這比俞先生略年長的外國女性就是房子的另一位主人了,上菜時偷眼逡看,心裏替家中迷戀俞先生的大女兒挑剔着:這女人确實挺勾魂攝魄的,就是過分紮眼了些,俞先生自己就太引人注目,站在一起,不得像兩朵大紅花開到了一塊?豔俗!紅花就要綠葉襯嘛!還是自己女兒那樣樸素的比較合适!雷妮正講到,今天從機場過來,她因為語言誤會被出租車司機載到一家養殖場,養殖場老板家上小學的孫子自告奮勇充當翻譯替自己解圍,老板聽說她的兒子因為“見義勇為”受了重傷,便堅持要給國際友人送一只純天然、無公害、綠色養殖的鴨子,又講起道聽途說來的中醫理論,論證鴨肉的“溫良”屬性。這喋喋不休的本事讓所有耳聞之人無不拜服,常周心道,據說俞揚的口舌之能全然遺傳自俞易知先生,幸虧如此,要是還随了她母親……恐怕就不是浮誇那麽簡單了。董助理悄悄附在常先生耳邊道:“據我多年經驗,一句也不能信!”常先生絕望想:原來還是随了母親。

享過菜肴,雷妮妩媚一笑,将飄着濃香的法式焦糖布丁推給常先生,“揚揚說你喜歡甜點,這是我親手做的,嘗嘗如何?”

常周嗜甜如命,那香氣早就驚醒了他的鼻子,他察覺不出她是在為虎作伥,替兒子獻殷勤,紅着臉就着她遞來的勺子吃了一口。袁姐恰好端着另一份甜點從廚房出來,這場面讓她腦子裏轟然作響,又是“風化”又是“水性楊花”地胡亂炸了一通。

雷妮終于肯放過常先生,收回手期待地托着下巴,問兩人:“明天我打算去墓地看看揚揚的父親,你們誰有時間陪我一起嗎?”

桌底下是聰明人的談話場所,董助理縮了縮小腿,砸吧嘴:“我明天要替老板去談一個人工智能項目,常老師有時間嗎?”

常周被糖分賄賂得醺醺然,應允道:“我可以作陪。”

雷妮投去感激的眼神,又垂着頭用茶匙在杯底攪了攪,半晌,似真似假地唏噓:“韞畢竟是我此生唯一當作丈夫的人,可他去世了這麽多年,我竟然一次也不曾來看過他。”袁姐手中的餐盤铿然撞在門框上,弗蘭德斯小姐抖動着眼睫竊笑起來。

夜裏,俞先生收到雷妮的信息,心裏不暢快起來——我還沒帶他去見過父親。

片刻後收到回複:C'est dans les vieux pots qu'on fait les meilleures soups.(姜還是老的辣。)

俞揚受了挑釁,正欲還嘴,又不甘地删除,用英文輸入:看不懂法語。

好幾分鐘未收到回應,俞揚疑心自己傷了她的心,猶豫着要不要認錯,那邊又問:寶貝,我明天要和你未來的伴侶相處一整天,你沒有什麽要叮囑的嗎?

俞揚有一種小學時邀請家長參加比賽頒獎典禮般的倨傲:不需要,我對他有信心,你不可能不喜歡他。

俞韞先生歸葬在鹧鸪湖畔,清晨裏游客還少,公園裏起了第一場霧,湖面上泊着的連天樹的影子影影綽綽的,雖還浸透着綠意,秋氣已随霧氣潛入水中,纏上層梢。雷妮挽着常先生的手臂放慢腳步走,絮絮道:“當年韞在美國病逝,俞柳想把他的遺體運回會稽的家族墳墓安葬。但是當時的局勢才剛剛穩定下來,能将遺體運回國內已經十分不容易。俞家人和當局達成妥協,把他葬在了本市的鹧鸪湖。”

常周想到俞揚曾說起他父親最愛的那闕陸游的《鵲橋仙》,中有兩句“賣魚生怕近城門,況肯到紅塵深處”,緩緩道:“這裏也很美,只是太喧嚣了些。”晨跑的人與他們擦肩而過,再過數小時,垂釣的人會漸漸增多,到了九、十月份,湖中的小洲會舉辦年度菊花展,鬧市中取不出靜隅。

“是的,他恐怕不會喜歡。唉……和他邂逅時,我只有十六歲。那時他還沒有患病,正是一個男人最好的時候。”

煙水迷茫中最好氤氲眼睛,她不再怕人瞧見自己回憶往事時的悵惘,“……不久以後我就懷了揚揚。那時候,pro-choice(支持堕胎權)運動席卷了美國,他怕我會去做人工流産,于是每天跟在我背後向我求婚,說要帶我回中國,回太湖畔——他長大的地方,他說那裏有複雜的水系和連片的蘆葦,放舟下去,就再也不會有人打擾我們。”

“你拒絕了他。”他說。

雷妮說:“我拒絕了他。因為我當時那樣年輕,我不知道,他不是在介紹某個他向往的世外桃源,而是在熱忱地推銷他的餘生。”

常周有些錯愕,“這——這與俞韞先生的公衆形象很不符。”

“風流又無情,對不對?”

“中國有一句話,‘亂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雷妮笑道:“我猜那大概是因為他從來管不住自己的嘴。他不太在意別人如何看待他,所以總是口不擇言。其中真真假假,恐怕他自己也未必分得清。但是我想……當他承諾的時候,他是認真的。

“說來很滑稽——我是法國人,他是中國人;我理智地堅持不婚主義,他浪漫地輕率許諾一生。但是等到事過境遷,那陣社會的洪流過去,我才發現,我不過是被所謂‘理智’困在了某個狹隘的框架裏,而他不過是在遵從本心。”

涼風搖曳開來,常周陷入沉思,霧氣正悄悄地散去。

雷妮不再說話,緊抱着手中的一束黃水仙。離墓地愈來愈近,兩人都肅穆起來。

到了墓地,獻過花後,雷妮在墓碑前輕聲說着法語,常周站在她身後,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墓碑上男人的照片。他止不住地想起另一個人來,他讓他懷疑、畏懼、彷徨而矛盾,而當他腦海中浮現他的只言片語、一颦一笑時,他的心髒又止不住地震顫。從前他擅長以理智為名去壓抑這一切,而現在他發現他甚至不敢以真正的理性去衡量那“理智”。

返程路上,雷妮終于忍不住問:“親愛的,你是不是有話要說?為什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常周看她一眼,又低頭注視地面,低聲道:“我以為你會和我談俞先生的事情。”

雷妮語滞,她察覺到常先生似乎并不似旁人描述的那般遲鈍,随即溫柔道:“和揚揚有關的事情,需要他自己去說,我無法代勞。不過——有一件他也許不會讓你知道——”她笑了笑,“你知道他裝了三十多年不會法語嗎?”

“他會法語?”常周震驚道,“他從來不說,網上的個人介紹也沒有寫。”

“他小的時候,我沒有經常陪在他身邊,所以他一直和我鬧別扭。其實他從小就偷偷學法語,但一直裝作不會。你猜,我是怎麽發現的?”

常先生更好奇他是如何堅持裝下去的,但此時他問:“怎麽發現的?”

“他的生日是聖誕節,有一年的聖誕節前夜,他喝醉了酒,站在馬路邊唱了一夜的‘沒有你的聖誕節’(Noel Sans Toi),鬼哭狼嚎的,還說要‘把這首歌獻給我親愛的父親和母親’,董升升錄了視頻,發給我看,我才知道他的法語原來說得那麽好。那視頻我還保存着呢,回頭發給你——”

常周撲哧一笑,雷妮又意有所指道:“所以我和你說,揚揚這個人,記性好,尤愛記仇,又狠得下心,千萬不要輕易辜負他。”常先生瞬間止了笑,啞口無言地望着她。

作者有話要說:當他承諾時,他是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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