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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先生向來信奉“以不有道,故不無道”的道理,要做成事情,手段上萬萬不可拘泥,否則就只有為小人所欺壓的份。俞老先生曾說:“君子要自立于世,須得比小人更擅用機巧,否則君子之德不能存也。”俞先生深以為然,所以在得知兇徒那邊未查出什麽端倪後,仍舊利用此事穿鑿附會、構陷诋毀了一番。但俞先生這邊本以為此次最多能挫挫汪湖溪的銳氣,卻沒想到不過半月,消息傳來,說《平等婚姻法》草案明年春天将直接進入三讀階段。俞揚沒有一點預料,詞窮道:“錢謙這是打通了哪裏的關節?”董升升雖熟谙政治,亦有些膽寒,什麽樣的利益交換能換來如此迅速的成果?俞揚囑咐道:“事已如此,做好被牽涉進去的準備,提前應對。另外,既然此事已經告一段落,不如趁熱再撈點好處。人工智能重啓動項目進展如何?”
“兩所合作院校都是你的母校,基本沒有什麽障礙。他們已經達成合意,由著名腦神經科學家和語言邏輯學家蔣瞻教授作為兩校團隊的總負責人。只是垂虹資本這邊,還沒有确定合适的人選,技術研發部門的都在躍躍欲試,量化組那邊的人也十分感興趣,而且基于先合同義務的保密原則,目前我們還只在高層之中篩選——”
“不用遴選了,我親自來。”俞揚打斷道,“把何其青叫回國內,盡快把合同簽下來,我希望本月底可以舉行新聞發布會。”
董升升停住筆,洩氣道:“老板,會不會太快了一點噢?投資者可能會擔心垂虹資本被抽空的。”
“有遠見的投資者會擔心自己持股不夠多。”
老板胸有丘壑,董升升再焦心,也只得把消息放了出去。俞揚下了一步詭棋,暫時不允許垂虹資本操持輿論。董升升心下越來越虛——這下連言論莫衷一是也不必擔心了,反正全是诋毀!不過盡管外面如何鬧騰,俞先生臉上仍舊瞧不見一絲疾言愠色。晚上,與蔣瞻教授私下接洽過後,俞揚給常先生發了一條信息。兩分鐘後,常周替他把那本外文書拿進卧室,俞揚抱歉道:“傭人總是找不到書,麻煩你了。”
“沒關系。”常周坐下替他削梨,半晌,忍不住問道,“你對董助理做了什麽?他早上說要去江北醫院精神科挂號。”
“垂虹資本要做一個長線投資,他的焦慮症又犯了,”俞揚自以為體貼,“我準了他半天假。”
“人工智能重啓動項目?”
俞揚接過梨啃了一口,問:“看新聞了?”
“風口浪尖,想不看到都難。”
俞揚饒有興味,“怎麽說的?”
常周道:“你們的項目規劃洩露出來的部分,太過前端,普通大衆都覺得很科幻。現在,美國人嘲笑你是人傻錢多的中國人,中國人嘲笑你是異想天開的美國人。”
俞揚忝顏笑道:“過于膨脹的個人魅力是會帶來煩惱的,看吧,他們從來不關心科技,只關心我。”
常周驀地起身離開,後悔道:“董助理說的是對的,你根本不值得同情。”
常先生的關心大概具有波粒二象性,觀測會導致波函數發生坍縮——俞先生寂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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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幾日,何其青回到國內,匆匆與衆人打過照面,便如同一只亢奮的白皮豬似的投入工作中去。董升升為撂下挑子,請纓陪同雷妮參加幾場臨時受邀的活動,又協助她與蕭宋先生面談,敲定了來年春季在國內辦展的事宜。臨走的最後一夜,母子倆促膝而談,俞揚把從方杭之那裏得到的父親的遺信遞給她,頗不正緊地替她做起翻譯,那內容粗鄙地不像話,偏偏字字不落窠臼,聽了幾句,雷妮難為情地制止了他,轉過頭去,須臾,低聲道:“這不是給我的,這是他的文學創作,我只不過是他的一個靈感。這封信,你抹掉姓名,捐贈給博物館吧。”
俞揚有些讀不懂她忽然的消沉,“為什麽這樣以為?”
“如果是寫給我的,他會用法語,而不是中文。”
“父親他對你是——”
“真心實意的。”她截斷他的話,緩和地笑了笑,“我當然知道。只不過——他喜歡我,但喜歡的沒有那麽多。他不是一個普通人。他心裏裝着很多的東西,很多我無法與之争搶的、及其重要的東西。”
俞揚不是沒有聽她說起俞韞,但這是她初次将自己放得如此卑渺,他困惑道:“我以為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
“是的。但是,我是一個善妒且自傲的人。他的心裏有我與之相比微不足道的東西。這令我難以接受。愛這樣一個人,需要有廣闊的襟懷,”她想到那日從公園返程的路上與常先生的一番暢談,祝福道:“我但願你有,寶貝。”
俞揚當然明白雷妮的暗示,但他滿心以為将常周和父親比是十分牽強的。他從未将他看作感情用事的角色,同時又不肯承認自己在他心裏可能是無足輕重的。直到他看到何其青奉上來獻媚的常周的個人資料,他才發現近在咫尺的視角給他帶來多少一葉障目的蒙蔽。
俞揚發現,天分和專注賦予了這個人太過清晰的人生軌跡,他甚至沒有經歷過任何勞心的尋覓、艱難的抉擇,就輕而易舉地投入到了他熱愛的事業中去。俞揚想起常周經常玩笑般挂在嘴邊的那句“我的對手是上帝”,他感到自己是個傻子,無限放大了一棵樹上生動可愛的葉片,卻忘記了它始終不倚不斜、挺拔向上的枝幹。
俞揚認真想了幾日,越想越覺得希望渺茫,越想越頹然。董升升以為他終于肯為出師不利的項目灰心喪氣了,心安之餘忍不住勸道:“老板,甜食多少還是要吃一點的,糖分不足會影響多巴胺分泌的。”俞揚把他轟出去,安靜地看着時鐘,說不清是在等什麽。大約一刻鐘後,兩位醫生敲門進來,俞揚恍然醒悟,今天是拆線的日子。
用凝膠和膠布封住愈合的傷口後,又聽了足足半小時的叮囑,終于送走了醫生,俞揚摸下床,穿着睡衣在房內上上下下巡視一圈,失血和卧床導致的頭重腳輕使他只能緩慢地挪動。新請來的年輕傭人正在二樓的客房裏清掃,扭頭霎時見到他站在門外,見鬼似的驚叫一聲,緊張問:“您需要什麽?”俞揚回過神,搖搖頭,語氣是慣常的和緩,“只是出來走走,你繼續忙吧。”扶着樓梯扶手下了樓,廚房裏準備晚餐的廚師在和袁姐閑聊,蒸鍋滋滋的響聲從客廳裏就能聽見,俞揚穿過走廊,沒有被注意到。他推開大門,攤開手掌遮了遮斜照過來了夕陽,似是感到沒有想象的刺眼,不在意地放下手,緩慢矮下身去,席地坐在門前的臺階下,從睡衣袋子裏掏出打火機和香煙,默不作聲地抽起煙來。夕陽沉悶地照在他微微蜷曲的茂密頭發上,将那深棕色染成牆角的淩霄花一般的橘紅。他無邊無際地想,自己好像習慣了以恣縱和輕肆的态度去對待一切,這是他在平凡的世界中聊以自娛的工具。可是現在他的身邊出現了一樣讓他小心翼翼和不忍的存在。
“呖——呖——”背後忽地傳來聲響,俞先生乍然回頭,視線正與那只神氣的鴨子滑稽地齊平。俞先生喉頭哽住,迅速扶着腰起身,退到牆角,折下一根深綠的藤條,試圖驅趕它。但那距離實在太遠,褪了大半黃毛的鴨子展開新生的潔白羽翼,惬意地扇了扇,繼續側着半邊屁股,與俞先生對視。一人一鴨正僵持着,常先生從院子外走進來,懷疑地喚了聲:“俞揚?”看清了狀況,忍笑道:“站着別動,我來趕。”
俞揚蹿到他身後,瑟瑟道:“快點!小心別碰到它。”
“沒事,雷妮走之前帶他去寵物店做了驅蟲。”常周将鴨子驅趕到瓜架下,轉過身,險些撞上湊上來觀察的俞先生。
俞揚不能放松戒備,眼神還鎖着那只鴨子,皺眉道:“這是食物,不是寵物。”
他警惕的表情讓常周胸腔裏像擠着棉絮似的又軟又空,心跳無所依憑,信口道:“王羲之可以拿鵝當寵物,鴨子為什麽不可以?”
“所以我不理解王羲之,世界上能給人啓迪的事物如此之多,他居然偏偏選中了鳥類。”
“而你偏偏選中了煙草?”
俞揚愕然,投降道:“千萬別告訴董升升,他會擔心垂虹資本破産的。”他掐滅左手的煙,丢了右手的藤條,才發現常先生戴着口罩,問道:“這是做什麽?又過敏了?”
常周方想起手上的東西,“目前還沒有,那個——恭喜你——”撓了撓頭,斟酌道,“恭喜你終于可以随意走動了。”
俞揚被他猝然舉上來的那一小簇康乃馨撲了滿鼻的香,他擡眸去看他被口罩遮住大半的略帶局促的笑臉,吸了一口氣,卻說不出話來。
常周将花束塞進他手裏,又說:“希望你早日痊愈。”
他強調得這樣刻意,自己卻毫無知覺。但俞揚此時決不想讓他難堪,低低應了一聲,避重就輕問:“你對花粉也過敏?”
常周放松神經,随他進了屋,輕快道:“只對部分花粉過敏,目前确定不過敏的只有菊花,不過送菊花好像不太合适?保險起見,你還是快讓人把它拿進房間吧。”
晚上十點半,常周正從書房出來準備回房睡覺,俞先生從樓上下來,見到常先生,臉頰微紅,輕咳一聲,說要找手機,站到沙發邊又彎不下腰,常周無奈地又跑下樓梯,上前代勞從沙發縫裏掏出了手機,俞揚難得有所掩飾,常周愈加不自然,兩人畢恭畢敬地互致晚安後,才發覺別扭。俞揚見他笑了,暗暗自哂,真是越活越回去,這種事情有什麽好對他隐藏的?遂把那種晦澀的理屈感壓制下去,大方道:“早點休息。”回到卧室,收拾好地上的紙巾,俞揚倒在床上,忍不住将那半小時裏的臆想回味了一遍,終于沉沉睡去。
再過一周,農歷八月十五前,俞揚飛了一趟美國,督促各方審讀完千頁的主合同,終于趕在九月底在紐約簽署了合作開發協議。蔣瞻教授不願花費時間離開馬薩諸塞州的研究室,俞揚便遷就他,幹脆把項目啓動會議開在母校。禮堂裏的通風系統老舊,燈光也晦暗不清,自十幾年前俞揚作為學生來到這裏起,就沒有做過多少改良,始終保留着一種怪誕的肅穆。現場除了投資人、研發人員代表,還有不少受邀而來的學術人士和本校的學生,陣勢很大,媒體卻不多。
俞揚站在空蕩蕩的臺中央,看着一排的位置。俞先生那位Ph.D導師姍姍來遲,腆着肚皮,桀骜地敞着不修邊幅的西裝,在周遭的寒暄和恭維中入座。他嘴裏是否還像當年般念叨着自己偏要“走歪門邪道”?俞揚想到。他自嘲地一笑,那風度翩翩的模樣很快将所有目光吸引過來,俞揚掃視一圈,向所有人問好,爾後得心應手地介紹起來。
珠江區淮水路有一處拆了門楣的舊時官邸,沒有任何标識牌匾,白牌車進進出出,青瓦上掩映着的紅綠顏色,總惹得過路游客翹首,此時便有人來做老院公,打攪好一出《牆頭馬上》——那是警戒的便衣。庭院深處的會議室裏,常先生穿着T恤,坐在一堆軍人中間,翻閱一份保密協議。接手九十四號的任務多年,賀平早就對這種請君入甕的把戲游刃有餘,他靠着椅背交叉手指,耐心等待着。常周雖然急于接觸那個問題的核心數據,但這份提高密級的協議忽然放到眼前,還是不由謹慎。他合上文件,緩緩道:“這份協議有許多概念我完全不明白,我需要仔細地研究一下,可以嗎?”
左右不過是要延宕幾日——那協議是九十四號的專家起草的,其中涉及國際法的一些內容,連賀平也看不懂。他的笑容帶者隐隐的輕蔑,嘴上僞飾着招賢納才的誠懇:“當然沒問題,實際上,你完全可以帶回家研讀。我們給予你足夠的信任。”吩咐人幫他把文件裝好,又親自把人送到門外,賀平由背後看他微垂着頭的模樣,覺得這個人就像是陷在近戰中的一把後座力極強的狙擊槍,鈍得不行,他想不通俞揚那樣跳脫的人是如何與他投契的,更料不到自己熱望多年的妻弟,正試圖與這個人建立更加親密的關系。
還未出得門,常先生便接到俞先生的電話。俞揚那頭似是在鬧市中,“你在哪裏?我來漓水區,恰好碰見劉梁,他說你不在研究所。”至于手機為何到現在才聯絡得上,俞揚習以為常,也不必問了。
常周支吾說:“外出有點事情。你不是在美國嗎?”
“工作進展很順利,提前回國了。你在哪裏?一起吃晚飯好嗎?我過去找你。”
“你的腰傷好了?能開車了?”
“不能。”俞揚道,“我剛從地鐵站出來。”
常周吃驚道:“你回國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公共場合制造騷亂嗎?”
俞揚笑道:“不必擔心,我又不是娛樂明星,外貌也只是中人之姿,沒那麽容易被認出來。沒聽說過麽——‘唯有王城最堪隐,萬人如海一身藏’。”頓了頓,暧昧道,“況且,我回國的第一件事是什麽,你不知道嗎?”
“知道,你回國的第一件事是體驗生活。”為了不聽他胡說,常周搶過話語權,“現在還沒有到晚高峰,你要體驗生活不如等到晚餐以後,經過晚高峰的洗禮,你明天還可以再去一趟醫院繼續體驗生活。”
俞揚欲辯駁,常周低聲謝絕了警衛為他叫車,才對電話打斷道:“行了。你在哪個站?我去找你。別站在人多的地方,你的腰傷,被人發現了跑不了的,知道嗎?”
挂斷電話後,俞先生悻悻從人行橫道上退回路邊,站在樹蔭底下,想不通道:“面對面時一副羞憤欲絕的模樣,隔着電話為什麽這樣兇?難不成真的只有這幅皮囊是稱他的心的?”俞先生對這個答案頗不滿意,倏爾想,常老師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倏爾又想,下一次要打視頻電話試試,念頭飛似的轉,最終,靈光乍現,自顧自地給常周安上一個“恃寵而驕”的罪名,把自己解脫出來。
常先生早在他暗含情愫的語氣下從臉頰紅到了脖子。他在這江南之地長大,除開留學幾年,所接觸的人裏,好出言無忌的有之,好闊論高談的有之,但在情感表達上,大多人都是隐約細微的。他又天性不愛探尋這些,所以往往是牛頭不對馬嘴地忽視了。而俞先生雖愛在言辭上挂彎抹角,但從不試探,他将自己的目的向他全盤托出,卻不急着揭開蓋子。那蓋子底下是什麽昭然若揭,常先生又苦惱又懼怕,只祈禱他可以自己收回去。
常周從地鐵站出來,遙遙看到俞揚坐在一棵樟樹底下看兩個老頭下棋,寬大的連帽衫襯得他像一只伏地的灰熊。待走近時,正看見偏枯瘦的老人執着折扇作勢要敲他的頭,用本地話斥罵着:“觀棋不語!觀棋不語!這都第幾回了,下一局你和我下!”俞揚被他拍掉了棒球帽,正要去撿,發現常周,嬉笑道:“下不了了,我等的人來了。”
心寬體胖的那位也看見來人,問俞揚:“這就是追着你不放,又不肯和你過日子的那個?哎呦,長得有靈氣!”
常周被兩道視線夾着,心裏莫名其妙,探詢地看向俞揚。俞揚根本不待他走近,慌忙起身要拉他走,簡單道:“萍水相逢的棋友。”又問,“想吃什麽?本幫菜好麽?但恐怕要過一個街區才有。”
才走出幾步,被後面叫住:“小夥子,帽子不要啦?”
俞揚迅速折返,常周跟過去,先他一步撿起地上的帽子,只聽得瘦些的老人道:“唉——我說,年輕人不要太擔心,社會的接納能力是很強的。”
常周懷疑地睜大眼睛,好久才确認對方是在和自己說話,胖點的那個這時也寬慰道:“是啊,《平等婚姻法》明年春天一定會通過的。喜歡就上,別顧慮太多!”
常周推斷出發生了什麽,咬緊了牙槽,威懾道:“俞揚……”
常先生憤然将棒球帽扣在石桌上走了,俞揚戴上帽子,三兩步追上去,賠笑着道歉,常周并不理會他,俞揚一味蹭上去示好,幾乎要把人逼到花壇上去,常周繞過他去走路下,俞揚搖着頭跟在他背後,等他腳步漸緩,又讨好道:“本幫菜要往另一邊走。”常周仍不看他,只是腳下驀地一折,返身往回走。俞揚難耐地笑,常周忍不住瞪視過去。那一眼并不是驕橫,它甚至帶着不解的恨意,只是恰迎着西沉的餘晖,于是便像染上了雲霭般柔和起來。俞揚心動不已,又不敢冒然上前,過了許久,才道:“書包重不重?我幫你背?”常周置着氣,又走幾步,斜睨一眼他最近瘦削了許多的身體,終于不屑道:“我現在比你強壯。”
走到下個街區,十字路口處商廈林立,購物中心腳底下摩肩接踵。常周本就不是斤斤計較的人,心早就放寬了,回頭瞥一眼俞揚,除了身材挺拔一些,其餘被掩蓋得十分樸素,倒真的沒人注意到他,于是安心地繼續往密匝匝的人群中去。上了天橋,黃昏天的暖風煦煦地吹,商場建築上的燈光和平價品牌廣告閃爍着,流曳成繁華一片。俞揚沒有刻意回避過,但的确有許多年未曾再到這種地方來。他感到這樣惬意,仿佛當世界把他置于平凡的一隅,他反倒不再想去挑釁它了。他正想着,忽然被常周迎面撞上,他把他扶正,問:“怎麽了?”
常周道:“我心動了。”順着他的目光,俞揚看向身側的商販,小推車的硬紙板上歪歪扭扭寫着:無花果十五元一斤。
俞先生哪裏知道無花果該賣多少錢一斤,正嘗試着跟上他的思維,常先生嘆氣道:“算了,居然跟猕猴桃放在一起。我對猕猴桃過敏!”
俞揚心裏難以言喻,十五塊錢一斤的無花果都能叫他心動,自己卻不能!他認命地走過去,接過小商販遞來的袋子,回頭道:“要幾個?”
取悅了人,俞揚遂大膽上前和他并肩走,輕聲問:“不生氣了?我以後不胡謅了。”
常周道:“我不相信。與其期望你不要鬼話連篇,還不如提高我自己的分辨能力。”
“我真的這樣惡劣?”俞揚笑問。
常周“哼”一聲,跳下臺階,回頭憎憎道:“簡直怙惡不逡!”
俞先生被他惡聲惡氣的模樣逗笑,似有若無說了聲:“不過這倒是長遠之計。”
等到了商場裏,常先生反而躊躇起來,拉着俞揚在休息區的書架背後坐下,等那家店門口徘徊的幾人不見了,倏地将人拉起,拍低了俞揚的帽檐,一眨眼溜進店裏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俞揚低着頭笑,等常周同服務員交流完,壓低聲音道:“那邊有位女士一直在往這裏看,如果她過來,你打算怎麽辦?”
常周以為他是在商讨策略,認真道:“要是她過來詢問,你就裝作是不會中文的外國人;我拿出手機拍攝,假裝受到了騷擾。無論如何,千萬不能承認你是俞揚。”
“先下手為強,比董升升有頭腦多了。可惜,”俞揚把他招呼過來,在他耳邊說,“她看的是你,常老師。”
俞揚見他真攥緊了拳頭,努力将笑憋回去,柔聲安撫:“好了好了,我只是想對你說,吃飯的時候不必如此草木皆兵,容易傷胃。”
上菜不久,常先生接到一通電話,俞揚做了個請随意的手勢,為他盛了一勺蟹黃豆腐。常周才接起,便把筷子擱下了。俞揚疑惑望去,常周對他做出“審稿人”的口型,繼續用英文同那邊交談。俞揚偷耳聽着,常先生正語速飛快地解釋着什麽,大約是論文中的概念,不過隔行如隔山,他聽不太懂,只能察覺到常先生的語氣很雀躍,于是放下擔憂,舒心地挑着熏魚。再過一段時間,常周應和着電話,從書包裏尋找紙筆,一時騰不開手,又未細作思量,竟把裝有保密協議的文件袋翻落出來,皺眉懊惱着自己的不慎,眼疾手快地撿起塞回包裏,不想俞先生全副身心都在他身上,短短一瞬,足夠看清那上面的印記。俞揚從前在賀平的書房裏見慣了這種軍部标識,根本不消辨認。他心裏惑然,只是常周顯然的慌張,讓他只得先假意無視。
挂了電話,常周歉疚不已,又說可惜菜都涼了。俞揚叫來服務員重上了幾樣,勸慰道:“事有輕重緩急,而且你點的本就不多,我一個人都快吃完了。電話裏說了什麽好事?你看上去很高興。”
常周對他說,來電者是大名鼎鼎的某教授,可惜俞揚不曾耳聞,但常周的論文得到他以私人身份投來的關注,這無疑是一件好事。俞揚将一片糯米糖藕送到他碗裏,忽然問:“你沒有想過在國外工作嗎?劉梁說,你曾經拒絕過好幾份邀請。”
“談不上正式的邀請,大多只是示好罷了。而且,我和研究院有合約,錢慎思院長又待我頗厚,我暫時無法離開。不過——”他想到九十四號給出的條件,疏朗道:“也許未來會有轉機。”
吃罷飯已過了九點,走出商場,再次上了天橋,舉目望去,月亮渾圓,正迢迢懸在天邊,常周心情舒暢,難得這樣敞開心扉,“你知道嗎,我始終覺得,月亮有一種奇妙的從容。它步履和緩但從不怠惰,光芒不似太陽,但自有疏曠。我沒有什麽偶像,卻一直想做那樣的人。”
“那樣最好,人無完人,偶像總有倒下的一天,月亮卻每天都可以供人寄寓。”
“可惜我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尤其是在人事上,我越想要從容,就越不可避免地陷入內斂。”
俞揚停下腳步,常周向背後看去,泠泠風中俞揚審視着他,忽而笑了笑,寬容道:“情感的內斂沒有任何錯誤,我認為它是一種高尚的品質。它不代表你沒有寬廣的胸懷。”
“那也不代表我有——”常先生一氣貶低自己,俞揚往橋下看一眼,忽而拉着他的胳膊加速往回走,口中仍鎮定自若,“你如果對‘寬廣的胸懷’感興趣,改天我們可以在健身房好好探讨。現在我們遇到了一點麻煩。”
甫一逃出橋下人的視線之外,俞揚便拉着他奔跑起來,常周問:“有人?”
俞揚道:“一臺攝影機,一臺相機,還沒上天橋,走,進商場。”
為避免和人群發生沖撞,兩人默契地一同朝安全通道走去,常周跟着俞揚跑上六樓,下面的腳步聲一路追逐上來,在樓層間回蕩着,逼得人心跳加速。常周初次遭遇這種狀況,只知道盲目往另一條安全通道沖,俞揚到底經驗老道,一把将他拽入一扇門裏。一片漆黑中俞揚找尋到開關,摁了幾下,沒有反應,大概燈是壞的。左腰側一只手在焦急地摸索着,俞揚将手機打開,微弱的光照亮了窄小的員工廁所,也照亮了常周的臉。“怎麽了?”俞揚任他掀起自己的衣服,常周的手在皺巴巴的膠布上确認着,問道:“腰有沒有事,疼不疼?”聽見有人逼近,俞揚輕輕捂住他的嘴,用氣音道:“我沒事,噓!”
兩人屏息等待着,那猶疑幾乎從門外滲透進來,這衛生間的門鎖也是壞的,俞揚靜靜抵住,但實際上外面的人只要确認他們在裏面,就一定會守在這裏。此時,關門音樂忽然響徹整個商場,門外的聲音似乎只停留了半秒,便走遠了。俞揚籲道:“現在的商場都這麽早歇業嗎?”
“大概是中秋節的緣故。”常周不敢大聲,學着董升升的語氣調侃他,“老板,你手中是不是掌握着重要機密,或者是有什麽人格污點,他們這樣追着你不放?”
“空集也是集。這個世界就是這麽荒誕,哪怕你是最坦蕩的人,你也不得不遮遮掩掩,做出正常人的姿态。”最坦蕩的人微曲起腿,後撤半步,遮掩着某種愈來愈不分場合的反應。
不幸的是,常周在那之前捕捉到了這種尴尬的變化,他被擠在他的軀體和抽水馬桶之間,那首《壯志淩雲》的插曲正在悄無聲息地奪走兩人的呼吸。手機的燈光暗下去,俞揚沒有再觸亮它,他們看不見彼此,但常周分明在黑暗中承受着他忽然凝重的注視。俞揚沉默起來,常周僵直不動,只感到危險正切實地逼近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有人覺得送菊花也挺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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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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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