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
常先生的電腦又一次被黑了,且常先生對此毫無察覺。直到一日傍晚,劉梁從研究院一路奔來,闖進他在某大物理學院的辦公室,要他立即查看郵件。常周正要拍案而起,劉博士粗魯地将他的腦袋往屏幕上摁,眉飛色舞道:“快看!快看!看完再打我!”
“你先放開我。”常周慢條斯理地登陸郵箱,打開未讀郵件,首先看到幾封私人的賀信,中英文兼有,他感到渾身上下除了心髒以外都成了制造回音的空谷,跳過那些信件下拉,終于尋找到兩封郵件,一封發自某期刊,另一封發信人為“USPS”。劉梁急不可耐地為他念道:“‘We are pleased to inform you that your thesis the Filter Mesh Model and a World of Probability has been selected as Focal Point of the journal……’,Focal Point!不就是年度最佳的意思麽!你再看下一封——‘On behalf of themittee,we cordially invite you to attend the USPS April Meeting next year……’”他這口氣長得胸腔壓失衡,嗆道:“咳、常周,你就說你帶不帶家屬?哈哈!”
常周失神片刻,瞬即展顏一笑,心如懸旆搖搖,口中卻自持着,“不過是年度焦點而已,你激動過頭了——你別捏我的肩膀——我是不會帶你去的,你黑了我的電腦……”
兩人穿過辦公區往外走去,劉梁肢體騷擾了一路,又大肆宣揚了一路,常周阻止不及,興奮、過敏和羞臊使得他整個顱腔都在發熱,到了電梯,仍有鄰系的女同僚追出來打趣:“常老師也帶我一個吧?”未等常周回應,劉梁先嚷道:“去!你一個搞凝聚态的湊什麽熱鬧?”女老師控訴道:“哎,凝聚态怎麽了?凝聚态不是物理啊?常老師,你說他這是不是學術歧視?”
波瀾不驚裝了一路,等乘地鐵回到近郊的房子,常周在玄關換了鞋,沒向外擺整齊,在樓下探頭探腦喚了幾聲“俞揚”,沒聽見回應,倒是把院子裏那只大白鴨喊了進來,一人一禽在走廊對視,常周猛拍自己的額頭,自言自語道:“我又忘了關門!”
将鴨子驅走,到了樓上,俞先生的卧室門洞大開,窺視一眼,遮光窗簾緊閉着,只開了螢火似的微弱的小燈,床上紛亂依舊,但沒有人,常周輕輕道:“俞揚?”淅淅的水聲暫停,傳來應答聲,“常周?我在裏面,你進來吧。”
衛生間的門也開着,常周問:“你起床了嗎?我跟你說,我上次那篇論文——”聲音戛然而止,晝伏夜出的人僅穿着內褲,手撐在洗手池邊緣,微躬着背,正在料理自己的胡須。
俞揚轉過頭來,看着他因急切而泛着紅的薄薄的耳廓,道:“論文怎麽了?”
常周見他滿臉都是殘留的泡沫,捂嘴笑道:“你先清洗幹淨吧。我的論文被MP Review選為年度焦點,USPS邀請我去參加明年的四月會議。當然,四月會議不是很純粹的學術會議,但是我受邀出席的會場會有許多頗負盛名的學界人士。”
俞揚停住動作,“真的?”
“真的!我還收到了Rief教授的私人邀約。”常周神采飛揚。
“你去不去?”
“我不知道,被認可讓我感到興奮,但我并不十分地渴望交流。錢院長剛才和我說,我必須去,九十四號的事情已經處理好了,是不是你——啊——”俞揚整理完畢,忽地走向門邊,将他抱得離地,“這麽好的消息,常老師不請客吃飯?”不待他掙紮,俞揚已将他放下,常周被他抱得恰好讓出門的位置。
他心跳如飛,懷疑道:“我長得和你一般高,你究竟是怎麽抱起我的?”
俞揚從壁櫥裏拿了罐新的發蠟進來,和他比肩而立,倏爾,确認道:“我比你高。”他在鏡子前為頭發定型,常周歪頭看因鏡像而變得些許陌生的臉,猝不及防的眼神相接令他內心震動,他恐慌地移開眼睛,以避免某種欣賞變作愛慕、變作渴望、變作亵渎的野獸。俞揚看在眼底,笑問道:“怎麽了?”
“我——”常周如溺水之人,徒勞地掙紮着,俞揚上前,抱臂而立,口中循循善誘:“常老師,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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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蓄意捉弄令常周避無可避,俞揚饒有興味地盯着他赤紅的臉,片刻,常周垂着頭,嗫嚅道:“腎上腺素的分泌讓我的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雙雙喪失控制,我感到我的血管在收縮,血糖在升高。再和你待下去,我很可能會患上植物神經紊亂。”
但他并未離開。俞揚任他倚靠在自己身上。“我為色所迷,”常周低落地嘆着氣,“而你是故意的。”
“你會很快習慣的。”俞揚鼓舞着,他捏了捏他的脖子,“我為你驕傲。但我該走了,何其青在樓下等我。”
“你去哪裏?”
他難得如此眷戀,俞揚溫聲道:“機場,晚上九點的航班。”
常周放開他,“你這樣日夜颠倒,還說在哪裏都一樣可以工作。你應該呆在美國。”
俞揚收撿着床上的文件,利用他的誤解試探道:“你是在暗示我,你願意去美國工作嗎?”
“我的确在考慮。但短期內可能性很小。”
俞揚快速穿上襯衫,見他真皺起眉,忍俊不禁,心軟道:“好了。你……歉疚什麽?我逗你的,我不是飛紐約,而是飛倫敦。我在哪裏都一樣可以工作,是因為我在哪裏都一樣需要出差。我留在這裏,你的确是原因之一,但這并不意味着,你選擇在哪裏工作,也需要考慮我,知道嗎?”
常周默然,俞揚道:“讓我猜猜,你現在是在想‘這個人真虛僞’,還是在想‘這個人真無私’?”
“我在想,你對我太好了。我怕我不值得。我有……”
“你有什麽?共情障礙還是述情障礙?”俞揚停下翻箱倒櫃,“你沒有任何問題。沒有人有資格用那些标簽把你排除在常人以外。對我來說,這才是心理學的無趣之處。
“我對你好,不是為了觸動你,也不是為了尋求‘同等待遇’。這只是我愛你的表達。我知道你會以你的方式愛我,這樣就足夠了。”
萎靡不振的常先生終于作出反擊,“誰愛你了!”
“你不愛我,你不愛我。”俞先生拎着包走近他,使兩人呼吸交錯,“親一個好嗎?常老師。”
常先生将人往門外推,“你快走吧,小心誤機。”小聲斥道,“學什麽不好,偏偏要學登徒子。”
“我就親過你一——一兩次,這樣的定力,柳下惠尚且要自愧不如。再者,登徒子忠誠于家庭、妻子,有什麽不對?好色的分明是宋玉,他把在牆頭偷看他的東家之子看得那樣仔細,還自稱三年不為所動,你說可信不可信?宋玉先生?”俞先生的笑聲直傳到樓下,“哎,下樓梯,別推了。我不親你,別推了。”
博弈論中有一種情形,叫做“約會博弈”(dining at restaurant game),假設甲、乙二人單獨吃飯,都只能獲得0的效用;在A餐廳約會,則甲獲得效用2,乙獲得效用1;在B餐廳約會,則乙獲得效用2,甲獲得效用1。在這個博弈中,因為存在兩個納什均衡(選擇在A餐廳或B餐廳),局面将陷入僵持。俞揚正嘗試用這一理論說服常先生,“這個博弈中,缺少的是一種長期、穩定的關系,如果甲、乙之間存在長期、穩定的關系,一天去餐廳A,一天去餐廳B,就可以輕易地達到均衡。”
耳機裏敲打鍵盤的聲音未歇,間雜着常周的輕笑,“我怎麽覺得,這個博弈缺少的是和甲一樣喜歡餐廳A的丙,以及和乙一樣喜歡餐廳B的丁?”
俞揚縱聲笑道:“常老師,我們還沒在一起,你就開始思考出軌的可能性了?”
常周略一思索,不經意般問:“你周末回來,有空陪我吃飯嗎?我想吃淮揚菜。”
厭甜的俞先生不假思索道:“好,上月柳卿雲和我說,渭水區有一家新開的——”
常先生狡黠一笑,“你忽略了這根本不是一場公平的博弈,現在正是我有利可圖的時候。”
俞揚自甘落入他的陷阱,笑問道:“你要圖我什麽利?”
常周語塞,俞揚并不乘勝追擊,只是提醒他要按時下班。等挂斷電話,随即擡頭用英文對幾位助理宣布:“一個好消息,今天我們一起加班!”Steven從此對俞先生再無景仰之情——這便是他學習中文的終極意義。
有俞先生寡廉鮮恥的資本壓榨,事務堪堪在周末以前了結。無奈天不遂人願,希思羅機場因大霧停飛了大部航班,俞揚縱使望穿秋水,也只得在倫敦又滞留兩日。
回到國內,将時差倒過來,傍晚時,俞揚去接常周下班。那車體貼地停在研究院外的街道邊,但依舊惹眼得很,常周在過路人頻頻望來的眼光中坐進去,倒是無甚顧忌,系上安全帶,好奇問:“怎麽自己開車?小徐呢?董助理呢?”
“董升升要回臺相親,小徐送他去機場。”
“董助理,相親?”
“這有什麽奇怪?”
董助理的感情本就似有若無,常周想不出所以然,只好将猶疑揭過,搖頭說:“沒什麽。”
車并未往渭水區開,反而過了江水,拐上高速,去了南郊。常周渾不在意地靠在副駕駛座上用手機回複學生的郵件,時而凝神思索,時而拿出稿紙劃着符號,待車停下,依舊毫無知覺。俞揚将鉛筆從他左手抽出,吃着真假難辨的醋,“我什麽時候能有你這疊稿紙這樣的待遇?”
常周收起手機,“用過就扔的待遇?”
“‘居則在席,行則在橐’的待遇。不過——”俞揚為他解開安全帶,“我倒是很期待你‘用一用’我。”
常周到底在臉皮厚度上落了下風,只得充耳不聞,跳下車,跟随服務人員往裏走。很快,便有經理模樣的人迎出來,代替了服務人員的位置,熱切地同俞先生攀談。中式庭院藏在一片人工溫泉區背後,水汽似濃煙般氤氲開,纏繞進茸茸的竹葉間,在觸到青黑的檐牙前輕易消散去,了無蹤跡。推門進去,等俞先生終于結束了和經理的虛與委蛇,常周用手指挑着菜單,表達不滿道:“原來這就是你解決‘約會博弈’的辦法——進行逆向選擇以互相折磨。”
“經過上次的蝦醬事件,我認為我有必要了解一下你究竟對多少種食物過敏。而火鍋是一種效率極高的方式,你不覺得嗎?”
“蝦醬純粹是誤診,讓我過敏的不是蝦醬,”常周投箸戳了戳浮在湯底上的蘑菇,“是燴三菌。”
俞揚瞠目結舌,招來服務員,換了一鍋湯底,才啧聲道:“知道自己對菌類過敏還敢亂吃。”
常周心虛道:“從前也沒有那麽嚴重啊。”
俞揚看着他點菜,大略摸清他對肉類并不過敏,只對部分蔬菜和水果敬而遠之,暗自慶幸以後不必過得太過艱苦。
常周将紅湯裏的肉一并撈了,埋着頭專心致志殘害自己的味蕾。俞揚實在不擅吃辣,不久便擱下筷子飲水。他注視着他亮晶晶的鼻尖,忽而,抽出一張紙巾,手探去覆在他的鼻翼上,常周欲後仰,俞揚道:“別動,有汗。”随後輕輕撚了撚,口中若無其事問,“還在想剛才的問題?那麽專注。”
“我自己來,我怕癢。”常周搶過紙巾,躲避着他的手,紅着臉說,“我在想我們兩個不合适,在一起後一定會很快分手。”
“哪裏不合适?”俞揚笑道,“我怎麽覺得我們天造地設?”
常周嗔他胡說,正緊道:“我不告訴你。你太能說會道,我要是和你說,我知道你會怎麽不遺餘力地反駁我。”他因味覺的刺激,臉上泛着醉酒似的酡紅,眼尾的睫毛上似沾着朦胧霧氣,那胸有成竹的一眼,因而不知不覺帶上欲擒故縱的意味,俞揚極力挽留那俏皮而得意的眼神,他順從道:“你說說看。”
“比如,我要是和你說,我們的經濟實力不對等,你一定會說——”常周模仿他輕佻的語氣,“‘婚姻論財’,那是普通家庭的夫妻之道,因為他們在金錢上十分匮乏,可我們的家庭會缺錢嗎?”
俞揚失笑,辯解道:“我其實并沒有那麽富有,不信我可以給你看我的個人理財報告。就算是垂虹資本,也沒有那樣誇張,內部財務報表顯示上月的資産大約是……”
常周連忙去堵耳朵,“我對商業機密不感興趣。”俞揚捉住他的手,捏着他的手指,靠近道:“我倒是覺得,除了賬單,還有另一件東西,對于維持一個家庭而言,也是舉足輕重。”
常周湊上問:“什麽?”
俞揚低聲道:“當然是床單。”
常周抽出手指,将他的下巴推遠,鄙夷道:“那我們更不合适。你在這件事情上如此老道,我少不得要——”
“吃虧”二字被俞揚截斷,“我哪裏老道?在你之前我從沒和男人交往過。”他信心十足地證明自己在同性之道上的青澀。
常周不屑哼道:“我要是你,在這種時候就會選擇坦誠。”
俞揚叫屈道:“我像是會對這種事情遮遮掩掩的人嗎?是不是聽誰胡說了?”
“你沒必要隐瞞過去,”他說着寬容的話,臉卻已經自作主張地垮塌下去,心裏的妒忌擅自發酵,他偷偷觑了他一眼,口中平淡道,“沒有人胡說。上次我替董升升去你卧室拿文件,你床上有一張照片,照片裏你在親吻一個男人。雖然我不知道你把這樣的照片放在床上有何意圖,”看來已經揣測過了,僅用言語維護着必要的心胸寬廣,“但我也不至于為這點小事而——而——”
俞揚驚駭地收了笑意,嫌惡道:“我什麽時候把照片放床上了?”他急于撇清,但又不知該如何把背後那樣荒唐的事情向人去講,只得反複強調照片裏分明是對方親的他,并一口咬定自己和照片裏的男人不是那種關系。
常周探究地望着他,半晌,把頭繼續埋進碗裏,悶聲道:“我不在乎。”
俞揚頭疼地笑,“這麽欲蓋彌彰?”言畢被他晦澀地看了一眼,驚覺此言在他眼中,用來形容自己恐怕比較合适,遂閉上嘴,絞盡腦汁要把此事含混過去。可常先生不願和他計較,氣氛便很快緩和,俞揚拿他沒有辦法,許久,想起最初的話題,緩緩道:“一個家庭要連結在一起,靠的不是賬單,也不是床單,而是共識。也許大多數家庭都以金錢和性愛為共識。但我們卻不必如此。”常周擡頭,眼裏盡是迷惘,俞揚以溫柔的目光耐心地引導,“我們,以邏輯和愛。”
過幾日,常周開始反思那天是怎麽受了他的蠱惑,去相信如此違背理性的歪理——事實證明,金錢和性愛可以水乳交融,而邏輯和愛,根本不能融洽共存!且不論“愛”這東西存不存在,但凡他對俞先生多“愛”一點,他的邏輯就要被多蠶食一分。俞先生根本是個花妖狐魅、紅顏禍水,否則他是怎麽被從研究院騙來替他給賀家兩個孩子開家長會的呢?賀吟川那小魔王從棒球場上跑下來,見來人是他,泫然欲泣,苦笑問:“常周,怎麽是你呀,我小舅舅呢?”
常周起初以為他是失望,懇切開解說俞先生如何不便。等到了班級裏,他曲着腿坐在初中生逼仄的桌椅間,聽講臺上的男教師分析本學期本班同學的學習情況,“……所有科目的分數中,标準差最大的是物理。經過我們讨論分析,這個結果要歸功于一位同學,在本學期的大小十餘次考試中,他的物理從未及格過,其中最低分數,竟低至26分,這裏,我們不點出名字,請這位同學的家長自行教育……”說着,那眼神已幽幽飄了過來,常周不寒而栗,轉眼一看,賀小朋友絞着手難為情地站在一旁,臉上悲從中來,他才醒悟他為什麽不願意自己來。他忍着匪夷所思的情緒拍了拍賀吟川的手,言不由衷道:“物理26分——也不能說明什麽,也許你的天分都在其他方面。”賀吟川噙着屈辱的淚的眼一亮,“真的?”常先生看一眼傳到手邊的全線飄紅的成績單,恨自己鬼迷心竅,要代俞先生受此煎熬。
相較于賀吟川,賀惜安的成績與之有雲泥之別,同是宣傳欄的常客,弟弟的名字常白紙黑字地見于通報欄,哥哥的名字常紅底黃字地見于光榮榜。開完高三年級家長會議,常先生被家長團團圍住,被迫探讨了半小時的教育心德。好容易以道聽途說來的育兒理論應付過去,又被賀惜安叫去和老師談話。辦公室外,賀惜安竭力維護着顏面,“學長,我有個很重要東西被老師收走了,你能不能去幫我要回來?”常先生不明就裏,懵懵懂懂去要東西,女班主任将桌子上小巧的鳥籠遞給他,微有不悅道:“希望你和孩子好好溝通,家裏有人過敏,不允許養寵物,也不能養在學校裏呀!”過敏的家長因飛騰的木屑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低頭一看,才發現懷中的鳥籠裏,瑟縮在角落的,俨然是一只還未腿毛的小雛雞。
兩兄弟害怕父母苛責,跟着常周回了東郊。賀吟川好了傷疤忘了疼,因養小雞一事譏諷了兄長一路,回到老宅見到小舅舅,還大肆嘲弄說“哥哥做事從來于禮有據,養小雞是因為‘雞有五德’,能從它身上學到‘文、武、勇、仁、信’”,賀惜安從不和他一般見識,徑自回到客房為寵物洗澡、烘幹毛發。晚上,兄弟二人在沙發上鋪開長毛巾,讓小雞仔在上面顫巍巍地走,兩人皆觀察入神。俞先生躲在吧臺後神經過敏般吼道:“你們再不把它弄走,我就叫人把你們弄走!”
賀吟川早為它脆弱的姿态折服,回頭喊道:“小舅舅!你過來看呀,它一點也不可怕!”
俞揚寧死不從,“誰怕它?我是不喜歡鳥類!”又對身邊同樣受難的常先生道,“你說我身邊的人為什麽都喜歡這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家禽能當寵物養嗎?啊?”
他幾近瑟瑟發抖的模樣讓常周愉悅地放松了防備,開玩笑說:“以後我們養寵物,恐怕只能養蜥蜴、烏龜一類的動物,它們沒有喙,還适合養在無菌艙裏。”
俞揚感慨他總算對“以後”有了正面的假設,低聲道:“那還不如幹脆養個孩子。”
“孩子不行,”常周想了想,滴水不漏道,“不,寵物也不行。如果養出感情,分手了會很難處理。”
俞揚備受打擊,“我們究竟為什麽會分手?”
常周搖頭準備離開,“你不能否認概率的存在。”
12月底,濕氣冷氣裹挾而下,連續三天的陰雨後,助理們紛紛以感冒為由要求提前休假。只剩俞先生精神抖擻,像臺不竭的機器,獨自完成了幾項年末的收尾工作。一日,從鄰市的慈善場合回來,俞揚敏銳地察覺到車過了東郊,在往市中心開。小徐擔憂老板會想方設法報警,故而提前叛變了衆人的綁架計劃,主動坦誠說,董助理和何助理為他準備了驚喜。俞揚恍然大悟道:“我的生日是不是到了?”
俞揚猶記得那群人賀過“生日快樂”,就伸手索要聖誕禮物的忝顏無恥的嘴臉,忙讓司機先去一趟商場——有一回他被強拉去參加自己的生日聚會,來不及準備禮物,第二日小道新聞的标題便是“垂虹資本老板疑欠薪,生日宴受要挾逐個轉賬”。他那聽風便是雨的叔父當晚即從會稽打來電話諄諄教誨,從《論語·裏仁》一路發微,等他引證完,俞揚連解釋的氣力都沒有了。
俞先生的生日可以沒有排場,但董助理的額外年終獎必須有排場。何助理暗自腹诽,十幾人的團隊,外加保镖、司機、常先生和幾位不請自來的朋友,統共不過30人,占了一整個酒吧,分明寥落得很。于是他大膽地滿足自己喧賓奪主的愛好,自薦去弄出更多的聲響。俞揚抵達時,何助理正以他那男高音歌唱家似的肥胖身軀,發出女人似的尖細喉音,唱着周慧敏的《最愛》。他捂住耳朵往裏未走幾步,沙發背後金黃的腦袋便使他如臨大敵,男模從三個男伴的溫柔鄉中轉過頭來,欣快道:“嗨!俞,我父親要我代他向你問好!你的小獅子在嗎?”
“嗨,Chris,我猜——你父親并不知道你是這樣‘改過自新’的。但無論如何,祝你和你的男朋友們享受今晚。”俞揚體面地同他握手,俯身勸誡道,“事實上,他正坐在你對面的吧臺上,所以我希望你謹言慎行。”
Chris怪叫一聲,收回目光,緊張道:“他、他看我好幾次了,他是不是不能接受我特殊的性傾向?”
“他沒有惡意,只是探究欲很盛。另外,你确定你的多人關系是性傾向問題,不是性癖問題?”
花花公子受到了冒犯,“我只跟我愛的人做愛,盡管我愛的人不止一個;不像你——”
俞揚勒令他閉嘴,“Chris,你最好忘記那兩個女模特的事情,那不是我主動尋求的。”
“道貌岸然,最後伸手就範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俞揚一時口讷,“我那時——我那時還沒遇見他……是我的錯,但他不能知道,你理解嗎?”
男模被三只手塞了滿嘴的水果,咀嚼着說:“你這樣隐瞞他,還不如和他坦白。”
“他知道了,除了心裏難受,還能怎麽樣?看在我多次為你提供掩護的份上,忘了那件事情?”
“好吧!”男模屈尊降貴地同他講和,又以身試險道,“不過你得答應和我睡一——”被拽住了衣領,才想起惜命,“咳、玩笑!玩笑!我道歉!道歉!你的被愛妄想症還沒好嗎?我只和我愛的人做愛,不是所有人都觊觎你的!”
俞揚煩心地住手,調酒師已在常先生面前擺了成排的酒,他賣弄完流利的動作,鼓唇弄舌地引誘常先生至少嘗一杯,常先生不知說了什麽,反騙得調酒師一杯又一杯地品嘗起自己調的酒來。俞揚遠遠地看着他,感到一股沮喪正從他的過去抽生出來,密密織織的,似濃稠的雲,似連天的雨,企圖把他對眼前這個人的篤定埋沒進去。他癡想到,他的出現如果再早一點就好了——在他于盲流中掙紮之前,在那個家庭墜落崖底之前,甚至是在他胡思亂想的年少時。他即将被拖入思維的死胡同中去,此時,常周似被牽引般地望過來,漆黑的笑眼像盛着毓山那個夏夜的星空,将他定格在原地。他忽地想起那晚自己的言之鑿鑿:愛是向往,和追逐。倏爾,雲消雨霁,俞揚徹悟過來,回頭又告誡一次“不要胡說”,從侍應手裏接過一杯酒,向人群走去。
推杯換盞、破財消災。等這兩個慣常流程走完,醞釀了一整晚的柳小姐終于見機将人拖到角落,央求道:“你能不能幫我查一個人的消息。”
俞揚擺脫不了她孔武有力的牽扯,只好往暗處避,“查詢追蹤這種事情,求你大哥假公濟私一次不就好了。”
柳卿雲道:“人在美國,強龍難壓地頭蛇!”
“地頭蛇”推脫道:“不行。我和你說,我做的都是正經生意——哎!輕點——”
柳卿雲怫然地嗔一聲,敲鼓似的狠捶着他的肩,一味死纏爛打,俞揚慘叫着後退,怕将旁人目光吸引過來,傳出暗昧事跡,只得應允道:“我幫你查!放手!凡事好商量,動辄采取暴力手段,不可取!知道嗎?查什麽人?男的女的?”
“女的。她叫向希微,是個大學老師,上月她辭職去了美國。但我得知她并沒有去那裏的研究機構報到。我聯系不上她,她對我很重要,你一定要幫我……”
俞揚被她晃得酒精從胃裏直漫上腦袋,額角痛得像打入了鋼釘,根本無心聽她傾訴,阻止道:“放開我,你把信息發給我,我讓人去查。”
柳卿雲當即拿出手機編輯,俞揚斜倚在牆角按揉着太陽穴,轉念一想,從她手中抽出手機,聲音疲倦低啞,“急什麽?我又不能立即幫你查。”指了指常周的方向,“有空先去幫我個忙。”
常周見俞先生忙于周旋,料定他今晚無暇顧及自己。柳小姐打着腹稿靠近時,常先生正沉浸于滿餐臺銷魂蝕骨的甜點。柳卿雲伏在回旋樓梯後觀察——她沒有女性敏感的心,仍有女性細致的眼。酒吧內唯有臨時辟出的食物區是光亮的,那張臉在燈光下格外明晰。她天性不擅欣賞男人,又因職業的緣故,總覺未經描眉畫眼的臉,太過單薄孱弱,不足以為美。然而,美不必在眼不必在眉,亦不必在遮掩和烘托的技巧,如果一個人擁有一種無需藏匿也無需誇耀的本性,他便擁有了美。她固然想不清這樣的緣由,只覺得那是一張與衆不同的沒有邪念的臉。
不等她借由甜品去搭讪,常先生預先彬彬有禮道:“柳小姐。”
柳卿雲問他在聞什麽,常周舉着一盞果凍似的點心,煩惱道:“我不确定這裏面有沒有酒精,我對酒精過敏。”
柳卿雲湊上前去嗅,放棄道:“我聞不出來。”
兩人叫來甜點師詢問,确認裏面果然加了黑朗姆酒,常周戀戀不舍,“如果我偷吃一點,你會為我保密嗎?”
柳卿雲遺憾道:“估計不能。我是受俞揚所托來代他解釋一件事情的,我估計現在他正在某個角落偷看你呢。”她将那張照片推到他眼前,常周看一眼又收回視線,澹然說:“我和他說過,我不在乎。”
他這副模樣落在柳小姐眼裏全是賭氣,她掩着嘴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問過他,是他自己語焉不詳。”
柳卿雲發出女旦慣有的柔婉笑聲,這下常周也覺得自己是在賭氣,難為情地低着頭。她嘆了口氣,才說:“照片上這個人,叫方淮。他的父親是方杭之,方杭之你知道麽?”
常周道:“俞先生曾到吳興參加他的葬禮——”
“啊!就是那位。方老先生是俞揚父親的至交好友,所以俞揚和方淮從小相熟。方淮比俞揚年長一些,俞揚回美國攻讀Ph.D學位時,方淮已經成家,和他的妻兒一同在波士頓定居。俞揚經常上門拜訪,不久,他的妻子秦榕發現自己精神出軌,要求和方淮離婚。方淮決不應允,秦榕于是選擇訴訟離婚。争執之中,秦榕發現丈夫的堅決,竟然是因為他對俞揚一直抱有特殊的情感。方淮借由婚姻來逃避,但秦榕的情感觸怒了他。他們夫妻二人鬧得分居時,俞揚才知道自己不明不白成了第三者。
“自那以後,那對夫妻就不顧俞揚的感受明争暗鬥起來——可笑不可笑,離婚糾紛,不争奪孩子的撫養勸,反倒去争搶一個被迫的第三者!這件事情成了一個笑話,當時與俞揚交往密切的人全都知道。有一年聖誕節前夜,他們陪孩子過完節日後,繞道去劍橋市看望俞揚,兩人在酒吧裏發生了肢體沖突,俞揚發怒把他們攆走。他們開車返回,在一段盤山公路上,發生了嚴重的事故,車子沖破護欄,翻進了斷崖裏。一家三口,全部因此喪生。事後調查說,路段剛剛除冰掃雪,能排除車輛打滑的可能,但具體原因并未查明。那以後,俞揚就一直一蹶不振。”她同情道,“這樣的事情,他怎麽能親自向你說出口呀。”
常周驚訝地說不出話,柳卿雲鄭重地拍他的肩,“俞揚不是會執拗于過去的人,但那幾年他過得不得意,我猜他不願去回想。雖說我是外人,但這些事情,我建議你不要主動跟他提起。”
舞臺上,何其青早唱啞了嗓子,受董升升的撺掇,一群人鬧哄哄地将他拖下來,又鬧哄哄地把俞先生推搡上去,俞先生被摁坐在凳子上,衆人紛紛拿出手機準備錄像,誰知舞臺中心的人眼皮一沉,倒在了一串琴鍵上,噪聲大得可怕,衆人作鳥獸狀散去。
常周被柳卿雲慫恿過去。他站到他的身邊,俞揚睜開眼睛,光怪陸離的顏色映在他的眼球上,常周俯身擋住了刺眼的追光,那濃郁的棕黑便回來了。兩人離得極近,俞揚卻仍覺得有一種“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般的遙遠,他伸出手要拉他,常周卻試圖把他攙扶起來,兩只手默契全無地錯過,常周輕聲笑道:“你喝醉了,我們回家吧。”
酒吧區內道隘不容車,常周攙扶着他步行。如此重壓之下,走得舉步維艱,而罪魁禍首還醉兀兀地在他耳邊問:“你是不是帶我走進了潘洛斯階梯?”
“明明是你把我拖入了勢阱……”常周喘氣質問,“你究竟喝了多少酒?你簡直像發酵的酒曲黴一樣臭。”“酒曲”聞言,腳步頓住,低頭嗅自己的外套。常周四下張望,只看見一家未打烊的咖啡店,将人拖進去,卸貨般傾倒在交椅上,向服務員要了一杯熱水放置在桌上,對俞揚說:“你在這裏等我,我去附近的藥店買抗過敏藥。”又囑咐随行的保镖注意安全。
才走出店外,背後的聲音響起:“你去哪兒?”他一回頭,俞揚站在常青藤冬季裏碧綠蓬勃的絲縧下,一頭棕發被歲暮的凜風吹得後仰,緊蹙的眉使前額顯現出往常不見的碎細紋路。常周愣愣地笑,走上前去,伸手捂住他凍紅的耳朵,心裏像漲滿了春江的水,“冷不冷?你怎麽這麽黏人?”
俞揚不肯放開他的手,一位保镖主動請纓代勞去買藥。常周見他步伐忽地矯健起來,本以為他酒醒不少,誰知他未走幾步,又轉頭疑惑問:“我的車呢?”常周解釋說車無法開入這裏,要走到停車場。俞揚執拗道:“要開車。”
常周無奈道:“這裏沒有車,你要開什麽車?”
俞揚低頭思索,乘常周不備,躬身強行将人背起,煞有介事道:“七香車。欲東則東,欲西則西。”
常周攀着他的背,掙紮不過,苦笑道:“今天改演《封神演義》了?我看你最需要的是醒酒氈。”
幾位保镖自動與兩人隔開距離,常周安心趴在他肩上,俞揚忽而置氣般地說:“我以後不過生日了。”
“為什麽?舍不得揮霍了?”常周笑問。
他緘默着,直到常周輕扯着他的頭發又問一次,才沉悶道:“你不過,我也不過。”
“你別這樣說……”常周埋頭在他身上蹭了蹭眼睛,許久,聲音振作清明地向他宣布,“不行,你要過我也要過。我也要在聖誕節過生日!這樣,你送出去的禮物,還有收回本錢的機會,你說對不對?”他不僅自己暢快地臆想着,還要求俞先生對他說“生日快樂”,俞先生因酒精的蒙蔽,将平時對他的憤懑不平都宣洩了出來,“你真的太任性了,知道嗎?”他責備着,只是愈聽愈覺得是在怪他不接受他的縱容。
他圈在他脖頸的手被俞揚塞進厚實的大衣底下,常周向裏摸索着,在暖融融的內袋的位置停了下來。他凝視着黑洞般的街道深處,仿佛有一個許多年前的踽踽獨行的冬夜在那裏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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