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俞揚站在樓梯拐角等了半步,把那些談話聽在耳裏,也不知該氣惱誰,只覺胸中積郁比自己被人糾纏時更甚。他陰沉着臉闊步走向卧房,候在走廊外的女傭見慣了他居家時的藹然模樣,一時竟未能說出話來。常周上前接過她手中的藥箱,惴惴不安地推門,忐忑地輕咳一聲,待俞揚轉過身來,沒頭沒腦道:“你把褲子脫了我看看。”言畢,才發覺不對,又補充說,“我幫你清理傷口。”

俞揚心裏岔着氣,顧不得計較那句,爽快地将褲子甩在一旁,在床沿坐下,伸手道:“把藥箱給我,我自己來。”

常周将藥箱遞去,他卻不接,反不相信地望着他,常周木然站着,俞揚放棄道:“真要我自己來?”

“噢——”常周頭疼地擠着眉頭,蹲下身,看着起了淤血的膝蓋和青紫的胫骨,沒忍心抱怨,喃喃道,“這究竟是在哪裏摔的?吟川太沒有分寸了。”

“看上去嚴重而已,實際上并不疼。”俞揚嘶了一聲,委屈道,“你說,我對他難道不夠好?他這麽輕易就和我反目?”

“吟川只是一時沖動。你永遠是他最重要的家人。”他的輕笑全打在了他的膝蓋上,皮肉上的癢意使俞揚退縮,常周還渾然不知地捉住他的小腿,制止道:“你別亂動,還要上藥。”

常周幹脆跪在地板上,這姿勢使得俞揚心中某種粗鄙的統治欲望激蕩起來。他微傾着身,嗅到出門時自己在他頭發上抓上的發蠟的味道,灌注而下的野性使得他不得不維持緘默。被關在樓上的那只威風凜凜的黑貓是這個時候從門外滑進來的,它起先只在牆角無聲息地踯躅,始終未得到注意,曲起後腿一躍,簌地竄上常周的後背。“啊!”常周驚地撲在俞揚身上。他的雙手撐着俞揚的大腿,腦袋貼在他腹部,與俞揚腰側的那只黑貓對視,驚魂甫定中氣喘着擡頭問他:“你怎麽不告訴我?”

寧靜神秘的湖已變成波瀾壯闊的海,常周撞上他的眼睛,直覺會被吞沒,他叫了聲“俞揚”,語氣輕飄飄的,像一朵無力的浮萍。俞揚鎮定地将他扶到床上,起身捏住黑貓的後頸,拉開門丢了出去。他站回常周面前,常周坐在床上,被迫地“揆情審勢”,戚戚然往後退着,“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你太——敏感,你是不是太久沒——”他恍然發覺初見時分明能脫口而出的詞彙現在是如此令人面紅耳赤,他在masturbation和masturbieren間猶豫着,最終說出口的卻是——“你是不是太久沒‘做數學’?”

俞揚粲然笑了起來,擡起他的下巴,俯身咬他的嘴唇,否認道:“我不想‘做數學’,我現在想‘做物理’。”

兩人正在床上解題,門外女傭敲着門,戰戰兢兢道:“俞先生,俞教授叫我來送褲子。”兩人俱是一怔,常周妄圖回應,被俞揚扯過被子蓋住臉,一聲“稍等”被蒙住大半,只得憤而擡腳将人掀翻。俞揚被他用岔開腿的跪姿壓制着,幹涸地笑了聲,把手枕在腦後,看他匆匆套着衣服,忽而興起,把自己那道難題往上送了送,常周慌不疊地起身,忿忿罵了聲“無恥下流”,眼神卻不敢在任一處定格,俞揚直笑得問題要自行消解了,等常周從門縫裏取了衣服進來,他仍在顫笑着。

褲子劈頭扔在臉上,氣鼓鼓道:“穿上!”

俞揚并不動作,他望着天花板出神,有一種奇妙的錯覺,似乎前塵往事真的是一陣煙雲,即便流年冉冉使得人終究免不了枯朽幾分,也不過付諸杯酒,算不得真正的生活。“其實,吟川說得不對。”他輕聲說。

“什麽?”

“是我先遇見你的。”常周疑惑,俞揚翻身而起,穿上褲子去開門,常周被勾得心癢,追上去問:“什麽意思?我們從前見過?”

俞揚故弄玄虛,但笑不語,常周拽住他問:“難道是你暗戀我,于是設計讓吟川來撞我?”

俞揚遮住他螢亮的雙眼,好笑道:“不許裝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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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性也不是全無呀,”他說着玩笑話,“劉梁和我說,你們這樣的人,羊腸小徑走慣了,再簡單的事都要用點手段,偏不能直白說、直白做,否則丢了排場。雖然我總是無法理解,但……”

俞揚以為他要翻舊賬,立即悔過道:“以前的事是我做錯了。以後我決不把婉轉心思用在你身上。”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你哪裏錯了?”常周驚詫地笑,轉而卻道,“不過,你的保證我不收下,沒有可信度。”

“我怎麽不可信了?”俞揚一派正緊地皺着眉,拿出手機查看,“奇怪,本月的信用額度還很充足啊。”

“哈哈哈,知道你很有錢,不必給我看了!”他執着于讓自己知道他的資産的做法十足的幼稚,常周摁滅了理財頁面,把手機塞回他口袋裏,順勢抱着他,問,“你說你在吟川之前見過我,究竟是怎麽回事?”

俞揚回抱住他輕輕地晃,“你和我回家我就告訴你。”

“和你回家做——什麽……”話至一半而底氣盡失。

俞揚阻止他往自己肩上埋,“怎麽,唉,怎麽這樣皮薄。”他分毫也不能體會他在此事上的羞赧,原先他還急于引導,此時卻僅餘耐心的等待,他細致入微地觀察他,只覺得有趣。

常周苦惱地思索着,他本以為他們兩人間如同任何的男女之情般,只要沒有承諾,就始終有止損的可能,他從未料想到,他朝陷阱走去的腳步是這樣不由自主,仿佛在動心的伊始就已被套牢。“我一語成谶,這根本不是一場公平的博弈。”

俞揚未及反應,常周推開他往走廊的出口緩步走去,從容道:“我要是能做流氓,哪裏還有你發揮的餘地?你那個在美國的助理送你的聖誕禮物我都看到了,我們事先說好,除了基本的清洗用品,其餘的你必須打消念頭,我中學時被校霸揍過,對肢體暴力睚眦必報,到時候血濺當場,我怕會給你留下心理陰影,要是從此不能人道——”

他不必回頭,俞揚三兩步上前勾住他的肩膀,貼着他的臉問:“想好了?跟我回家?”

常周停步瞪他,俞揚心知再不能問了,得逞地竊笑,握着他的手快步往前走。客廳裏,賀惜安正獨自沉思,俞先生牽着人從樓梯上翩翩下來,碘伏染了常先生一手,賀惜安看得手心發疼,愈加不懂愛情這東西。俞揚忽地走到大外甥面前,從錢夾裏胡亂抽出些代金券、消費卡、儲蓄卡一股腦塞給他,神采飛揚道:“給你的紅包。和你媽說,我和常老師有事要辦,不留宿了。”

“這麽晚了,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辦?”

俞揚眨眼道:“敦倫。”常周早該想到這混蛋是好宣揚的個性,一時口拙,恨得要動手,被俞揚鉗制住往門外帶。

賀惜安看着散了一沙發的卡片,無論如何也不願再去思考愛情,他寧願當小舅舅在發瘋。

不過多時,另一個得了瘋病的受完教育出來,一改母親面前的惟命是從,沉郁地問:“常周呢?”

賀惜安拖曳着道:“和小舅舅牡丹亭上去了——”

這腔調在賀吟川聽來盡是譏諷,他無理智地向外走,“我要去小舅舅家。”賀惜安固然要拉住他,不防引得他憤意全移轉過來,猝然被他摁倒在地。賀吟川胡亂地施以拳腳,賀惜安本只是躲避,但這陣勢到底是拂了為人兄長的顏面,他怒喝一聲:“做什麽!”

斯文謙謹人的脾氣好似春日驚雷,賀吟川吓得一顫,手腳冰涼地從他身上滾下。賀惜安将衣服整理熨帖,才看到他竟坐在一旁的地板上哀恸地落淚,這種默劇他不是第一次見,正要吸取以往教訓一走了之,堪堪起身,他弟弟便作秀似的狼嚎鬼叫起來。賀惜安心下一軟,只得上前去自投羅網,拍了拍他的臉道:“別哭了!演《窦娥冤》是不是?”

常周一路都望着車窗外,下颌收緊着,臉不知不覺憋得鐵青,連初次見面一事都抛到了腦後。俞揚有意的沉默無疑是這繃緊的情緒的罪魁禍首,可惜常先生是識不破的,他現在自恃一個有擔當的成年人,有義務去滿足伴侶的某種生理需求。下車前,他還“出于道義”般地吻上了俞先生的臉頰,硬邦邦留下一語,“我在你卧室等你。”

等停好車,俞揚從酒窖裏取了威士忌和杯子上樓,發現櫃子裏的清洗用具和說明書都不見蹤影,終于不禁笑了,自語道:“緊張成這樣?我還以為要争執一番。”坐在床上枯等許久,未等到人,一面道貌岸然地自我譴責,一面又忍不住去敲浴室的門,談天般問:“在做什麽?需不需要我幫忙?”腦中免不了構想一番。

門內,常周正為“抱屈銜冤”的姿勢頭疼着,低沉道:“我在想《邏輯哲學論》,既然一個原子命題不能演繹出任何東西,那麽就不可能有任何因果關系存在,相信因果關系無異于迷信。我想不通,你怎麽幫我?”

“我——”俞揚在他的呼吸中昏聩道,“我當然是幫你疏通……”

這個人究竟說的什麽鬼話?“砰”的一聲,也不知是什麽砸在了門上。俞揚瑟縮着說:“幫你疏通想法。”

常周穿着浴衣打開門,用通紅的眼與他對視片刻,彎腰撿起那細長的重物,返回洗手臺,若有所思地沖洗着,時不時回頭看他,心下像有了計較似的。俞揚一震,便聽他道:“我的思路有問題,‘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你說是不是?”

俞揚腸子隐隐發疼,冷靜一想,他或許并非想反其道而行之,只是恐懼過了頭。裝作泰然地上前,拿過那東西放在一旁,擁抱着人,先嘆着氣博取同情,再款款道:“對不起,我不是要強迫你在下。我只是覺得,以你的個性,由我來主動是比較合适的。不過,你這種征服與臣服的觀念我很不贊同,我以為無論……床上如何,我們都是平等的。我問你,難不成性別歧視之後,還要有性交位置歧視?”

常周被他說得昏頭脹腦,“你說的,似乎很有道理……”

俞揚吻他的耳廓,手指進取着,在動人心魄處牽出袅袅情絲,“讓我看看,疏通得怎樣了……”

兩人弄到床上,俞揚令他跪趴着,似笑非笑說:“我早和你說過,我們天造地設,看見沒有,‘無綿綿之事者無赫赫之攻’。”等“赫赫之物”拍上“綿綿之事”,常周驀地明白他胡謅了些什麽,咬牙憎道:“你可比秦始皇功績高,聖賢書被你讀得要***……”再下一刻,怨聲便徹底湮沒了。

等解了一輪題,俞揚翻身下來,快活地瘋笑了半晌,粗喘着問:“好嗎?”

常周睜着迷蒙的淚眼,和他一般呈大字型躺着,“你在床上和床下都是一樣的胡攪蠻纏。”

俞揚叫屈道:“你把兩個人做的事情歸咎于我一個人。分明是我在‘攪’,你在‘纏’,怎麽變成我一個人胡攪蠻纏了?”争執中又滾到一處去,逼着常周把他是怎麽“攪”他,他又是怎麽“纏”他仔細描述一遍,一直鬧到淩晨,總算勉強說通文理。

事畢兩人卷在羽絨被中,俞揚被睡意壓得眼睛疼,反倒是常周初涉此事,新鮮得很,上上下下地做着研究,俞揚将他的手捉出被子放好,困倦道:“你再不收斂,我怕你明天醒來沒臉見我。”

常周耳朵裏盡是沒有嘈雜的古怪聲響,擡起頭來,才發覺那是俞揚的心跳聲,又貼上去,在深沉的黑暗中無效地睜開眼,說:“我本來擔心你會有什麽特殊癖好。”

俞揚笑得瞌睡散退了點,回憶道:“我從前也曾覺得自己是個變态。”

“真的?什麽時候?”

“青春期,‘春機發陳’的時候。後來見多了真正的變态,我才深信世界上沒有比我更正常的人。”

常周不信任道:“你年輕時是不是很胡鬧?”

“我現在也很年輕。”他這樣強調着,又不得已承認道,“是很胡鬧。”為了不使他想得煩憂,反問說,“你難道沒有過青春期問題?”

常周嘆息道:“沒有。我的青春期開始時,我已經快上大學了,基本是在學業忙碌中度過的。我好像并沒有什麽值得說的往事……”

他沒有沾染很多的塵埃——俞揚這樣想着,在他的低語中漸漸睡去,夢見自己是一片三月的柳絮,落入了和煦的風中和陽光中。

夢裏九曲池頭三月三,屋外卻是悄悄下了一夜雨雪,到八九點,已經稍霁了。院子裏昨夜來換崗的小徐和蘇哥正穿着雨靴清掃雪水,沙沙響聲将俞先生喚醒。推開窗,便聽見小徐用本地話嚷道:“蘇哥你勿要向後靠,枝條凍起了,你一碰就折咧!”俞揚高聲道:“折斷了就折斷了,等開春後都鏟了種蔬菜。”

小徐擡頭道:“老板開春後不回美國啦?”

蘇哥揚了揚鐵鏟,“不如我現在就鏟了它?”

俞揚搖頭笑着,隔一會,又說:“這點積雪,踩踩就化了,不必去掃的。”

蘇哥道:“清早常老師出門險些滑倒了呢!”

俞揚忍不住嚼舌根道:“他那是睡眠不足,頭腦發昏!”

小徐忽然道:“怕是精氣不足,腿腳發軟!”俞揚不服輸道:“要鍛煉,多鍛煉。”說罷和樓下二人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關上窗,進衛生間洗漱,見鏡子上貼着張長條狀的紙,字跡拙氣得很,顯然是常周留的,俞揚躬着身端詳,見上書:

FAQ

Q1.“我大不大?”

A1.請給出運動狀态。

Q2.“想要我再快一點嗎?”

A2.通常不需要。另外,也不需要再慢一點。

Q3.“感受到我愛你了嗎?”

A3.請誠實地問Q1。

……

這一夜犯下的罪行如此罄竹難書。俞揚忍俊不禁道:“看來他不喜歡太體貼的伴侶。”

作者有話要說:都是玩笑話,真的沒有色情,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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