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他輕聲道,“你聽我說,我自三歲起便沒了母親。”
她斂了聲息,含着淚眼靜聽。
“父親嚴厲,與我相處時也并不自在,因為我的容貌太像母親。自十歲上,父親便時常不在家中,他去尋找母親了。”雲止頓了頓,又道,“十二歲時,你父母死在漠北,蘇門屠滅,你也不知去向。我以為你死了。”
蘇寂咬了咬唇。
“那十七年的記憶……真是,寡淡得可憐。”雲止殊無意趣地笑了笑,“你消失在與我訂親的那一年,我連你的樣貌都記不清楚,卻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已死了。
“父親為了處理蘇門的事趕了回來,卻更加沉默寡言。我見過他舞劍,我發現他老了。你知道,他曾經是名震天下的沉淵劍蕭楚,可現在……他老了。
“到了十七歲,我遇見了薄妝。
“她固然是一個極美的女人……”話到此處,忽覺肩上一痛,卻是蘇寂張牙咬上了他沒有受傷的右肩,他一愣,又輕輕地笑了,“采蕭。”
蘇寂偏過頭去。
他卻伸出手去,笨拙地将她環住,讓她更靠近自己一些。她怔怔然回頭,便對上他柔緩的眼眸。
“你曾經問我,你好不好看。”他低聲道,“采蕭,你在我眼裏,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無人能及得上。”
她呆住。
她不敢打斷他。
她怕自己一開口,他那昙花一現的笑容便會消失不見,便會成為她自己一廂情願的幻夢。
“那時薄妝在路邊受人欺負,我随手搭救,将她帶回了家。”雲止仿佛有些疲倦了,聲音也染得微微沉暗,“後來的事,你也該知道了。她進蕭家的第二天,滄海宮的人便來了。”
蘇寂愣怔許久,眨着那雙清亮的眼睛,問的卻是不着邊際的話:“那,你果真不曾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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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雲止搖頭,“我不曾知道怎樣是喜歡一個人。”
“那——”蘇寂又意猶未盡地纏上了他,“那你現在知道了麽?”
他微微無奈地看着她,“采蕭,你聽我說完。”
“後來,我從厲鬼獄中逃出,蒙朝露寺證緣大師相救,我問他,人生世間,為何要受諸般苦楚?他說,因為人在前世造了許多業。”
“放屁。”蘇寂小聲嘟囔。
雲止卻也并不怪她,“我當時也不以為然,便說,如這便是所謂佛法,那我不信也罷。師父便說,我們總以為這世間事當有多種因果,環環相扣,其實不然。其實,世間事逃不出無常二字。”
“無常?”蘇寂呆呆重複。
雲止低聲道:“我便因這一席話,在朝露寺出家了。”
蘇寂呆了半晌,突然猛地搖了搖頭,“和尚,你也太好騙了!”
“什麽?”他微微疑惑地看着她。
“什麽無常,這分明是耍賴嘛!”她大聲道,“說來說去,佛祖不就是不想對你的苦難負責,哄你開心罷了!”
他又笑了,笑得胸腔微震,聲音清越好聽,“自己種的因,自己收的果,難道還能要佛祖負責麽?”
蘇寂嘟起了嘴,“你把我說糊塗了。”
“采蕭啊,”他仿佛喟嘆地将話聲綿延得悠長,“師父說我不悟,想來是真的。”
不知為何,聽着他微啞的聲音,她的心頭有些燥意,擰着眉頭,咬了咬牙,“那又如何?這世上人也不是個個都出家都涅盤,還不都活得好好的?”
“是啊,”他卻罕見地應和了她的話,稍稍低下頭去,将頭埋在她頸窩,聲音極淡、極輕,卻極撩人,“他們都活得好好的。所以,我們也能活得好好的。”
此言一出,蘇寂全身都是一個抖擻。
仿佛一下子被點燃了,全身都是無窮盡的力量和勇氣。
“和尚!”她忽然叫了他一聲,又好像不解氣似地重複了一遍,“和尚!”
“嗯。”他淡淡應聲,目光清和地凝視着她。
而她的手已自他裂開的亵衣探上他後背,手指所到之處,無不激起一陣陌生的顫栗。他沒有發覺自己的牙關在顫抖,也沒有給予她一言一語一個動作的回應。然而她的手卻是極致地溫柔,溫柔得仿如他想象中的母親,紅衣如火,眉目如畫,輕輕悄悄地用淚水洗過他的傷口。
她的手觸及那枚生鏽的鐵釘,忽而頓住了。
“蕭遺哥哥……”她将頭埋在他胸前,其聲窒悶,“蕭遺哥哥……你只知道佛陀大愛,那你可懂得凡人之愛?”
他抿唇不言。黑暗中,他清光粼粼的眼眸裏全是破碎滿天的痛楚,她看不到。
“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蘇寂的聲音清淺,在這空空房間裏随風低徊,“凡人之愛,因為有欲望,所以有痛苦,因為有痛苦,所以有歡喜。”
秋意漸侵,地面冰涼,飲過酒的她中夜懼冷,仿佛生怕他離開一般再度抱緊了些。
“佛說由大慈悲證大歡喜,我不懂。但是這愛欲中的小歡喜我懂,因為它太真實……”她的氣息悄然拂在她頸項,“蕭遺哥哥,你帶給我的歡喜,真實得一如你帶給我的痛苦……”
她忽然将他的手拉了起來,放在自己胸前。他一驚便要掙開,她卻死抓着不放。
受過傷的心房上劍創猶在,溫暖又柔軟,帶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震着他的手心,仿佛漸漸與他的心跳相合拍。他的心卻倏地抽痛起來,仿佛被剪刀旋轉着絞動,每絞緊一分便多一分的鮮血淋漓。
他聽見她的聲音溫柔如夢寐:“你看,蕭遺哥哥,其實,佛是空的,我是真的,你感覺到了麽?”
他認命地閉上了眼,傾身過去吻住了她。
她是他的劫數,她是他的地獄。
他甘心以赴。
激烈的親吻與擁抱,在黑夜裏發出令人面紅心跳的聲音。
蘇寂微微喘息着,身子已軟倒在地上,他稍稍擡起身看着她,目光如一條悠久流動的河,此刻卻激起了漩渦無數。她伸臂去勾他的腰,他便伏低下來,輕輕吮吻她的耳垂,以至于頸項,以至于鎖骨……她不能自已地呻/吟出聲,忘情處胸口劍傷卻驀地扯痛起來,那迷麗的表情便僵了片刻。
他的動作忽然停了。
她不解地看向他,面容如火燒雲般嬌豔地紅。他看着她,良久之後,竟翻身坐起,背對着她。
她一時竟呆住了。
那一刻,她的第一反應是,自己的魅力……竟這麽差嗎?
“采蕭,”他的話音亦帶着不能控制的起伏,“你有傷在身,先回房休息,我……我須好生想想。”
底氣不足,帶着一絲懇求的意味。
她覺得自己好像很罪惡,将他逼迫太緊,倒如在強/暴他一般。一下子羞得滿面通紅,一顆心無比赧然,伴随着方才未曾平息的悸動,幾乎要跳出了嗓子口。她連忙合上不整的衣襟,低聲道:“好,我走了。”便立刻起身。
“采蕭,”他忽然又道,“不要生氣。”
她已走到門邊,手放在門上,聞言,嘴角漸漸浮出了淺淺的笑容。
“傻和尚。”
作者有話要說: 那段經文,依舊來自《僧伽吒經》。
☆、何如盛年會
翌日清晨,當蘇寂梳洗完畢下樓用早膳時,雲止已經在默默喝粥。她今日裹了一襲豔紅襖裙,腰帶上飄揚着細碎的淺粉流蘇,愈襯得麗顏如玉,蒼白的臉色好似也紅潤了些許。這着裝本是她慣常的張揚風格,卻不知為何十分強勁地紮了雲止的眼,令他根本不能多看。
“和尚,”她卻自顧自地走了過來坐在他身邊,對店堂叫了一碗面,便對他一笑,“昨晚睡得可好?”
本是毫無機心的關切一問,雲止臉上卻驀然飛紅,只默默喝完了粥,平空裏纖纖玉手又遞來一塊白色巾帕,輕輕為他擦拭嘴角。
雲止一把接過,耳根已紅得滴血,草草擦過,低下頭,素面巾帕上以淺色絲線繡了個風骨卓拔的“柳”字。
他的心好像頓時被扯了一下。
這種感覺太陌生,陌生到讓他手足無措。
蘇寂看着他,只覺這樣的雲止實在是可堪調戲,忍不住便要多打趣幾句,小二卻正好端上炸醬面來,她便只好換了個話題:“我……我那兒怎麽會有閻摩羅的衣服?”
雲止将巾帕還給她,輕聲道:“我們在路上曾遇見過他,當時你正昏迷。”
“我說呢,”蘇寂柳眉一揚,“又髒又臭,還帶着毒物的腥味。”
雲止正色道:“怎能這樣說自己的朋友?”
“朋友不就是用來說的麽?”蘇寂笑起來,湯面上泛出的騰騰熱氣将她的面容模糊成一片幽麗的影子,“你放心,我真要蒙了難,第一個來救我的,一準還是他。”
雲止沒有說話。
蘇寂絞着筷子看着他,又道:“不過,現在也不好說了。和尚,你也會來的,對不對?”
雲止往桌上放了兩人份的飯錢,擡眸看她,淡淡地道:“會。”
燕西樓恰在這時走下樓來。
眼神與雲止的乍然相觸。
他微微一怔。
用過早膳,收好行李,雲蘇兩人對于去向問題再度發生了争執。
蘇寂睜大眼睛,完全不能理解雲止的話,“你要去揚州?難道去揚州給公子開法會?”
雲止望着窗外,淡淡地道:“我知道揚州十分危險……”
“揚州根本就是滄海宮的地盤!”蘇寂一口打斷,“我們這輩子都不該去揚州!”
雲止緩緩搖了搖頭,“不,我非去不可。”
蘇寂一手抓起青川劍,劍柄上的紅璎珞襯着她紅衣如火,“你告訴我,你去揚州做什麽?”
雲止輕輕嘆了口氣,“采蕭,朝露寺也在揚州,你忘了?”
蘇寂呆住。
雲止已轉過身來,日光透過紙窗在他身上投下一痕清澈如梨花白的剪影,他的輪廓挺秀如一棵清嘉玉樹,“采蕭,你不想我還俗麽?”
燕西樓猛地咳嗽起來,差點嗆出隔夜的酒。
而蘇寂的腦海裏,已全剩了狂喜的空白。
她失去了所有言語和動作的能力,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眼中漸漸凝出了杳渺的水汽,仿佛是被衣裳的火紅所灼燒出來的。明明是深秋天氣,她卻覺整個人都好像被架在了火爐上炙烤,額頭上竟滲出了微薄的汗。
他說他要還俗。
他說他要為了她還俗。
過去多少個日日夜夜的幻想,一下子變成了真的逼到她眼前,令她全然僵滞住了。
然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依然面容平靜。
“你知道,我破了戒,必得回寺請罪。”他淡淡地道,“想來我與佛門已是緣根斷絕,且看方丈師伯如何說吧。”
蘇寂突然轉過了身去,面向門口,大口大口地喘氣。
她不能再面對他的眼睛。
她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刻這般淺薄,仿佛能被那雙悲憫的眸子一眼看穿。
她一把拿起包袱,道了聲“走吧”,便當先邁了出去。
仿佛有甚恐懼。
雲止看着她背影,忽然三兩步跟上前,拿過她的包袱。
“我來。”他的聲音淡而平和,卻令她心弦一顫,斷得不成音節。
九月三十,霜降。十月十五,立冬。
冬日運河結霜,船舶不行,三人走陸路南下,速度便慢了許多。
蘇寂胸口的傷已漸好,卻落下了心脈之疾,有時咳嗽不止,但并無大礙。雲止知道如此境況下她最不宜受冷,便舍了馬匹,租下一輛馬車,還買來一只手爐供她煨着。
車輪辘辘,馬兒嘶鳴。
蘇寂裹着雲止的狐裘,又忍不住拈起衣領仔細嗅了嗅,“好香。”一臉笑意。
雲止盤腿坐在另一邊,俊容微紅,“這是飛鏡仙宮之物,貧僧——我有空還需還回去的。”
雪白的絨毛在蘇寂清豔的臉頰旁輕輕飄動,她便這樣呆呆地看着雲止,直到坐在兩人中間的燕西樓那不合時宜的咳嗽聲響起。
蘇寂沒好氣地白他一眼,“生病的人是我,你咳什麽咳?”
燕西樓兩眼一翻,與她杠上一般,不說話。
蘇寂又道:“我說你,為什麽總是跟着我們?你自己沒事做麽?”
雲止忙道:“采蕭,不可無禮。”
燕西樓冷笑,“我怕我一走,你們又得給狼叼走。”
蘇寂瞬間便怒了,“我才不要你保護!”
燕西樓嘿嘿一笑,不答話了。
靜了半晌,蘇寂又開口了,“燕西樓,是不是柳拂衣叫你盯着我的?”
燕西樓一愣,“你想到哪裏去了?”
“那你為何——”
“我說了,我也要去揚州。”燕西樓不耐煩了,“你若一定嫌我礙事,我這就走。”便作勢要跳車。
雲止看了蘇寂一眼,蘇寂立刻心慌起來,“別走!”
燕西樓回頭,“嗯哼?”
蘇寂滿臉堆笑,“我跟你開玩笑呢,好歹你是我的朋友也是和尚的朋友,既然同路,不同行可說不過去,和尚你說是吧?”
雲止點了點頭。
燕西樓這才好生坐回來,然而卻也閉上了眼睛,“我睡一會兒,你們做什麽我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雲止也在,蘇寂一定會踹死他。
然而雲止在。
所以她只能偷偷斜眼看他,發現他的臉跟自己一樣,紅得像三月桃花。
行至侯家集,人馬皆需休整了,然而這鎮子太小,卻連個客棧也無。經人指引,馬車夫尋到了一家飯館,開飯館的是一對心地善良的老夫婦,在飯館後頭有一所頗為寬敞的院落,正可騰出兩間房給他們借住。
只有兩間,多了沒有。
那老婦年近八十,牙口都快掉光了,拄着拐杖顫巍巍地走在前面領他們看房,“這房間還是我兩個兒子留下來的,他們許久沒回來住了,怕有些灰塵,我還得掃掃……”
雲止道:“多謝施主厚德,我輩觍顏借住,灑掃之事,絕不敢煩勞施主。”
老婦側過身來看他一眼,咧嘴一笑,“他們都說屋裏頭進和尚不吉利,老婆子我偏不信這個邪。這位師父眉眼端正,必是福澤深厚之人……”
雲止無言,蘇寂揚了揚眉。
“兩個房間……”老婦在門前站定,“你們打算怎麽住?”
蘇寂道:“自然是我一間,他們三個一間。”
老婦微微皺眉,對那三個男客道:“那便委屈三位了,屋內的床實在很小……”
燕西樓突然道:“我不跟和尚住。”
蘇寂一怔。
那車夫看看她,又看看燕西樓,撓着頭道:“不如我睡外面……”
“不可。”燕西樓拉了下他的袖子,“你随我住,和尚跟蘇姑娘住。”
車夫與老婦的表情都好像咽下了一個臭雞蛋,還是兩人嘴對嘴喂着咽下的。
蘇寂往雲止的身後縮了縮。她有點害怕燕西樓此刻臉上的笑。
陰得像這冬日的天。
雲止默了默,道:“還是先吃飯吧。”
破落小鎮上的小飯館,招牌背後便是竈臺,竄出油膩的黑煙。老伯拿着竹篩子将面條熟練地撈起來下鍋,老婦在另邊廂默契地燒水配菜打下手。
燕西樓将刀放下,便一直看着那兩個佝偻的身影,神色陷在深沉的暮色中。
忽然又走進一行人,“老丈,來六碗陽春面。”
燕西樓眸光一凝。
領首的那人身材高大,擋在門口,面容逆着光線,他看不分明。那人身後跟着一個少女并四個少年,都是面目模糊。
然而他認得這聲音。
一把拿起桌上的刀,他便往後院走去。
“哎,客官——”老伯喊着,燕西樓卻毫不理睬,徑自回房去了。
那一行六人,只那領頭的和那少女在飯館中坐下,其餘人都恭敬侍立其後。
蘇寂這才看清他們的相貌,當下也是掩口訝然。
竟是靈山派的人。
江玉關看着油膩的桌面,只能将包裹先放在旁邊的凳子上。
“師父,青城派來信。”一名弟子走上前來,将一封信遞給他。
拆開信函,江玉關容色一震,一旁的江同伊卻不谙事地湊上來:“爹,什麽事呀?”
江玉關低聲道:“青城死了幾個人。”
江同伊笑起來,“死人?死人才好玩。”
江玉關皺眉,卻沒有責怪她。江同伊一把搶過那信紙,便馬馬虎虎地讀了出來:“青城大弟子袁彪,為宋門知非公子殘殺,茲告武林同道……”
“同伊!”江玉關沉聲,江同伊縮了縮腦袋,将信紙乖乖還給了他。
旁邊的弟子插言道:“竟是宋公子?這是什麽仇怨?”
又一人道:“真是,名門之間互相殘殺,也不看看是誰得利。”
又一人道:“師父,這宋知非恐怕也不是什麽好人,小師妹……”
江玉關看了看自己半癡半癫的女兒,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她的發。江同伊朝他眨了眨眼,就像個毫不設防的五歲女娃娃。
吃完好大一碗面條,蘇寂跟雲止往後院走去,誰都不想提分房間的事情,于是便順理成章地談起了剛才聽來的消息。
“我看宋世兄并不是濫殺之人,”雲止在院中梧桐樹下止了步,沉吟道,“此事恐怕另有蹊跷。”
蘇寂将手負在身後,懶洋洋地笑了,“若要說這又是公子下的套,我可不會奇怪。”
正是一天中最難視物的黃昏時分,雲止清瘦的身影隐在樹下枯枝之間,唯有一雙眸子幽黑如墨玉,向她望了過來。“柳公子當真是心竅玲珑,智計無雙。”
蘇寂便好像被噎住一般,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望着他,卻又望不清他的表情深淺,只覺他這話無喜無怒,終歸不像一句好話。她絞盡腦汁想了很久,才想出一句似寬慰又似開脫的回答:“他就是太聰明了,才會沒人要啊。”
這話一出口,蘇寂便想扇自己一耳光。
雲止不說話,擡足繼續往前走。
“不過,”蘇寂嗫嚅着,夜幕垂落,披在雲止的僧袍上,“不過也不一定是公子啦!”
雲止沒有回頭,“我并不曾猜疑柳公子。”
蘇寂皺眉,低聲道:“和尚你今日好生莫名其妙……”
雲止已推開了燕西樓所住的那間房門。
燕西樓卻不在裏面。
連帶他的行李兵刃,都不翼而飛。
作者有話要說:
☆、一念嗔心起
燕西樓既然離開,自然有他的理由。他浪跡天涯慣了,不辭而別是常事,雲蘇二人都不在意。
而且這樣一來,房間的問題便迎刃而解。
兩人都不願承認心頭隐秘的開心與失望,各各進了自己的房間去。
翌日,兩人各自頂着黑眼圈上了馬車。
明明還是一樣的馬車,中間空了一塊倒反而好似變得更加逼仄。雲止眼觀鼻鼻觀心,好像往別處多看一眼都是罪惡。而蘇寂幹脆始終望着窗外,把同行的人當空氣。
暖爐炙烤手心,暖意漸漸自十指滲進心肺裏去。天邊雲層低壓,荒野一片灰白之色,落入她眼裏卻暈開了滿心竊竊的歡喜的花,她自己也辨不分明。
車外寒風肅肅,車內卻溫暖熏人。
聊城。
狂風大作。
冬日便是冷肅得逼人,連太陽也是冰涼如銀盤,一點也不可愛。路上行人無不匆匆歸家而去,連一句話也不多說。做生意的也沒了心情,都早早便收了攤。雲蘇二人身上盤纏已不多,早就将馬車打發走了,便在大街上找客棧。
沒料到風這麽大,蘇寂連風帽都系不穩,長發淩亂飛飄,只得向雲止又靠攏了些。
“和尚。”
“嗯。”
“有件事我不知當不當提。”
雲止看她一眼,“随你。”
蘇寂撇了撇嘴,“那還是不提了吧。”
然而她這套欲迎還拒對于雲止來說全然沒用,本想吊他胃口,他卻一點也不感興趣的樣子,徒然敗了她自己的興。便埋頭籠袖地走着,口中說道:“關于……桓姨說的那件事,我想了很久。”
雲止微微蹙眉,沒有接話。
“我想此事太奇,必有隐情。”蘇寂輕聲道,沒敢去看他的神色,“桓姨……你是大夫,你該知道,桓姨那樣子是不能生孩子的。桓遷我見過,長得跟桓姨并不像。”
雲止靜靜地道:“這些,我也想過。”
蘇寂側首,但見他清俊容顏在冬日風霧之中仿如一片幻影,聲音淡淡的,沒有任何情緒。她的心頭愈加惶恐,語意便有些急了:“和尚,我看這事還得多查一下,別有用心的人太多……”
雲止忽然走進了一家店鋪。蘇寂擡頭看那店鋪被風刮得左搖右晃的招牌,呆住了。
胭脂水粉簪釵钿……
和尚進去了?和尚剛才真的進去了?
待他走出來時,手上已多了一樣東西。
一只輕盈的墨藍飛燕釵,振翅輕搖,精致纖巧,靈動宛轉。
雲止伸手将她的發髻稍稍理好,而後将飛燕釵輕輕插了上去,壓住了她的發。
那一只盈盈燕子,脈脈無語,仿佛即刻便要乘風飛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得住,但他知道自己喜歡它飛翔的樣子。
蘇寂怔怔地擡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下那飛燕釵纖細的翅膀。
旁邊已有人圍觀起這和尚與姑娘的暧昧,她卻渾然不覺。
她凝注着他,他的表情依舊雲淡風輕,嘴角仿佛有一抹淡笑,卻又是轉瞬即逝。
他有十分心事,卻只與她道三分。
餘下七分,她都絕不知曉。
他是一潭深水,表面上看去卻是清澈見底,她懵懵懂懂地一頭紮了進去,才發現他的危險。
他那深而綿長的瞳眸裏,竟好像全沒有她的影子。
明明是一件高興的事情,她卻覺那飛燕釵如有千斤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雲止已經舉足而去,她連忙跟上。
不論他在擔心什麽,不論他在害怕什麽……
她都不在乎。
如是想着,眼角終于漸漸揚起挑釁般的笑,一下子伸手挽住他的臂。
大街上好一片倒吸涼氣之聲。
雲止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慢慢地将手臂抽了出去。
“蕭遺哥哥,”她不以為忤,卻笑得愈加燦然,“謝謝你。”
薄霜微凝的運河上,一艘小船正随水緩慢漂流。船上兩人,一人閑卧船頭,曲肱而枕,意态十分悠閑;另一人則黑衣肅然,立在舷邊一絲不茍地搖槳。
“你是不是——”黑衣人頓了頓,道,“少了一件衣服?”
“是麽?”躺着的白淨男子笑起來,“連這都能看出來,你真是當密探的料。”
“閻摩羅,”沈夢覺面色平靜,“我知道你幫他們逃跑。”
閻摩羅眸中的光芒沉默了下去,“你要向公子告發我?”
沈夢覺點點頭,又搖搖頭。“在找到他們之前,我不會去見公子。如能找到他們,你或可将功贖罪。”
閻摩羅嗤笑一聲,“不必你替我說好話。”
沈夢覺淡淡地道:“其實,你既然幫了他們,就不該跟我回來。”
閻摩羅靜了,将頭轉向一邊,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清幽流水。
“公子的手段,你我都清楚。”沈夢覺道,“而況蘇姑娘是公子很看重的人,你我也都清楚。”
“我聽聞公子曾想娶她。”閻摩羅的聲音有些窒悶。
沈夢覺擡眼望向對岸,“我看蘇姑娘走陸路,腳程不見得比我們水路的快。”
“所以?”閻摩羅撣了撣衣上的灰。
“不要再多想了。”沈夢覺嘆了口氣,“你我這番如不能帶回蘇姑娘,公子面前,必是死罪。”
閻摩羅不說話。
沈夢覺側首看他,“你不信?”
閻摩羅輕聲道:“我信。”
天氣一日冷似一日,南方的冷與北方又有不同。天色陰沉,一意地刮着濕冷的風,卻不急着下雪,只滲得人全身俱是無法排解的凄寒。
雲蘇二人一路緊趕慢趕,十來天也不過趕到了彭城。
在彭城,遇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謝傾眉。
大街一處圍了許多人,吵嚷嘈雜,似乎還夾有拳打腳踢的聲音。
蘇寂一向喜歡看熱鬧,立刻便撥開人群沖了進去,雲止皺着眉頭,只得也跟了過去。
地上一個少女可憐兮兮地抱着膝蓋啜泣,旁邊還不時有人上去給她加上幾腳,她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蘇寂拔劍喝退那些欺侮她的男子,便低身将少女挽了起來,“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雲止卻先她認出了這少女,“謝施主?”
謝傾眉抽抽搭搭地擦着淚,低聲道:“謝謝蘇姐姐,謝謝雲止師父……”
弱齡少女被欺壓至此,着實令人生憐,卻聽旁邊打她的人仍不肯走,橫眉怒目道:“你們若是她朋友,就代她把錢還了!”
又一人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想到這麽嬌滴滴的小姑娘還會偷東西!”
雲止微微蹙眉,“謝施主,此事屬實?”
蘇寂給那人徑直丢了點碎銀子,啐道:“休再啰啰嗦嗦地煩人了,快滾,快滾!”
人群終于漸漸散開,蘇寂拉着謝傾眉到一家酒樓裏坐着,謝傾眉才開始解釋事情經過。
“是這樣,我娘親在揚州,君侯這次看要過年了,便放我回去看望她……”少女長長的睫毛上還挂着顫抖的淚珠,聲音嗚咽着,“誰知道在路上給人偷了錢包,我沒有辦法,便去當鋪把耳環換了點銀子,結果他們說我的耳環是偷來的……我當的錢也花掉了一些,他們又逼我還錢……”
蘇寂眉毛一挑便拍案而起,“這什麽混賬,我去——”
雲止的手忽然覆在她手上。
很明顯的勸止之意。
她豪氣幹雲的話便鲠在了喉頭,看着他修長的手指帶着微涼的溫度覆着自己的手,雖然毫無動彈,卻令她心髒狂跳。
于是她乖乖地坐了回來。
謝傾眉呆呆地看着這兩人無形中流露出的默契,天真無邪的眼底閃過一絲莫名的狹光。
“謝施主的耳環當了多少銀子?”雲止淡聲詢問。
謝傾眉嗫嚅道:“五十兩。”
雲止微微一怔,“我與蘇姑娘并無這許多盤纏……恐怕……”
“無事無事。”謝傾眉連連擺手,大眼睛眨了眨道,“你們要去哪裏?”
雲止沉默,蘇寂接話道:“我們恐怕與你不同路。”
雲止望了她一眼,依舊沒有說話。
然而他的手卻還放在她手上,好似緊了緊。
她不能分辨清楚他的意思,一時竟如五爪撓心般難受,又怕自己稍微一動他就要将手抽回,整個人都憋成了柿子。
謝傾眉眸中掠過失望之色,懊惱地道了聲“喔”,卻又道:“我身上還剩了點銀子,不如我請你們喝酒吧。”
但見雲止清清淺淺地笑了,“這個好。”
一壺清酒,兩只酒盞。
樓外暮色悄降,水色山光,市井巷陌,俱籠作朦胧一片。蘇寂轉頭對小二道:“再添一只酒盞。”
謝傾眉一愣,“難道雲止師父也喝酒?”
雲止還未說話,蘇寂已笑眯了眼對着他道:“不要怕,我教你喝。”
于是雲止便将喉頭的話又咽了回去。
酒菜上齊,三人一同幹杯,蘇寂與謝傾眉雖各懷心腸但自然笑得開心,連雲止眸中也帶了淡淡的歡悅之色。
他在出家之前也并非滴酒不沾,但畢竟五年來對酒色深為排斥,此刻便覺這酒辣得嗆人,仿佛不再是他記憶裏熟悉的溫醇。或許是酒氣熏染,他覺得今日的蘇寂似比平時分外嬌豔了些,具體是為何,他又說不清楚。
他只失神地看着她發上的飛燕釵,墨藍燕子曼妙展翅,口中珠串随着少女身形晃動而發出悅耳的玎玲聲。
“和尚?”蘇寂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那飛燕釵便輕微地顫動着,旋出絢麗的清影。
謝傾眉抿唇輕笑。
雲止回過神來,微微窘迫地一笑,卻也放下了酒盞不再喝。
蘇寂稍稍挑眉,看來這事情還真是逼不得。
謝傾眉好像是個不太能喝的,三四杯下肚,說話都有些含混了。
“話說回來,謝姑娘,令堂竟在揚州?”蘇寂執盞笑問。
“是啊。”謝傾眉狀若憂愁地嘆口氣,“我也屢次勸她去神仙谷與我同住,她卻不肯,道是習慣了江南水土,移動不得。”
“我看君侯對你頗為倚重,卻能放你回家過年,也是大度。”
“那是自然。”一提到君侯,謝傾眉神色間便不自禁帶了幾分驕傲,“君侯溫潤儒雅,最重孝道,與他呆久了,任何人都會被感化的。”
蘇寂吐了吐舌頭,是被“感化”二字有點惡心到了。她不信,這世上還有人比滿身佛光的和尚更能“感化”人——如是想着,她便往他那邊看去,未料他卻也正好朝她望來,兩人瞬即同時收了目光。
有幾分倉皇,都落進了謝傾眉的眼裏。
她緩緩笑着,爛漫眼神蓋過了世故之色,口中仍是繼續着不相幹的話題:“在我看來,君侯可是這世上最了不起的人,什麽滄海宮之類的,五年之內,不在話下!”
“啪嗒”一聲,筷子落地。
蘇寂呆了呆,立刻笑了,“瞧我這……”便俯身去撿。
撿起筷子,她又轉身叫小二換上一雙新的。謝傾眉笑意愈深,眨着大眼睛,恍恍惚惚地轉着杯子道:“雲止師父,你跟蘇姐姐好像很熟的樣子?”
雲止沒有回答,蘇寂搶道:“那是自然。”
謝傾眉笑了,“那雲止師父知不知道蘇姐姐以前的一些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此外不堪行
蘇寂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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