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似有意似無意地正好壓在他肩頭傷處,痛得他瞬間洩了力氣。古怪的暫停間,他突然偏過頭去猛地喝下一大口藥,而後一個翻身将她反壓在身下,極苦澀的唇重重印上了她的。

蘇寂立刻就睜開了眼。

而後,她就看見和尚眼中掩不住的笑意。

傻和尚,其實一點也不傻嘛……

半是委屈、半是竊喜,她想,自己“霸王硬上弓”那麽幾次,好像終于見了點效果。

這一瞬間,她離他好近。

那一雙宛如星河流動的眼眸,就這樣沉靜地注視着她。那兩片薄如秋葉的唇,還在輕輕吮吻她的唇瓣。

清苦的藥香彌漫身周,藥汁緩緩流入,仰躺的姿勢令她極不舒服地嗆了一下,他卻側身将她抱住了。

他一手環着她腰,另一只手又去拿藥碗,她的眉毛詭異地動了動,卻沒有制止他。

就這樣,一碗苦得令人發指的藥被她一滴不剩地吞入腹中。

然而吞完了藥,她又覺得不對勁。

因為明明喂藥已經結束,雲止卻還在吻她。

他長長的眼睫上仿佛帶了雨水的清氣而微微顫抖着,望着她的眼裏全是破碎的光隙,再也不是過去那樣愛恨不侵的樣子。

和尚……

她怔怔然與他對視。藥已入口,理應周流清爽,她卻覺得更加燥熱,全身被他碰觸的地方都湧起陌生的酥/癢感覺,她一時竟有些慌亂了。

唇舌厮磨,眸光幽晦,火焰明滅,霪雨噪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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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在砧上,火在竈中。水已煮沸,只待烹魚。

萬事萬物,都灼燙如末世。

他的心,從未如此亂過。

少女的唇瓣馨香如花蕊,在這萬物凋敝的初秋足以令人迷醉。身後是佛龛和苦行僧的骨殖,身前是一簾永無止盡的秋雨,風聲如泣如訴地灌入洞中,刮得火焰四處飄蕩,映得兩人的影子在洞壁上時明時暗。

采蕭……他仍是看着她,目光如嘆息。我失今世後世之樂,當于惡道一切受苦,生大愁憂,受大苦惱,為一切世人所共惡賤……

采蕭……我不後悔。

你呢?

不知何時,不知何處,突然響起一連串的“咕嚕”聲。

蘇寂終于憋不住笑了出來,一下子推開他些,“和尚,我餓了!”

雲止靜了靜,坐起身來,稍稍理好衣襟,“你想吃肉?”

“是啊。”蘇寂笑眯了眼。

雲止便站起來,往外走去。“等我,片刻就回。”

蘇寂呆住。

“你,你要——”

她話還沒問完,他已經離去。

你要殺生?

于是那末兩字便被蘇寂咽回了口中,山雨潇潇,淅瀝瀝劈打在洞外的青石地面上,仿佛是所有散碎成霧的因果劫緣。

作者有話要說: “往昔有人破塔壞僧,動菩提薩埵三昧,壞滅佛法,殺害父母。作已生悔,我失今世後世之樂,當于惡道一切受苦,生大愁憂,受大苦惱,如是之人,一切世人所共惡賤……”摘自《僧伽吒經》,有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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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跪了,“酥/癢”都屏蔽。。。

☆、覺來知是夢

和尚這一去,便去了好久。

溫暖瞬息抽離,蘇寂攥緊了被子,全身都冷得蜷縮起來,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她在回味和尚方才說的話。

“等我,片刻就回。”

那麽自然、那麽安然的六個字,就好像……就好像他們已經是知交故友……不,是老夫老妻……

她越想越臊,即令洞中無人臉上也是緋紅一片,一轉頭看到那骷髅空空的眼洞,揚眉便笑:“怎樣,忌妒?”

“不要胡鬧。”一聲平和響起,和尚袍袖微飄,緩步而入,手中提了一只雞,懷裏還抱了一些衣物用具,看來是去附近市鎮趕了個晚集。蘇寂一見他,滿眼便漾起笑意,掀開被子便跳了出來去接過那只雞,說道:“你還是不要殺生了,這只雞我來殺。”

雲止将買來的東西歸置好,口中淡淡說道:“心有殺念,殺與不殺,都是一般。”

蘇寂一怔,“什麽意思?”

雲止沒有回答。

蘇寂提起青川,手起劍落,那只雞連一聲叫喚都不曾有便被利落地切斷了脖子,鮮血噴濺了一牆。而後蘇寂便娴熟地放血拔毛、架鍋熬湯,好像一個經驗十足的庖廚。

雲止怔怔地看着她動作,往日她也在他面前吃肉,卻從不曾如此血淋淋在他面前殺生——如果不算上殺人。今日見到了,他只覺心裏空落落的,竟然也并不想去拯救那只雞,好像自己已經十分疲倦、已經再也不願去管芸芸衆生的事情了。

或許紅塵男女,在采蕭眼中也不過都如那只雞,都是随手可以宰割的對象吧?沒什麽好憐憫,也沒什麽好紀念,生生死死,若說都是機緣,那殺人也是機緣了?

一直以來深信不疑的佛法,竟仿佛在此刻出現了漏洞,令他有些迷惘了。

片刻之間,蘇寂已煮好了一鍋雞湯,香氣濃郁,五年不知肉味的雲止不由得皺了皺鼻子。

蘇寂卻也不忙着便吃,找來另一只鍋道:“不然我再弄一鍋菜湯?”

雲止沉默良久,卻低聲道:“你是不是曾給我喝過這樣的湯?”

蘇寂呆了呆,倒也認真回憶了半晌,才想起在去往飛鏡仙宮的馬車上自己的确喂了他大半個月的肉湯,其中或有雞湯也未可知。于是便随意地道:“好像是吧。”

雲止的嘴唇白了。

蘇寂偏過頭來,才發現他臉色慘然,不由關切地道:“這個——很重要嗎?可是我已經跟佛祖說過了,那湯是我喂你的,與你無關……”

“采蕭,你可知佛門八戒?”雲止的聲音漸漸冷了下去。

蘇寂怔住,“我,我不知道。”

雲止閉了閉眼,已不想再與她解釋。佛門清規,他已破葷殺二戒,還能算是個正經佛徒麽?而況……而況就在方才,他還險些破了淫戒……

蘇寂看他神色,一下子慌了,手足無措地道:“和尚你不要擔心,我跟佛祖發過誓了,報應都會報在我身上的,不算你破戒!”

他顫然睜開眼,少女眼眸空靈如洗,透着毫不掩飾的焦急與自責,整個人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什麽也鬧不清地緊緊盯着他。

他心頭微微地動了一下,原本十分絕望的心情,好像卻開出了一線微暖的日光。

卻聽她又叫了一聲:“哎呀!我都忘了,你淋了一身的雨,快給我烤烤!”

雲止沒有多言,褪下外袍,由她架在火上烤幹。她歪頭看他沉默的樣子,一雙深眸仿佛容納淵海,她看不分明,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懼。

“和尚,”她還是鼓起勇氣挨着他坐下,“你在想些什麽?”

雲止看了看她,那目光竟是空的。

“我在想我造的孽。”他輕聲說。

她一怔,複一笑,“這問題也就你算得清楚,要是讓我來數,我自己的罪孽,數都數不清。”

這話本來意在安慰,她卻無端為自己感到凄涼。

“我不守戒律,欲念動搖,”雲止淡淡地說着,仿佛感到些微的無力,“不僅破戒,還害人性命……”

“這不對。”蘇寂搖頭,“入畫姐姐你是誤殺的,而趙無謀沒有死,這麽算來,你根本沒有犯殺人的罪。”

雲止訝然轉過頭,“你說什麽,趙施主沒有死?”

火聲噼啪,外間已經入夜,幽冷山風襲入,将那雞湯香味裹得四處都是。

雲止看着蘇寂一邊将那只雞大卸八塊吃得油光滿面,一邊還要向他解釋趙無謀未死的來龍去脈,忍不住道:“慢點吃,別說話。”

蘇寂睜眼看他,半天才反應過來,笑了起來,笑容裏帶着尴尬,“和尚,我從小就這麽吃東西,也沒人教過我……你不會嫌棄我吧?”

雲止搖了搖頭,話音淡淡,“我怎會嫌棄你。”但想柳公子其人風神如玉、一舉一動無不極盡優雅,她身侍其側,怎麽就沒有學到一點柳公子的風度?

蘇寂聽到這話,雙眼一下子亮了起來,“和尚,你真好!”

雲止只有苦笑。

“不過……”頓了頓,他又道,“你做的湯很香。”

蘇寂雙眼笑得眯起,如一個被人誇贊便得意忘形的小孩,“是吧,大家都這麽說!你也嘗過我做的齋飯——”

“齋飯自不如雞湯的香。”雲止又淡淡搖了搖頭。

蘇寂讪讪,只覺全然猜不透他的心思,“那是,那是……”捧着碗想了想,輕聲道,“其實,烹饪是我自己學會的,我第一次出任務的時候差點餓死在銅陵縣,只能去農家乞讨飯食,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種滋味。”

雲止愣住了。

許久之後,他方緩緩開口:“你那時幾歲?”

她伸出一根手指,臉上猶帶着笑,“十一歲。”

十一歲……那個時候的他,已經在朝露寺了吧。當她出道殺人,他卻出家為僧,曾經同為世家子女、有着完全雷同家世的他們,卻被生生擰轉了人生的方向,就此南轅北轍,轟轟烈烈地背道而馳去。

蘇寂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只是捧着一碗雞湯,雙眸清淩淩地望着他,“和尚,你真的不需要吃點東西麽?”

一面是佛祖和白骨,一面是少女和雞湯。這麽滑稽的對映,卻讓他心頭大震。

幹燥的嘴唇微動,似乎真的有幾分渴望甘美的雞湯,然而這種渴望于他而言實在太過陌生,陌生得令他恐懼。他還未來得及說話,蘇寂卻突然放下雞湯一個箭步躍出了洞穴。

他愕然站起,便見她提劍大喊:“沈夢覺,出來會你姑奶奶!”

夜色深冥,樹影婆娑,那黑衣人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聲音淡漠,若甚遺憾:“小蘇,我已許久沒有喝過你做的雞湯了。”

蘇寂握緊了劍柄,一身紅衣在夜風中如芙蕖擺動,映得周遭秋色都是蕭條背景。“你直接來武的吧,文的沒用。”

沈夢覺嘆了口氣,“小蘇,我是真心想勸勸你,公子對你好,有目之人都能看出,你傷他殘疾,他卻依舊回護于你,萬般用計,不過為了讓你回去而已。小蘇,我看顧懷幽雖然比你聰明漂亮,但公子卻還是喜歡你更多些。”

蘇寂原本還好好聽着,待到末一句,她卻突然跳腳了:“你說什麽,你也覺得顧懷幽比我漂亮!”

沈夢覺微愕,還沒來得及說話,蘇寂已不管不顧拔劍刺來,口中嚷嚷着:“你們,你們怎麽都說她更漂亮!”

沈夢覺左閃右躲極其尴尬,好不容易掠至一棵樹後得空拔劍抵擋,硬着頭皮解釋道:“我都說了公子喜歡你更多些,你怎麽就搞不清重點——”

“反正她更漂亮,你去喜歡她呀!”蘇寂大聲道,狀似無理取鬧,劍招卻愈加迅疾,步步緊逼,絲毫不亂。

裝傻喬癫,口是心非,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戲。沈夢覺片刻便發覺了,心定下來與她對敵拆招,但也知道自己單論武功并非蘇寂對手,目光滑向了洞中的雲止。蘇寂沿他目光看去,心頭一急,劍招加快,光芒直如雪花亂舞,劍柄上的紅璎珞叮叮當當好一陣脆響,沈夢覺招式見绌,卻忽然一矮身自她劍底溜過,長劍徑自刺向雲止受過傷的肩頭。

“和尚小心!”蘇寂急喊,飛步掠來,正見雲止錯身躲過一劍,并指點沈夢覺手腕穴道,沈夢覺即刻劍換左手,斜劈他後頸。雲止踩步後退,卻——

驀然撞上了洞壁。

退無可退,沈夢覺長劍立刻逼上了他的頸項。

“你讓開!”蘇寂厲喝,青川劍瀝雨披風直刺沈夢覺,卻在他鼻尖處正正停住。

她面色漲紅,而他穩若泰山。

“放開他,我就放了你。”蘇寂冷冷道。

“殺了我,我就殺了他。”沈夢覺卻漠然回答。

“我——”蘇寂跺了跺腳,“我不殺你!”

“那便跟我回去。”沈夢覺聲音寒冷如夜風。

蘇寂咬了咬牙,不看雲止一眼,斷然道:“好,我便跟你回去!”眸光一凝,左手便向雲止抓去,右手劍唰唰連出數招籠住沈夢覺身形!

沈夢覺對她的出爾反爾早有防範,當下向後仰身,足尖卻滑向側前往雲止下盤一勾,蘇寂倏然變色,本已抓到雲止衣袖的手猛然放開,指爪剎那變掌将雲止向後一推,才堪堪躲過這斷足之禍!

然而如此一來,雲止卻又回到了沈夢覺一側。他本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然而九歌十三劍再是卓絕他卻沒有兵刃,乾坤指與龍骨掌再是強勁他卻沒有內力,沈夢覺的劍再度穩穩架上他頸項時他竟也毫無辦法。

平空裏突然響起一個粗犷的吼聲:“是誰在欺負我朋友?”

聽到這個聲音,沈夢覺一驚,蘇寂和雲止卻俱是一喜。

那男人提着一把長刀、抱着一壺老酒,悠悠然自山林中轉了出來,他站在洞口,便擋了一半的月光。他将手中刀尖歪歪斜斜地擡起來指向沈夢覺的方向,另一手拎着壺口便灌了一大口酒,斜眉側首,“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佛門八戒齋,前七條為戒,最後一條“非時食”為齋,所以确切說來其實沒有“葷戒”,但是不食葷腥本來就是齋的規則,所以文章裏為了方便籠統地說葷殺二戒,大家不要怪我~

☆、歸來已不見

原來燕西樓一路南下尋找曲宜修,恰好經過此處,竟然便救下了雲蘇二人。

沈夢覺武功本就不及蘇寂,現下見他們又來幫手,立刻撤劍而走,蘇寂還欲再追,被燕西樓叫住了。

“別追,當心被他引入陷阱。”燕西樓道,“沈夢覺的手段你還不清楚?”

蘇寂只好止步,又恨恨地跺了跺腳,猶感不解氣,只得側頭看雲止,“他傷到你了沒有?”

“沒有。”雲止微微蹙眉。

他很不習慣這樣被人保護起來,雖然此刻的他的确是三人中武功最弱的。

但他并不願意。

燕西樓環視一番這個洞穴,看到那骷髅和佛龛便嘿嘿笑了兩聲,“這地方住起來,或許感覺不錯。你們還挪不挪窩?”

“當然要走。”蘇寂橫眉道,“沈夢覺已經發現了這裏,我們得趕緊走。”

燕西樓将長刀負在背後,“那便随我一同走吧,二十裏外就是滄州了。”

滄州城中,秋色古樸,店幡招展,人聲熙攘。

客棧二樓的廂房中,蘇寂立在窗前看着樓外人來人往,只覺了無意趣。

莫非她這一生,都要在不斷的追殺與逃亡中度過?

公子啊公子,這貓捉老鼠的游戲,你可會有玩膩的一天?

待到你玩膩了,是不是便會幹脆一刀切了我?

忽而有人敲門,她去開門,雲止站在門前,容色淡靜,低眉問她:“一起去用午飯吧。”

她想了想,道:“還是讓小二送來房裏吃。”

雲止颔首,而她也沒再說話,兩人就這樣保持着門裏門外的距離,怔怔對視。

和尚真好看啊……她近乎貪婪地用眼光描摹着那張臉上清隽的線條,宛如畫刀镌刻出來的幹淨利落,眉宇間深邃如海,眸中藏着她自己渺小而卑微的影子。

她忽然想到佛家的一個詞,叫“恒河沙數”。她覺得,他眼中的自己,就仿佛恒河裏的一粒沙一般,載浮載沉,微渺蒼茫。

“咳咳,”雲止忽而出聲,面上輕微起了一絲紅暈,“我去樓下點菜。”便轉身而去。

是她出現幻覺了麽?方才一瞬,那素來靜如止水的目光裏竟好似帶了別樣的情緒,竟好似……是羞澀。

雲止剛要下樓,燕西樓卻已提着一大份酒菜上來,推着他往回走,“你去作甚?我早給你們買好了吃食,你就別現臉了。”

雲止便又這樣被他推回了蘇寂的房中。

燕西樓關好門,才将飯菜一碟碟地拿了出來:紅燒肘子,醬板鴨,酥肉鮮菇……以及一盅陳年老窖,據說是滄州有名的梨花落。

蘇寂傻傻地看着這些菜,半晌,才道:“這……沒有素的?”

燕西樓一拍腦袋,“忘了!”

蘇寂猛地一拍桌,“還不快去買!”

燕西樓虎目一瞪,下意識便要吵一架,卻聽雲止淡淡的聲音橫了進來:“無妨,不必去了。”

另兩人的四道目光頓時都齊刷刷射向他。

“那你吃什麽?”蘇寂滿臉擔心。

“我……”雲止微微笑了,“我想喝酒。”

燕西樓咋舌,立刻伸出手去碰他額頭,“傻和尚,是不是燒壞了腦子?”

蘇寂把他的手嫌棄地拍了下去,看了看雲止,又看了看雲止,最後終于确定,他真的笑了。

從來是不言不笑不嗔不喜的人,今日竟然噙了一抹極淡極清的微笑,安靜地看着她,好像全不覺得自己方才的話有多麽驚世駭俗。

可是,不對……他的笑容裏,明明還沉澱着苦澀,就像美酒回甘之後,積下的沉渣,酸不忍視。

蘇寂仍舊滿臉擔心:“你,你怎麽能喝酒?你家佛祖不是說——”

“何時起你比我還講究了?”雲止輕擡眼。

燕西樓很大氣地拍了拍他的肩,“和尚,打算幾時還俗?”

雲止卻沉默了。

蘇寂嗫嚅着,斜眼觑他表情,他卻毫無表情,“蕭遺哥哥……”

他的目光卻不知看向何處,全然空落落的。

那一瞬,殺人不眨眼的蘇寂竟成了懷春少女,心如撞鹿。

她輕聲問:“蕭遺哥哥,你是不是想還俗了?”

雲止卻忽然站起身來,椅子向後翻倒,他默了默,合十一禮,“你們慢用。”

便大步離去。

蘇寂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燕西樓,你說他這是怎麽回事?”

燕西樓眯起細長的眼睛,幽幽地道:“蘇姑娘,好手段。”

蘇寂愕然,“什麽?”

燕西樓扶起倒地的椅子,“他堕落了。”

梨花落原是滄州老牌的一種二鍋頭,既烈又辣,直嗆得蘇寂眼淚直流。但她知道自己酒量驚人,在滄海宮的時候把公子灌醉都不是問題,眼下哪裏肯輸給老酒鬼燕西樓,更是一個勁地猛灌。

燕西樓看得膽戰心驚,“蘇姑娘,你還是別喝了……”

“去去去,不要管我。”蘇寂醉眼朦胧地一揮手。

“我不是管你。”燕西樓指了指杯子,“我心疼我的酒。”

“燕西樓,”蘇寂搖着杯子,忽然啓了個話題,“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和尚?”

燕西樓笑了,這個話題他喜歡,“看眼神就知道了。”

蘇寂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不愧是燕大叔。”

燕西樓嘴角抽動,“我才廿三歲,你該叫燕大哥。”

蘇寂驚得酒水都潑了,“什麽!你你你,你比公子還年輕?我以為你三十好幾了!”

燕西樓手指攥緊了酒杯,幾乎要将那質地本不堅牢的杯子碾成粉末,“你倒生了副好眼睛。”

蘇寂嘟囔道:“什麽嘛,你看起來這麽老,居然不過和我哥哥一般大。”

燕西樓一皺眉,“你還有哥哥?”她不就是柳拂衣收養的孤兒麽?

“對啊,”蘇寂笑了,眼睛裏如綴了漫天的星子,“我哥哥在靈山派修行,聽說可厲害啦!但是後來,就不見了……”

聽見“靈山派”三字,燕西樓持杯的手便是一抖,“不見了?”

“對啊,我去問過公子,公子說他大概是死了。”蘇寂說着又去拿酒壺,“但我也不清楚,我是滄海宮的人,總不好光明正大去問江掌門。”

燕西樓突然按住了她去拿酒壺的手,“不要再喝了。”他的話音微微沉了下去,“我問你,蘇寂這個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公子啊。”蘇寂不解地看着他,似乎也警醒到什麽,“過去的名字你不必問,我不會說的。”

燕西樓靜了許久,終而幹笑兩聲,好像只是為了緩和氣氛,“原來你還沒醉到忘了自己是誰。”

他緩緩抽回了手。

那一夜,蘇寂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

“燕西樓,你到底是怎麽認識和尚的?”

“很早就認識了。”

“很……早?”

“我們是總角之交。”

蘇寂差點一口老酒吐出來,“總角——你是說和尚出家之前?”

“嗯。”燕西樓淡淡應聲,狹長的眼睛裏深淺莫測,只是凝視着她。

“蕭……和尚出家之前,是什麽樣子?”

燕西樓想了想,“……是個纨绔子弟。”

“我不信。”

燕西樓默了默,“金丸走馬,明珠鬥犬,還有一身好功夫。”

“纨绔子弟的意思好像不止于此吧?”

“如果你要問的是女人,”燕西樓瞥了她一眼,“他不懂女人。”

蘇寂看着清亮的酒水,一身紅衣好像将她的臉頰也燒了起來,“那顧懷幽是怎麽回事?”

“你說薄妝?”燕西樓拿着酒杯往後仰倒在椅背上,“大約是他在路上随手搭救的弱女子,很普通的引狼入室的故事。”

蘇寂歪頭看着他,“燕西樓,你為什麽知道這麽多?”

燕西樓笑了,笑意裏仿佛藏着許多的寂寥,浮冰墜星一般沉默漂流,“因為我朋友多。”

蘇寂靜了下去。

他的朋友很多,他的敵人也很多。

可是他卻很孤獨。

滔滔天下,踽踽獨行,他看着她,燭火微明,她的醉顏如同久遠時光裏不可碰觸的美好,他已沒有資格再認取。

采蕭……妹妹。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他驚醒過來,卻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長發結成兩條靈動的辮子,姿容如玉,顧盼飛揚,“師叔,你等了多久?”

他一下子跳了起來,下意識便要提刀而逃。然而環顧四周,這哪裏還是堆滿酒壇子的客棧房間?明明是滇南點蒼山的斜陽峰上,雲霧缭繞,他坐在石桌上打了個盹,醒來便見到了最不想見的人。

他聽見自己說:“今日功課都做完了?沒偷懶吧?”

“那當然,我急着要見師叔。”江同伊笑得眉眼俱開,藏在身後的手忽然拿出了一只酒葫蘆,“你看!”

他哈哈大笑,一把接過打開,頓時酒香飄逸,他惬意地吸了一口,“說,你花了什麽法子順來你爹爹這個寶貝?”

“不告訴你。”江同伊垂着頭,又忍不住笑睨他。

他“嗯哼”一聲,故作清高地不接話。

江同伊立時便笑着一手伸來挽住他的手臂,“爹爹說你去鎮上了,可有給我帶什麽好東西?”

他笑了,擡手揉了揉她的發:“當然有。”說話間,便拿出了一只碧綠色的小匣子。

江同伊歡呼着接過,打開匣蓋,見是一顆光華流轉的珍珠,笑道:“真好看,謝謝師叔!”

粗糙的指腹輕輕地摩挲着刀柄,他的聲音裏帶着罕見的寵溺:“喜歡就好。”

點蒼之巅,雲霧清絕,日光微暖,林木蕭蕭。長身玉立的男子披一頭随意長發,輕側首看着鵝黃衫子的少女,眼神沉甸甸的,仿佛帶了些不易察覺的情緒,卻被他自己勉力壓制下去。

江同伊忽然将碧匣子啪嗒一合,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仿佛當頭一個悶棍打暈了他,目瞪口呆的一瞬間,她已飛快地轉身往山下跑去。

頰邊還停留有少女溫軟的唇香,而芳蹤已杳。

“同伊!”他連忙喚道,立刻拔足去追,然而點蒼山上霧氣蒸騰,不多時他竟被團團圍在雲霧之中,伸手不辨五指,腳下不知道路。

同伊……他的心中一下子着急起來,慌不擇路地狂奔,不知道奔了多久,終于奔到了靈山派設于蓮花峰上的主堂。

師兄江玉關面朝祖師群像與牌位,青灰背影投下好大一片陰影,聲音沉重地傳來:“蘇師弟,此去再無相會之期,萬望你好自為之。”

他的腳步便仿佛也挂了千鈞的鉛石,一步一滞,最後,終是跪了下去,朝那些香火不絕的牌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徒兒不孝,給師門帶來橫禍,自今而後,再不是靈山派之人……”

話至後來,已裂成千片。

江玉關嘆了口氣,回轉身來,将他扶起,“蘇師弟,你本是我派特出之秀……奈何天意弄人!”眸中全是沉痛,“那柄刀你便留着罷,也算先師予你的一個紀念。”

“是。”他回答,仿佛已沒了表情。

“蘇師弟……”江玉關靜了靜,自懷中拿出一方碧匣子,“這是同伊送給你的……告別禮。”

他接過,打開一看,是一顆明珠,圓潤靜潔,不可方物。

“同伊明年便及笄了,”江玉關掩了眸,淡淡道,“我會給她許個好人家,你不必擔心。”

擔心?不,他不會擔心。

他的心,早已經丢了。

還君明珠,君且去。

莫如不見,當行矣。

火聲噼啪的野外山林,那個戴着面具的女子容顏靜默如雪,聲音輕柔如夜風吹拂。

“燕少俠可有愛過哪位女子?”

“有。”他的聲音沙啞,“可是,我不能娶她,她不能嫁我。”

“一切都已不是過去的樣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這裏是存稿君。告訴大家一個秘密,作者君已經快被論文摁死在電腦前。。。所以能讓她活過來的就是大家的支持和鼓勵了T T

被各種論文作業逼得四肢匍匐的作者君還在堅持每天碼字。。。10W字的存稿君都被感動了。。。

點收藏的童鞋,寫評論的童鞋,以及所有認真看文的童鞋,阿眠真的好愛你們T T我會好好碼字努力的!!!

☆、無人說斷腸

燕西樓睡着了。

蘇寂不敢相信自己的酒量比他還好,但他真的睡着了。片刻之後,便是鼾聲如雷。

蘇寂緊皺眉頭,伸腳踢他,他八風不動,“喂,不要打鼾!這是我的房間!”

鼾聲便真的停了。

一地破碎的酒壇片中,蘇寂搖晃着最後的一壺梨花落,嫣然一笑,翩然轉身,走出門去,而後一腳踢開了隔壁的房門。

和尚果然沒睡。

他只穿着亵衣,跪在地上,手中卻拿着一條生滿倒刺的藤條鞭子。他背對着她,面前的桌案上擺着一尊如來,窗戶緊閉,燭火将他的影子飄忽投射在雪白的牆壁上。

嘩啦——啪。

嘩啦——啪。

嘩啦——啪。

蘇寂登時酒醒了大半,一扔酒壺便沖上去抱住了他。

蠟燭已将燃盡了。

燭芯與蠟淚熔在了一起,軟作了一攤交纏的泥,猶自不甘地放出幽幽的火光。

蘇寂緊緊抱住雲止的後背,全身都在顫抖,“你在做什麽……你不要打自己!”

雲止跪得筆直,眼簾微垂,手中的鞭子被蘇寂不由分說地搶走了。亵衣背後的布料已片片裂開,光潔的男子肌膚上鞭痕累累,此刻溫在她的懷抱中,便仿佛被灑了一層鹽般愈加鑽心地痛楚起來。

可是他卻不想提醒她。

他不想她放手。

他一面懲罰着自己,一面拉扯着她。饒是如此……饒是如此,他還是不想她放手。

閉了閉眼,他的側臉被燭火映作微紅的冷色,高挺的鼻梁與長長的睫毛投下淺淺暗影,床帏飄動,仿佛帶起了風。

他的目光怆然擡起,凝望着拈花微笑的如來,輕聲唱頌。

“我造不善業,猶如燋木柱。今世不莊嚴,他世亦如是。在內不莊嚴,在外亦如是。惡因造惡業,因之入惡道。後世受苦痛,不知住何處。諸天悉聞我,悲泣啼哭聲。無有救護者,必入于地獄。自作不善業,自受苦痛報。我無歸依處,必受苦痛受。……”

“不要再說了!”蘇寂突然嘶聲大喊。

他便停了聲。

蘇寂亦跪在地上,一步步挪到了他的面前,擋住了桌案上佛祖的視線,“和尚,你看着我。”她輕聲說,兩只手捧起他清瘦的臉,跡近溫柔。

他便看着她。

她的目光那麽亮,亮得仿佛無所畏懼,不論是前世今生的懲罰,還是輪回因果的罪業,都從不曾被她放在眼裏。這樣渎神的眼睛裏,卻全是他的影子,層層疊疊,表情迷惘,她凝視着他,就好像他們是這世間最後兩個人。

她喝醉了,他知道。

冥冥的酒氣撲面而來,将他的頭腦亦染上幾分微醺,他聽見她顫着聲音說:“和尚,我不許你這樣傷害自己。”

他依舊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

她卻在他的眼神裏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可笑。

她不許……她有何資格不許?

他的身體發膚屬于他的父母,他的靈魂未來屬于西天佛祖,他的身上,可曾有一絲一毫是屬于她?

她的眸中漸漸滲出了絕望。氤氲着醉意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他不是她的。

從來都不是。

她于是只能擁抱他。

仿佛行過了千萬裏洪荒,那樣用力地擁抱最後遇見的結局。她近乎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男子氣的清香,發絲在他頸窩間纏繞,她淺淺呢喃着:“蕭遺哥哥,不要怕,你還有我……”

他擡眼,蠟燭終于燒盡,爆裂了一瞬便即熄滅。

整個房間都陷入黑暗之中。

“采蕭,”他的聲音幹啞得可怕,“你為何要愛我?”

她怔了怔,發絲微飄,他在黑暗中偏能清楚看見她眼底的每一絲浮動的倉皇,“我不知道!”

她幾乎要哭了出來,“我不知道我為何要愛你,如果可以,我才不要愛一個和尚!”

他的身子晃了一晃。

“采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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