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寂,而後便……便随他浪跡天涯去。

輕輕嘆出一口氣,時至今日,她已別無所求……待此間事了,便安心做他身邊的一個影子罷。

“咦……這位……燕姑娘?”背後忽然響起一個半生不熟的聲音,曲宜修驀然回頭,頓時心頭一緊:黃覃!

黃覃神色間似乎也有些異樣,想來他也聽說了燕西樓舉手之間殺死房易的事情,見她獨自一人在此,眉頭深深皺起:“燕姑娘怎麽在這裏?青城派的人……”

“黃老弟啊,害我一番好找,原來你在這裏私會佳人!”平空裏突然炸響一個粗豪的聲音,黃覃面色一變,那虬髯漢子已将大手搭在他肩膀,另一只手揮了揮,便是許多跟他服色相似的人亦走了過去,各自背着行囊,是要離去的樣子。

曲宜修一咬牙,轉身便走。那虬髯漢子卻也并不在意她,只對着黃覃道:“我師弟的仇,還拜托老弟了!”

黃覃滿臉堆笑:“袁大哥,好說,好說!”

“也不知那什麽勞什子的燕西樓到底是何方神聖,老子竟從沒聽說過——不過聽人描述,那一手快刀,好像有點玄門根基。”那虬髯漢子吹了吹胡子,黃覃便唯唯諾諾地應着,眼神瞟着逃開的曲宜修。

忽聽青城派一人道:“大師兄,剛才那女人……好像戴着面具!”

那漢子神色一動,身形縱躍,倏忽間便搶至曲宜修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這位姑娘,”袁彪将她端詳一番,心中已确認了八九分,反而擺出了精明的笑來,“可認得我師弟房易?”

曲宜修往後縮了縮,“不認識。”

青城派的另幾人立刻圍住了她意欲逃走的方向,她咬了咬唇,只能站住,求助的目光尋向黃覃,卻絕望地發現他已經不見了。

袁彪抱胸冷笑:“不認識?我房師弟真是可憐,為一個女人丢了性命,那女人還說不認識!”

楓林半凋,蕭蕭淡淡,五六個帶刀佩劍的大男人圍着一個弱女子,倒也激起了她幾分傲怒,眉目漸凝得冷然,“似房易那般宵小之徒,忝列青城門戶都是青城之恥,我即算認識他也羞于承認!”

铮然一聲,青城諸人齊齊拔劍!

Advertisement

袁彪卻按住衆人,冷聲道:“依你的意思,是我房師弟有錯在先?”

“他——”曲宜修面具下的臉已漲得通紅,咬了咬牙,卻說不出口。

袁彪了然一笑,提劍在手,“他到底做了什麽罪惡滔天的事情,竟要割首抵命、曝屍街頭?”

曲宜修站直了身子,仍是不說話。

袁彪一揚眉,“拿你兵刃出來。”

曲宜修微微一笑,雖隐在面具之後,那一笑的風情卻猶是豔動心魄,“青城派果然是名門大派,欺淩婦孺,以多勝少……”

“不錯,”袁彪笑道,“但婦人孺子,本愛搬弄是非,我今日耳根子如軟了半分,便不得叫混元劍袁彪!”

曲宜修眸光驟冷,将心一橫——

她其實并不知道自己能如何反抗。

但是禦琴門已滅,曲宜修已毀,那一瞬間,她想到了死。

她寧願死,也不能受這幫江湖渣滓的污辱!

“袁大俠且慢!”

一聲急急呼喊,一個錦袍青年快步走來,身後正跟着黃覃和幾名侍從模樣的人。

曲宜修望向來人,全身一震——

竟是宋知非。

看到他的一剎那,原本受人淩/辱亦不肯稍假辭色的她,竟然想要躲起來。

但見宋知非走了過來,不動聲色地将她攔在身後,面容依舊溫文爾雅,“貴派魚掌門近來腹瀉之疾可有好些?”

此話一出,黃覃便當先憋不住笑。然而宋知非言中深意,亦在提醒對方自己與他們的師尊乃是平輩,自己沒叫他“袁賢侄”已經給足了面子。袁彪臉色陣青陣白,又不好發作,便猛一收劍,着意發出“唰”地一聲厲響:“承蒙關心,家師身體康健得很。”

宋知非文雅地欠身微笑,“如此便好。”說着便對曲宜修擡了擡下颌,“你,随我來。”

“慢着,你做什麽!”袁彪大喝。

宋知非訝然側首,“袁大俠還有何指教?”

袁彪一擰眉,“宋公子有所不知,這名女子事涉人命,我派須得詳加查問……”

“哦?”宋知非清聲道,“她明明是從小服侍我身側的丫鬟,怎麽會惹出人命案子,宋某倒願聞其詳。”

袁彪目瞪口呆。

他不是傻子,當他看到宋知非身後那戒備森嚴的侍衛時,他心裏便已明白,事實到底如何,已經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這是宋門與青城派的紛争。重要的是,青城派想不想得罪宋門。

默了許久,他終是抱了抱拳,“想來是小弟認錯了人,還望宋公子莫怪。”

宋知非笑吟吟地道:“不怪,不怪。”

宋知非走在前面,曲宜修跟在後面。

楓林染醉,秋色如火。曲宜修便怔怔地看着他的步子,自那錦袍底下随步伐一次次露出精致長靴的後跟,又一次次隐沒。沒有人說話。

宋門家風謹嚴,即便此時遠離外人,也絕無人多嘴多舌,只是埋頭趕路。宋知非回到試劍山莊,向龍至襄打了聲招呼,便帶着人自大門出去,看似要趕回江南。

仍舊沒有人說話。

直到走入了繁華熱鬧的薊州城裏,人流洶湧,宋知非才終于回轉身來,對她輕聲道:“跟緊我。”

她怔怔點頭。

他已再度轉過身去。

她忍不住開口道:“宋公子,我所住客棧就在——”

“那裏已被青城派的人盯上了。”宋知非淡淡接話,“你不能再去了。”

曲宜修大驚,“可是,可是我還有朋友——”

“宜修。”宋知非忽然又轉過身來,俊逸雙眸靜靜地凝視着她面具背後深幽的瞳孔,鬧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而過,而他的身形卻如斷崖危立不曾一動,“你已經沒有朋友了。”

曲宜修咬着唇,默了很久,終是緩緩道:“你還是認出我了。”

宋知非苦笑,“我與你畢竟發小相熟,單看身形姿态,便知是你了。”

行人推推搡搡間,兩人不得不被擠在了牆角,宋門的侍衛卻仍是大街當道,沒有少爺的命令,他們都不敢一動。曲宜修看着那些侍衛,沒來由地想到禦琴門過去也是這樣的,然而名門正派如今一一凋零,剩下的要麽如青城派自甘堕落,要麽如飛鏡仙宮不理世事……武林大會日久,她卻是今日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世家大族那種凜然生威的氣息。

宋知非低聲道:“宜修,你終日戴着面具,可是怕人尋仇?但須知面具惹眼……”

曲宜修回過頭來望着他,那目光竟是深寒徹骨,令他不自主收了聲。

“我不是怕人尋仇。”她靜靜搖頭,而後擡手揭下了面具,坦然面對他,“知非,我如今這副模樣,你也不必再來憐惜于我。禦琴門已滅,曲宜修已死,我們的婚約自然取消,請你讓我走吧。”

宋知非的眼中掠過一剎的驚痛,卻好似全沒聽見她的話,只一意道:“誰——誰人害得你如此!”

曲宜修笑了,那笑容将殘缺的嘴角拉扯得更加詭異,“多說無益。”

“我知道是誰。”宋知非聲音漸沉,“是滄海宮!”

曲宜修眉目微動,卻并沒說話。

宋知非拉起她手,“你不要害怕……宜修,”他默了默,慢慢擡起手來捧起她臉頰,好像在勾勒那張臉過去清麗絕塵的形狀,“先随我回姑蘇,我們從長計議。”

薊州城外城西北角一家簡陋的小客棧裏,熟睡方醒的男人惬意地伸了個懶腰。

他慢吞吞地洗漱一番,優哉游哉地抿了幾口隔夜小酒,才想起隔壁的女人,打着哈欠去敲門。

“修姑娘?”

許久,無人應門。

燕西樓皺了皺眉,又回身望了望太陽,确定此刻已近晌午,修姑娘不可能還在睡覺,便一腳踢開了門。

空無一人。

然而她的行李包裹卻都還在房中,尚未整理的樣子。燕西樓靜靜地站了片刻,驀然轉身,奪門而去。

武林大會十分安穩地結束了,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神仙谷依舊占據頭名,而平頭百姓的日子還是一樣地度過。

當然,這屆武林大會還是出了兩樁新聞。

一是助神仙谷拿下頭名的趙二爺趙存信,據說是江南趙家的後人,武功卓絕,極孚衆望。

二是在大會上神秘出現的滄海宮之主柳拂衣,陪着孤竹君喝了整整一個月的茶,卻什麽也沒有做。

但人們卻也會懷疑:黑道之王緣何要與白道首腦一起喝茶?難道孤竹君也會與滄海宮同流合污?

所有人都會很淺明地想到這一層,包括試劍山莊莊主龍至襄。

所以在大會結束之後,他有點放心不下,想去柳拂衣所居的院子看看。

一看之下,才發現柳拂衣已經走得幹幹淨淨。

龍至襄只能是舒了口氣。

孤竹君畢竟不是龍至襄。

在試劍山莊往薊州城的官道上,孤竹君已擺好了茶席,靜坐相候,臉上完全看不出日前才被人下過毒的病态。

當那道精致的車駕經過他的茶席時,車中人很優雅地喊了一聲“停”,而後修長的手指稍稍掀開了車簾,露出他瘦削蒼白的下颌,“君侯真好興致。”

孤竹君微微一笑,扶袖澆杯,“公子怎不下車?”

車簾又掀開了些許,露出柳拂衣整張俊秀的面容,微沉的目光落在孤竹君身後的黑衣人身上。似乎知道他不會回應自己,柳拂衣仍是颔首微笑,“無謀,恭喜你奪得天下第一。”

趙無謀沒有說話,甚至也沒有看他。

柳拂衣又将目光移回孤竹君,淺笑款款,“在下還要趕路,實在不能相陪,愧甚,愧甚。”

“那可真遺憾了。”孤竹君面露憾色,“孤此來也是為提醒公子一聲……蕭遺似乎已經逃得遠了。”

柳拂衣的目光仿佛僵了一僵,面上笑容卻分毫未改,“滄海宮既收了君侯的銀子,便必然辦好君侯交代的事情,還請君侯放一萬個心。”

孤竹君輕聲道:“滄海宮立世三百年,孤自然信得過。只是千裏之堤,毀于蟻穴,公子,須得提防內鬼啊……”

作者有話要說:

☆、有恨醒來知

薊州城外,秋山蒼莽,浮雲千變,木葉蕭蕭。

閻摩羅不疾不徐地跟在雲止的身後,見他抱着蘇寂直往偏僻處奔,滿林落葉之中,他終是忍不住開了口:“喂,你不給她治傷的麽?”

雲止蹙眉,站住腳步,回轉身來,面上還留着方才一瞬的錯愕。

閻摩羅撓了撓頭,“不要那麽看我,她是我朋友。”說着在這片樹林裏找了一塊空地,低聲道:“我好不容易才把夢覺打發走,這地方他一時半會也找不過來,你先給她止血。”

雲止默了默,卻也不再猶豫,便将深陷昏迷的蘇寂小心放下,閻摩羅看了一眼少女蒼白如死的臉,又倏然如燙傷般收回了目光:“你趕緊的,我把風。”便徑自跳上了一旁松樹枝桠,再不向這邊望一眼。

天已大亮,滿林蒼然。雲止斂眉垂首,見蘇寂經方才一番奔逃已經面無血色,胸口劍傷處凝了血塊,于她的雲錦羅衣上乍然看去十分駭人。

他撕下衣角布條蒙住雙眼,而後才緩緩伸出手指,撥開了她的領口。

手臂上桓九鈴留下的外傷深可見骨,短期內這條左臂是不能大用了。但更可怕者卻是入畫留下的那道劍傷,正堪堪擦過她的左心房,帶得她的心脈起伏都十分紊亂。

雲止低下頭,少女雪白的肌膚襯着殷紅的鮮血,隔着眼前朦胧的布料,他仿佛能看見,又仿佛不能。在劍創上灑了些金瘡藥後,他手指輕移過她胸上穴道為她推宮過血,指下觸感晶瑩柔潤,是他寥寥二十餘年所從未體會過的美麗。一時間他竟仿佛有些癡了,指下微錯,便聽得少女痛哼了一聲。

這一聲明明帶着痛苦、卻又分外幽沉的呻/吟,竟令他心跳停了一拍,仿佛一個不慎跳入了火海。

火海啊……他不由得緊閉雙眼,只覺喉頭幹啞,隐隐然有一種希望,希望時間就停留在此刻,他撫摸着她,她輕聲以和,兩個人,再也不要有旁人……

他已經為她殺了人,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幹淨忏悔的佛徒。如今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已然只剩了她……只剩了她一人而已。

平生多少恨,都待醒來知。此刻,他想,不妨就讓自己深自迷醉一下罷……

野林風冷,閻摩羅跳下樹時,想了想,還是将自己外袍脫下,披在了蘇寂身上。

蘇寂靜靜地躺在雲止懷中,長發淩亂的臉輕貼着他的胸膛。她的傷口得到包紮,凝血也得到清理,仿佛不再是那樣毫無生機的樣子——又或者只是閻摩羅自己這麽認為。他又看了她一眼,仿佛有甚眷戀在那張如畫面容上,卻不得不再度移開了目光,對雲止道:“你快帶她走吧,公子那裏,我會應付。”

雲止猶疑,“閻施主……”

“快走!”閻摩羅咬牙将他一推,“帶她去一個……去一個滄海宮管不着的地方吧!”

雲止沉默了很久,終而,低低開口:“閻施主,貧僧過去錯怪于你,請閻施主不要怪罪。”

“過去?”閻摩羅咧嘴一笑,“過去的事,我都不記得了。”

“閻施主雅量寬宏,救人水火,必有福報。”雲止面色端正,看起來十分誠懇,卻讓閻摩羅一下子失了心神地大叫:“快滾!”

雲止轉身的一剎,閻摩羅那勉力堆砌起來的表情便立刻消融淨盡了。

剩下的,只有空空如也的迷惘。

空風飒飒拂過林梢,他忽然舉手拍了拍額頭,苦澀一笑。

為什麽在剛才那一瞬……在剛才那一瞬,口中說着“過去的事都不記得”,心裏所紛湧想起的,卻全都是過去的事。

他想到小時候,小蘇拉他偷偷出去玩,鬧事了要他幫,買東西要他拎,被公子發現還要拉他墊背。他想到小時候的小蘇長着一張人畜無害的臉,身材倒是圓嘟嘟的,熟料今日會出落成如此亭亭玉立的模樣。他想到她十歲時進了十殿冥府,出來以後就徑自往外跑,有人以為她逃了,可是她在外面轉了一圈卻還是回到了滄海宮,她來找他,擡起一雙亮得異常的眸子對他說:“閻摩羅,你第一次殺人是什麽時候?”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七歲的時候,我在大街上跟人搶包子,一不留神拿石頭把人砸死了。”

她又問:“那……你有什麽感覺?”

他又很認真地想了想,“可惜包子也被砸爛了。”

她“噢”了一聲,他知道她很失望。但是有些心情,他沒有辦法與她講。殺人的感覺,她自己也已經體會到了,又何必再來問他?

問來問去,互擔苦楚,難道就可以手底下白骨如山的罪孽減輕分毫麽?

他閻摩羅自認不是一個好人,他從小就是街頭的潑皮混混,後來卻蒙公子賞識,入滄海宮跟随毒眼神醫學了用毒用藥之術,武功并沒多少長進,只輕功還可炫耀一下。他活了這麽多年,知道的只有弱肉強食;再多一點,便無非是公子和師父的恩情,他們雖然高高在上,卻畢竟給了他一檐之地和一技之長;若再多一點麽……那麽,他知道自己是蘇寂的朋友。

秋空之上雖挂着日頭,風卻刮得極冷,他站了片刻,便往回走,一點點消抹掉路上的血跡,制造出一條新的印跡來惑人耳目。

這一招……倒好像是夢覺教他的。

這麽看來,他的“朋友”好像還是不少的。

想到這層,他噗嗤一下笑出了聲,眼底卻全是冰封的寒意。

“朋友……朋友。”他搖頭晃腦、陰陽怪氣地嘆了口氣。

而後,他便看見不遠處落葉飄然,沈夢覺黑衣勁峭,正靜靜地望了過來。

黑暗。

四處全是黑暗,只有她眼前一點,是微帶暖意的火光。

她忍不住向那火光靠近了些許,便聽見一個冷漠的聲音如鬼魅般飄來:“此陣乃是死陣,必以亡者鮮血開啓。”

她皺了皺眉,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身側已襲來一劍!

她一驚,擡劍格擋,卻見是與自己從第六殿中并肩殺出的好友陸沉,便急聲問他:“怎麽回事?”

“你我必死一人,才可破陣。”陸沉冷冷地道,神色間對這個昔日戰友已全沒了顧惜,劍光迅捷招招奪命,她駭然還擊,而此時,周圍人的呼喝厮殺之聲才漸漸傳入她耳中。

原來……這就是第七殿的試煉!

第七殿死陣,練的是殺人不眨眼的鐵石心腸。

她數不清自己跟陸沉過了多少招,總之,當她将劍尖刺入他心髒後,她終于是回複了慣常的冷峻,手腕狠狠一絞,陸沉還來不及說什麽話,心脈已即刻斷裂。

然而她卻看到他最後的表情……仿佛是某種安然。

他仿佛在說,小蘇,看,我比你先一步解脫。

她皺眉,毫不猶豫地拔劍,破開陣法,走向下一個對手。

這是第幾個人?

七十七。

這是第幾把劍?

十六。

蘇寂過目不忘,時常喜歡用這樣的自問自答來振奮自己的精神。看着手中再度殺得卷刃的第十六把劍,她等待着第七十八個人。

然而第七殿的主試官卻向她走來。

他看着她的眼神她永遠不會忘記,他對她說話的語氣她也永遠不會忘記。

他好像是看着一個厲鬼,好像是在對着一個厲鬼說話。

他說:“小蘇,你可以去第八殿了。”

她呆了呆。所以這就結束了?

不……她看見他的嘴角掠起戲谑的笑意。還未結束。遠未結束。

一入江湖無盡期,折身惘顧返也難——

怎麽可能結束!

可是她卻不想再殺人了。

從第一殿到第七殿,她已經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才十歲大的她,總是會累的。

然而主試官卻嘆了口氣,“小蘇,公子對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要辜負他才好啊。”

公子?

這兩個字仿佛牽扯到了什麽,她一下子頭痛起來。

公子是什麽人,公子憑什麽能逼她殺人?她不想殺人,就算公子要殺了她她也不想再殺人了!

——“我不要!”

蘇寂猛地睜開了眼,坐起身來。

身側有人微微一動,她突然拔劍揮去,卻全無氣力,被那人一袖拂下。

“采蕭?”剛剛自假寐中醒來,雲止眸中略含迷惘,“你不要……什麽?”

青川劍頹然落地。

山野蕭條,翠減紅銷,山間的紅楓飄入水中,随波逝去,清泉洗出的藤蘿青石之上正映着一輪皎潔的月影。

雲止半邊清隽的臉隐在雲與月間,眉目深邃而棱角分明,依稀帶着疲憊。月華拂落一地的秋霜,也将他的僧袍鍍上淺淡如夢幻的銀邊,宛如杳不可及的隔岸幻影。

他,依舊是那個聖潔的佛徒模樣,好像只要向他跪下忏悔,一切的罪孽便都可以被原諒。

她心口驀然一恸,便撲入了他懷中。

“和尚……我不要殺人……”

不要殺人?

他不自禁苦笑,望向自己的右手。他白日裏已經端詳了半天,他一直覺得那上面有血,卻不知為何都淹沒在了皮膚之下。泉水汩汩,他洗了很久的手,卻怎麽也洗不幹淨。

“你忘了?”他啞聲道,“我也殺人了。”

她呆呆地自他懷中擡起頭來,昨夜楓林中的片斷這才緩慢地回到腦海,她嘴唇蒼白微動,“……入畫姐姐。”

聽到這個名字,雲止目光一震,仿佛碎了一地的冰,瞬即散出了無邊無際的寒冷。

她忍不住抱緊了他的身軀,言辭間比他本人還要慌亂得多:“沒有關系……沒有關系的!你是失手殺了她,不是你的錯!”

不是和尚的錯!

怎能是和尚的錯!

和尚……和尚那麽虔誠寧靜,那麽善良高潔,即令進了厲鬼獄也能心懷仁念地完身而出,如此功德緣法,怎麽可能犯下殺人的錯!

夜色悠長,他怔忡地看着她如雲烏發,末了,擡起手,卻是輕輕地将她扶起,自己則站了起來。

“采蕭。”他背袖負手,濺血的袍角随風擺動,素白背影對着月光卻是幽谧的黑,“這世上,可還有滄海宮管不着的地方?”

蘇寂看着他的背影,心頭的火仿佛一點一點地燼滅成灰。

“沒有。”她輕聲回答。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這裏是被論文折磨成2X的作者君。。。看着和尚和小蘇二人的JQ作者君表示百爪撓心。。。你看你看,看到甜的希望了麽!

【衆默然……】

反正這倆人只要獨處,嘿嘿,只要獨處。。。

大家多提批評哦~麽麽噠!

☆、黃葉仍風雨

兩人身上都帶了不輕的傷,沒法走快,只能沿着水流走走停停,依約辨得是向南。

向南卻愈涼,風聲凄厲,三兩天下來也未行得多少路。更可恨是下雨,秋雨淅瀝沒個停時,雲止無奈看向那一天一地席卷來去的雨簾,只得在山間找了一處淺淺洞穴措身。

進得洞中,雲止才敢生起火堆。蘇寂貪暖,立刻便貼了過去,簡直恨不得把自己都燒在火裏。

雲止嘆口氣,将她拉開了些,“當心燙着。”

蘇寂讷讷不語,面色變幻了幾千種,最終卻是轉過頭去打量此處。這洞穴地勢較高,正攔住外間雨水,倒也幹燥,而不致遮光。洞徑不深,她再往裏走得幾步便見到洞壁,驚訝地叫了一聲。

“和尚,這裏好像有人住過!”她笑着翻檢起散落四周的東西,“鍋碗瓢盆,還有被褥……倒是十分齊全。”

雲止走過來,卻愣住了。

但見那些生活用具都堆在一具骷髅周圍,那骷髅呈趺坐姿勢,骨架上挂着破碎的麻布片。骷髅之前,卻有一尊佛龛,因年深日久,漆色斑駁脫落,黃紙微飄,徒增肅殺之意。

蘇寂對那骷髅道:“老兄,你真好,多謝你啦!”

雲止靜了半晌,卻是緩緩跪下,朝骷髅合十一拜。蘇寂奇道:“你這是做什麽?”

雲止正色道:“這是我門苦行之人,意志堅強,在此清修,以至涅盤,豈可不敬?”

蘇寂皺眉,“在這個破洞裏呆到死?真無聊。”

雲止面色一冷,卻沒有當即反駁,只是起身回到了火堆旁。蘇寂吐了吐舌頭,也小心翼翼地走回去,貼着雲止觍顏道:“和尚你不要生氣,我瞎說呢。”

雲止仍是沉默。

蘇寂便大膽地将手纏住他臂膀,“不過和尚,你若要這樣子清修,我可不樂意。”

“采蕭——”雲止輕輕開口,卻突然被蘇寂一下子截斷了話頭:“好了你不要說了,我知道我作惡多端不得超生而且你也不會喜歡我,我都知道,我不要聽。”說完她便抽回手,悶悶地挪開去。

雲止一怔,“我——我說的話,在你心裏,便只記住了這些?”

蘇寂抱着冰涼的膝蓋直愣愣地盯着火焰,火光朦胧,竟仿佛帶着水汽。

雲止伸出手,似想碰一碰她,卻又不知碰她為何,更不知如何碰她,手便那樣僵硬地挂在半空,又漸漸地收了回去。

“采蕭,你方才有些發熱。”他緩聲道,語氣雖持正卻已不再是往日的淡漠。

她傻傻地回過頭來,便見他一雙澄澈得不摻雜絲毫欲念的眼,靜靜地凝注着她。

蘇寂裹緊了身上那件閻摩羅的外袍,扭過頭去,不說話。

雲止對她這樣鬧小孩脾氣實在司空見慣,便索性不再理她,徑自面朝那佛龛方向閉目念經。 蘇寂自己悶了半天沒見他反應,卻聽見彼已傳來迷蒙唱經之聲——

“往昔有人破塔壞僧,動菩提薩埵三昧,壞滅佛法,殺害父母。作已生悔,我失今世後世之樂,當于惡道一切受苦,生大愁憂,受大苦惱,如是之人,一切世人所共惡賤……”

蘇寂初時懊惱,然而聽着聽着,一顆心便如沉入了大海,被水草一圈圈纏繞起來,纏得幾近窒息;她努力想掙紮出來,卻見雲止寶相莊嚴、面容安寧,剎那便失了所有掙紮的氣力,她眼睫一顫,幾乎要落下淚來。

她自知惡貫滿盈,從不求誰寬宥,但這經文,卻并不是為她而念。

這經文,是為他自己而念。

他在詛咒他自己。

即便他殺人只是無心之錯,難道也要“于惡道一切受苦,生大愁憂,受大苦惱,一切世人所共惡賤”麽?

蘇寂心頭恍惚一片,她想,殺人越貨固然是殘忍至極,然而這佛經,這佛經所說,又何嘗不是殘忍?

原來,他對她的殘忍,其實也不過出于他對自己的殘忍吧?

念經這一件往日裏做了千遍得心應手的事情,今日卻全然變味,他擡眸望向那佛龛,經幡飄動,生鏽的佛容上咧着一張嘴,不是他所熟悉的慈和,卻竟似充滿了譏諷。

殺人犯戒之後,還妄想念經贖罪麽?

虛空之中,他仿佛聽見無數噪聲玄冥交響,震得他雙耳欲聾。

——殺人固不過表象之惡,卻是源自你心中欲念,心是惡源,形為罪薮,你且扪心自問,你心是否如雜草叢生,惡欲遍布?你身是否如流水落花,為風所役?紅塵種種惡因,你竟不能自斷!

冥冥中仿佛看到師父搖頭嘆息,“雲止,你還是不悟……”

心尖猛地一顫,經文再也念不下去,忽聞身邊一聲鈍響,仿佛與虛空裏的棒喝相應一般,卻是蘇寂的身子軟軟地倒在了他身上。

蘇寂的身體并不算弱,但卻極容易受涼。這已經是不知第幾次她在他眼前發熱昏厥,他只能慶幸自己在她身邊,這一路還特地留意采了些草藥,此時便又對那骷髅行了一禮,架起他留下的鍋爐給她煎藥喝。

蘇寂于昏睡中猶緊皺着眉頭,仿佛在想什麽極不開心的事情。額頭燙得驚人,沾過雨水的手足卻冰涼發抖。雲止一面看着藥,一面剝下她半濕的布履和白襪,少女的腳瑩潤靜潔無絲毫異味,顯然是經過精心保養。想來也是,她平素殺人,手要握劍生繭不說,身上各處都可能受傷,只有一雙腳是可以好好保護的。她少女心性天生愛美,怎麽會不講究這些?

意識漂流之間,他卻想到最初在玉家村的日子,她曾經那麽執拗地問他:“我好不好看?”

他将她身子平放下來蓋好被褥,将她玉足放在心口暖着,失神地望着她泛着潮紅的臉頰,他想,她當然很好看。

如新月生暈,如花樹堆雪,如飛閣流丹,如美景柔歌,如任何可比拟的美好事物。

如一切緣,如一切劫,如一切法,如一切空無又寂寞的夢幻,如一切他所不能向往的圓滿正果。

他為她細心暖腳,輕按足上穴道,而并沒覺得有分毫不妥或尴尬。她那麽嬌弱,生來就應該受人照顧,怎麽能終日裏提刀使劍做那武夫之事?他亦不知自己緣何會對一個舉劍不疑、殺人必死的女殺手産生如此的憐惜之情,但這份憐惜好像很久以前就存在于他心底了,只是到得此時才真的發芽生長起來,像……像什麽呢?像大樹?

不,也許,他這份憐惜的心意,只不過是卑微的小草罷了。

“噼啪”聲響,藥鍋的蓋跳了起來,濃郁藥香洋洋撲面。雲止盛來一碗,稍稍扶起她的頭,輕聲道:“喝藥了。”

藥汁的苦味刺激鼻腔,迫得蘇寂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線,卻是立即轉過了頭去,口中虛弱呢喃:“好苦,我不喝。”

“你心脈帶傷,此時發熱,足可奪你性命。”雲止眼簾微合,淡淡勸慰,“此藥并不甚苦……”

“我不喝……”她固執地又說了一句,聲音卻漸漸微弱下去,“和尚,我想吃肉……”

雲止一怔,她卻已自顧自再度昏睡去了。他只得以端着藥碗的左臂攬她入懷,右手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藥汁,吹了許久确認它不燙口了,才送到她嘴邊。

蘇寂卻把牙關咬得死緊,好像是下定了決心寧死也不要屈服在苦藥的淫威之下。

他又是威逼又是誘哄,她也好像是下定了決心寧死也不要醒來。

萬般無奈,他只能放下了藥碗。只覺懷中少女的身軀愈來愈熱,和當日白骨血河之中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心頭也染上了些微的焦急。

今日一早趕路,現在已是午後,兩人已連續七八個時辰沒有進食,也難怪蘇寂叫着要吃肉。她病成這樣,他也無法出去尋食,絞盡腦汁地想了許久,也想不出什麽萬全的法子。

“和尚……”蘇寂卻忽然呻/吟出聲。

他愕然望過去,她仍是緊閉雙眼,雙手卻攀上了他的頸項,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整個身子都往他懷裏摔。他一下子被她撲倒在被褥上,光頭砸在了粗粝的地面上,她挂在他的胸前,極其尴尬的姿勢,她卻渾然不覺地吃吃笑了起來。

“和尚……”她夢呓連連,忽而探身上前,一下子吻住了他的唇。

他睜大眼睛看着她,好像全然地呆住了。

她仿佛帶着憂傷地嘆了口氣,“張嘴啊和尚……”

他狠狠皺起了眉,想坐起來,她的手卻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