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蘇姑娘,好久不見。”

上回見面時,她仍是家全業大的名門女主,而今次,她已然毀容滅家、颠沛流離。屈指算來,也不過短短一季光景,便已繁華落盡,她除了一身教養來的清傲,什麽也沒有了。

蘇寂看着她,卻也能猜到那副面具之下是何樣貌,靜靜地道:“你沒有死,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曲宜修渾身一震,轉過身來直視着她,“你也知道……對,你應該知道,你是滄海宮的人!”

“我過去是。”蘇寂糾正道,目光平靜地迎接她的诘難,“你可明白你這條性命是我從顧懷幽手下求來的?”

曲宜修微怔,心頭頓時涼透,“你是說,我的臉——”

“她要向公子交代任務,禦琴門少死一個人都不行。只有抓來一個鄰人劃爛了屍首充你的數,再弄花你的臉讓旁人無法看出你的本來身份。”蘇寂話音冷冽,“滄海宮門下殺手數千,常有用這法子偷天換日的,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曲宜修默了默,“你救我……是為了《既明譜》?”

“是。”蘇寂揚眉。她喜歡跟坦白的人說話,省了許多矯情的麻煩。“我知你當日一定還藏了幾分,并沒全将譜子的秘密告訴我,對也不對?”

手指一點點絞緊了裙角,曲宜修眸中清光閃滅,凝着聲音道:“我将這秘密告訴你,你可否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蘇寂眯起了眼打量着她,“你先把問題問出來,我考慮考慮。”

曲宜修十分爽快,“柳拂衣的武功,到底是何路數?”

蘇寂靜了靜,說道:“我也沒有看清楚過。”

楓林簌簌,日漸西斜,曲宜修猛地轉過身來,身後飄零的楓葉如一地的暗火,“可是你斷了他一雙腿。”

蘇寂又靜了靜。

該怎麽描述呢……該怎麽向旁人訴說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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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太快了,一切都來不及。

“那大約……是因為他根本沒有防備我。”蘇寂低聲,山風蕭飒,“我當時本是跪着,雙掌齊出劈他膝彎,用了十成十的功力……但他只一袖便拂倒了我。”

曲宜修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她,眼裏已漸漸滲出絕望。

“而後他終因腿傷跌在椅上,又拔袖劍刺來,我背脊負傷,自然不敢再與他硬鬥,便逃竄了出來……直至今日。”

蘇寂閉上眼,眼前便浮現出深濃夜色下公子俊秀臉龐上那種類似痛苦的表情。不是因為身體發膚的傷痛,而是因為她,因為他最信任的小蘇背叛了他。她之前為此一擊做了無數準備,而之後卻只能極其狼狽地落荒而逃。

她當時在做什麽呢?大約,是在向他禀報桓遷已死的事情?她隐約記得那時還是正月,滄海宮外的市井街巷都透着融融喜氣,漫天的大紅色。這一樁任務的報酬有黃金五百兩,就擺在柳拂衣身側的幾案上,發出燦燦的光華來。柳拂衣走過去,回過頭,對她微微一笑,燭火映得他雙眸熠熠,卻是格外地溫柔。

“你這次功勞甚偉,這些金子未免寒碜。”柳拂衣指尖點額,秀麗的容顏上浮出一絲柔潤,“我要賞你一件特別的寶貝。”

他說着走到一只長櫃旁,拉開小屜,拿出了裏面的一只匣子。

蘇寂便靜靜地看着他。

“這是見離散的解藥。”柳拂衣笑得雙眼俱眯起,袖風一拂,那匣子便穩穩當當落進她懷中,“可不能讓別人知道。”

蘇寂驚住,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懷中的這個舉世無雙的“寶貝”。

“小蘇,”他緩步朝她走過來,眉目俱是輕柔似水,“你為何還跪着?”微笑着向她伸出手來——

便是這一刻。

蘇寂整個人都顫了一下,好像被火紅的楓葉灼傷得退縮了。

她跟從他十年了,她能分清他的笑容什麽時候是應景的虛情假意,什麽時候是殘忍的愉悅舒快,什麽時候是寥落的沉思,什麽時候是冷漠的獨斷。

唯獨這一次……唯獨這一次,她自他的笑容中所得的,卻仿佛真是滿滿的溫柔關切。

眼中帶着親和的善意,嘴角噙着柔軟的溫情,長發随意垂落他肩頭,她後來無數次回想,她想她這一輩子都再不會見到他這麽美好……又這麽脆弱的時候。

所以她根本來不及細看他的溫柔,便當機立斷地,一掌劈向了他。

曲宜修輕聲道:“所以,我之一生,報仇無望,對麽?”

蘇寂沉默了很久。

直到日影西沉,風聲愈加勁急,仿佛山雨欲來般狂躁鼓動,她方慢慢開口道:“公子或許是不可戰勝的,但滄海宮卻是可以擊破的。”

曲宜修眉目一動。

“我也只能說這麽多了。”蘇寂擡頭看了看天,“至于《既明譜》……”

“我會找時間把我所得都寫下來。”曲宜修的聲音清淩淩的,含着黃昏的肅殺。

蘇寂看了她一眼。

曲宜修抿了抿唇,“你該相信,名門正派,立家以誠,折而不堕……”

蘇寂殊無意趣地笑了一下,“不論我信不信,你都不會現在給我,你們名門正派就是愛玩些言語機鋒罷了。”

曲宜修皺眉,還未接話,蘇寂卻已轉身而去。

“我不着急,”她說,“你明日給我吧。”

當蘇寂回到比武會場時,大會已近尾聲。

她一驚一乍地擠回鐵峤身邊,正聽見龍至襄那亮堂堂的大嗓門在宣布:“此次榜上頭名,當歸神仙谷趙二爺!”

蘇寂一震擡頭,便見到趙無謀那張蒼白如幽靈的臉孔,眉心紅痣如血。彼正面無表情地立在臺上,漠然接受着臺下的歡呼和議論。

桓九鈴挪了過來,低聲道:“嘿,我給拿了個第三!”

蘇寂看到入畫與江玉關亦在臺上,想來便是二三名了,即微微一笑,“恭喜桓姨。”

龍至襄很高興,這一屆武林大會果然很安穩。

他滿意地環視着各有所得而相安無事的人群,覺得自己一生也都圓滿在了此刻。

許多人已在準備離場了,喧嘩吵嚷,他摸摸自己的肚子,也開始想念發妻的廚藝和小妾的嬌軀了。

然而卻就在這一時刻,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龍至襄再度慢了半拍,他不能理解為什麽大家的表情都詭異地凝固住,望向同一個方向。他只好也随着望了過去。

望過去,便見那一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輪椅,被緩緩地推了出來,輪椅上的人巧笑嫣然,他的眸光,亦望定了一個方向。

飛鏡仙宮的方向。

而後,龍至襄聽見他唇齒清晰、聲音卻極其溫柔地,喚了一聲——

“小蘇。”

作者有話要說: “白日去難駐,故人非舊容。”出自于武陵《夜與故人別》。

嘤嘤嘤,今天要交開題報告了,嘤嘤嘤,某眠已經快要死掉了。。。

☆、拔劍斷羅網

龍至襄看着那個少女,心頭猛一咯噔,想起了柳公子給他的那幅畫像。

而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蘇寂已最先反應了過來,徑自拔足而逃。

從未有如此刻的慌亂,她下意識地竟揀擇了之前剛剛走過的那條通往後山的道路,桓九鈴眉頭一動,也跟了過去。

柳拂衣停下來,望着她逃去的方向,默了默。樹林之中忽而走出兩名擡着擔架的精壯大漢,将他連人帶輪椅放在擔架上,而後便運步如飛地追去。

龍至襄啞口呆住:這個柳公子,是何時在暗地裏埋伏了人,他身為東道主竟然毫不知情?

許多人自他身旁擦過,卻都是跟着去看熱鬧的。突然又一把紅霧漫天揚起,遍灑會場,一瞬之間,那些人便都仿佛瞎了眼,除了紅霧什麽也看不見,嗷嗷大叫起來——

待他們眼前景象再度清晰起來,柳拂衣早已消失不見。

“小蘇。”

柳拂衣的聲音如鬼似魅,纏繞入耳,帶着寒意滲入她背後。

蘇寂冷着臉、提着劍,一意只是飛奔。

她知道斷了腿的柳拂衣無論用什麽法子也不可能追得上她。

因為她的輕功是他親手教的。

不經意間,她已奔進了方才那一片楓樹林,夜幕悄然而降,片片楓葉仍如晚霞飄墜,他的呼喚便仿佛被夜色拉得悠長。

“小蘇,回來吧。一切既往不咎,你依然是滄海第一殺。”

他的聲音溫柔得就如往世的夢寐。

蘇寂咬了咬牙,感覺到身後迫近的聲息,卻并不是柳拂衣,而是——

她猛地轉身,直面着她。

桓九鈴。

桓九鈴嬌小稚弱的身軀此刻顯得有幾分僵硬,雙眸澄澈如冰,話音清亮如刃,“你是滄海宮的人?”

蘇寂低頭看她,“是。”

這樣一停,那兩個大漢便追上了些許,柳拂衣許是聽見了這兩句話,幽沉的夜色中傳來一聲輕笑:“桓宮主有所不知,蘇姑娘乃是我滄海宮第一名金字殺手呢。”

桓九鈴的身子晃了一晃。

這個時候,再多問他如何知道自己便是真正的“桓宮主”已無益處,想來滄海宮神通廣大,查明這麽一件小事也是輕而易舉。

但聽柳拂衣猶不死不休地道:“那想必桓宮主更加不知,桓遷少宮主,便是敗在了蘇姑娘手下。”

桓姨從來不曾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

她身雖矮小,冷冷擡頭的樣子卻凜然不可侵犯,如冰似玉的眼眸裏全是不加遮掩的怒意。

“你殺了——遷兒?”桓九鈴的聲音瞬間幹啞。

蘇寂還想來個死不認賬,柳拂衣卻已然出現,那兩名大漢将擔架平平放好,又将他的輪椅穩穩地擡至樹下,他一手撐着頭,姿态優雅,聲音輕柔地對蘇寂道:“正月初七,你來報備,說桓遷已死,你将屍首扔進了長安城護城河,你莫非忘了?”

蘇寂嘴唇發白,只倉皇看着桓九鈴,“不,不是這樣,你不要聽他瞎說……”

“我瞎說?”柳拂衣又輕輕地笑起來,“那你可要我拿證據出來?”

蘇寂面色倏然白成厲鬼,夜色披拂下來,她還未來得及制止,柳拂衣已拍了拍手,而後,便又是那兩名大漢,将一具蒙了白布的屍首擡了上來——

桓九鈴的身子又晃了一晃。

放了大半年的屍首散發出極其濃厚的臭氣,黑暗之中猶顯得冥冥可怖。柳拂衣拿一塊帕子捂住口鼻,略微嫌惡地道:“掀開。”

白布于是被掀開一角,一副已經被水泡爛、在空氣中發黴了不知多久的面孔露了出來,那樣的惡心情狀任何人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然而桓九鈴卻突然撲了上去,拉開白布,屍首浮腫身材上穿着一件制作考究的長衫,松松垮垮的衣帶上系着一塊玉佩。

蘇寂隐隐然覺得那塊玉佩似乎在何處見過。

“遷兒……”桓九鈴話音顫抖,緩緩地站了起來,面對着她,“你殺了遷兒?”

柳拂衣柔聲道:“桓宮主武功卓絕,自當認得造成桓少宮主傷口的劍刃——”

“拔劍。”桓九鈴冷冷地道。

蘇寂睜大眼睛,“桓——你——你不可聽他胡言——”又對柳拂衣怒道:“你到底想怎樣?”

柳拂衣卻是低着頭細細看着自己的一根根修長的手指,“我想你回來啊,小蘇。”聲音悠長而輕渺,在楓林間浮動。

蘇寂怒極反笑,“你做夢!”将袖中劍嘩啦一下扔在地上,閉上了眼睛,“桓姨,你殺了我吧!”

柳拂衣的臉色變了。

“燕語的女兒,果然聰明絕頂。”桓九鈴稚嫩的聲音裏帶着極度的寒意,“你以為這樣我便不忍心殺你了?”

話音未落,她身形飄縱,五指成抓,便狠狠向蘇寂肩頭掃去!

指鈎入肉的鈍響,卻不是痛在蘇寂的身上。

蘇寂震驚莫名地看着眼前的人,急聲大喊:“和尚!”

桓九鈴怔怔收爪,衣袂猶飄,滿臉俱是頹喪的震痛:“蕭遺,你為何要幫她!”

雲止勉強站立,臉色蒼白,卻仍是合十為禮:“阿彌陀佛,蘇姑娘已改過向善,雖窮兇極惡亦可一渡,貧僧懇請……懇請桓施主賜她一個機會。”

桓九鈴沉默下去,夜風吹起她衣發,獵獵作響。

與雲止一同趕來的入畫,看到樹林中那一具屍首,驀地捂住了嘴,發出一聲不可抑止的哭咽。

“少宮主!”

在場諸人中,柳拂衣所顧忌的,唯有桓九鈴一人而已。所以他要挑撥桓九鈴與蘇寂的關系,逼得蘇寂回到自己身邊來,這一招确能令他損耗最小。

然而他卻沒有想到,蘇寂寧願死在桓九鈴爪下,也不肯尋求他的庇護。

那一瞬間,他的眸中噌地燃起了火,映着簌簌紅楓,宛如地獄開花。

她怎麽就是不明白……她怎麽就是不明白,一日為寇終身為寇,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走出滄海宮的陰影!

她殺過人沾過血,怎麽可能跟和尚念了幾句經就能消弭一切?她自己縱要忘記,她的仇人們又怎麽會忘記!

江湖之上,愛恨兩字而已,她怎麽還在妄想愛恨之外的超脫?

“小蘇,”他冷冷道,面容依舊溫雅,眸光已凝作玄冰,“不要胡鬧,跟我回家。”

蘇寂看了他一眼。

雲止的身子微微踉跄,她扶住他,又看了柳拂衣一眼。

那一眼竟陌生得令他顫抖。

很久以前,當蘇寂還很年幼的時候,她貪玩好動,常拉着閻摩羅去外面玩耍。揚州城煙花似錦,她流連忘返,時常誤了時辰,仗着自己有幾分功夫,還總是打架鬧事。那個時候,他每每回宮,聽人報說“蘇姑娘還沒回來”,便不管自己還有多少事務要處理,披件外衣就出門尋她。

尋到她後,幫她将那些亂七八糟的人三兩下打發走,她還會一臉無辜幼稚地說:“公子好厲害!”

明知這又是她企圖逃脫責難的手段,他卻也真的會心軟,只能牽起她手,淡淡一笑,“不要胡鬧,跟我回家。”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她再如何胡鬧,在他面前,也是聽話溫順的。他讓她學武,讓她讀書,讓她殺人,她都一一去做,并且都做得很好……唔,也許讀書一項是個例外,但她過目不忘,他也無從查考。

然而是從何時起,當年那個事事依從他的小女孩,卻變成了如今這副渾身是刺的模樣?

是從何時起,她看向他的目光,已經不再是親昵的崇拜,而變成了如今這種陌生的憎惡?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承影,凝光,入畫,言詩!”桓九鈴凝眸厲喝,“擺陣!”

入畫渾身一顫,而後,蘇寂便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向疼愛她的入畫姐姐也拔出了劍來。

蘇寂終于也擺出了應戰的架勢,與雲止背對背,只覺兩人背心俱是冰涼。

桓九鈴在前,另四人互成犄角,将蘇寂與雲止團團圍住,連柳拂衣也不得近前。此刻他微微眯起了眼,眸中神色令人看不分明。

竟是飛鏡仙宮的絕學,飛鏡無根陣。

飛鏡無根誰系,嫦娥不嫁誰留?

若道都齊無恙,雲何漸漸如鈎?

四人劍光攏成一張巨大的網羅,網羅之中,桓九鈴一聲清嘯,小小身形提劍躍起,剎那間雪芒飛舞轉過快劍二十九式,欺至蘇寂眼前!

雲止以足尖利落挑起地上的青川劍,強忍肩傷劇痛,擋在蘇寂身前與她對敵!

桓九鈴怔住了。

而後,便是極其深濃的悲哀,緩慢地浮上她的眼眸,與幼童玉雪可愛的臉容極不相襯。

九歌十三劍……

他用九歌十三劍,來與她相鬥。

外圍的柳拂衣也看出了蹊跷,淡淡“咦”了一聲,身子微微前傾,專注地看着雲止的劍法。

雲止劍中毫無內力,桓九鈴要一舉摧滅他,自然易如反掌。

可是她卻沒有這麽做。

看着那肖似蕭楚的人物,使出江湖失傳多年的九歌十三劍,她忍不住想讓時間便停留在此刻,讓她将這些劍招看得更清楚一些。

恍惚之間,仿佛還是那人,月下舞劍,紅纓飄飛,身姿如玉,眉眼清絕。

第一疊歌,初見。

便如春和景明,陌上飛花,驚鴻一瞥。劍光如游龍骖翔,光芒耀世,清吟不絕。

第二疊歌,懸思。

便如夜深無寐,房空風冷,捧卷獨思。劍刃如心頭之血,細作一束,沉暗交纏。

第三疊歌,重逢……

突聞一聲痛呼!

雲止百忙之中回過頭去,卻見嚴密如水的飛鏡無根陣下,蘇寂已中了入畫一劍,眉頭皺作一團,猶揮掌隔斷承影的來襲。雲止心頭一動,再也顧不得桓九鈴,便跳回蘇寂身邊與她共同應付這劍陣。

入畫見蘇寂胸口中劍,心中驀然一恸,“蘇姑娘……”而雲止的青川劍已攻了上來!

倉促之間,入畫舉劍相隔,然而雲止劍中卻仿佛攜了萬鈞之力不由分說翻江倒海地斬落,入畫微微愕然——

他為何……為何如此憤怒?

是因為她傷了蘇姑娘麽?

雲止不管不顧地快攻,第三疊“重逢”很快演至第六疊“死決”,劍光攪動漫天火紅楓葉,也令他肩頭傷口漫出了鮮血,沿着僧袍濺落全身,襯着他蒼白面色,宛如嗜血修羅。

如此一來,劍陣便稍稍露出了破綻,蘇寂重與另三人鬥在一處,而桓九鈴也提劍刺上!

蘇寂斜眸,冷冷一笑,“飛鏡仙宮,以多欺少……”

桓九鈴面色一震,手下卻絲毫不停,直直劃破了蘇寂手臂衣衫,而蘇寂狠狠推掌,拼得斷一只左手,也要将承影立斃掌下!

“不可!”雲止駭然變色!

那一瞬間,雲止甚至不能說清,他到底是在制止她殺人,還是在制止她自殘。

修佛五年修得的千萬裏防線剎那崩潰,那一瞬間,他似乎覺得,如果她能活下去,那麽即便她殺人……也是可以原諒的。

然而,一切都已經晚了。

桓九鈴的劍刺中了蘇寂的左臂,而蘇寂的一掌也已擊在承影胸口。

承影的身子便如一片紙鳶般飄然飛落,蘇寂右手捂着左臂傷口,鮮血汩汩直流,染透指縫。

劍陣已破。

柳拂衣眸光愈加冷凝,指尖不知何時拈了一顆石子,輕輕地彈了出去。

入畫正全神貫注與雲止拼鬥,孰料膝彎猛然受到一擊,竟迫得她踉跄地往前一倒!

雲止根本還未來得及收劍,便眼睜睜地看着入畫的身子,正正地插在了劍尖上!

不遠處隐約傳來壯漢的嘶吼。

雲止全身發涼,難以置信地看着那劍尖自入畫背後破衣穿出,披挂着滿滿的鮮血,幾乎将整個劍身都洗得看不出本來顏色。

而這把劍的劍柄,仍然握在他的手上。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不殺伯仁

“拔劍!”蘇寂嘶聲大喊。

而雲止猶未能反應過來。

蘇寂一步奔上,握住他的手腕,狠狠地拔出了青川劍!

血柱剎那間濺上天際,把暗沉沉的夜空也染透了血紅之色。

入畫的身子便如一攤泥般軟軟地倒在了地上,鐵峤快步搶上,雙目已作赤紅:“入畫!”

桓九鈴握緊了手中染血的短劍,牙關顫抖,“蕭遺,這女人害死……害死那麽多人,你竟還為虎作伥!”

雲止沒有答話,手中劍緩緩垂落,被蘇寂一把接過。她一手扶起雲止,受傷的左手執劍,冷冷地指向桓九鈴,“一人做事一人當,桓宮主如要再戰,采蕭奉陪!”

柳拂衣眉間一凜,正欲推椅上前,卻聽桓九鈴凄涼的聲音如裂弦空響:“蕭遺,你可知道她殺死的是你親弟弟?”

雲止震驚擡頭,正對上桓九鈴空茫如癡的目光。

她将手中一物抛了給他,那玉色在空中劃過一道清亮的弧線,端正落入他懷中。

那是一枚與他頸上佩戴的一模一樣的玉佩,江南蕭氏的傳家寶。

剎那之間,蘇寂也呆住了。在場所有人都呆住,只有桓九鈴輕輕嘆了口氣,眸中清光閃動,仿佛有無可忍耐的淚意。

“現在,你可明白當年你母親為何要離開蕭家?”

楓紅翻飛,秋風如狂。

倉皇零落,經行處,只餘凄風低訴。

如此秘辛,震撼全場,夜色如潑墨,雲止的面容卻慘如妖鬼。

仿佛佛門所言的當頭棒喝,他渾如癡傻,一手攥着玉佩,另一手緊緊抓住了胸前的念珠,突然一個用力不慎,一把将念珠扯碎!

念珠嘩啦啦掉落一地,他的身子又晃了一晃,蘇寂連忙扶住他,急聲道:“蕭遺哥哥!”

桓九鈴凄厲一笑,“我桓九鈴平生自負行事無愧天地,只這一樁……只這一樁,鬼迷心竅,害得你父母多年離散,遷兒也一直以為自己無父無母,直到末了,也不過稱我一聲姑姑罷了!”

蘇寂眉頭緊皺,望向桓九鈴,只覺她哀沉的面容上全是深不見底的絕望,不由心頭大震。

不論如何,她畢竟身形有缺……又如何可能生下桓遷那樣健全的兒子?

和尚已經五雷轟頂般恍惚了下去,但她可還沒有糊塗。然而看桓九鈴神色凄然,明明是八歲女童的樣貌,卻真真切切地帶着四十歲女人的悲傷,那其中到底有多少難以盡陳的苦楚,她根本不忍細想。

“蕭遺哥哥,”她攬緊雲止,低聲道,“我們還是趕緊逃——”話未說完,她自己已當先感到暈眩,方才入畫在她胸口刺了一劍,雖然不深但卻甚準,傷及心脈,這時終于發難。

雲止的神色終于動了一下,“采蕭?”嗓音已是沙啞幹燥,猶如隔世夢寐。

蘇寂緊皺眉頭,一手抓緊他衣領,“和尚,快走……”眼白一翻,便暈了過去。

雲止立刻伸手探她腕脈,才發現她心力已竭!

劍眉重重一擰,他将她橫腰抱起,便轉身大步而去!

染血的寬袍大袖猶在獵獵夜風中飄搖,紅楓随着他步伐飄飛如舞,這一走,竟是空門大開、退路盡斷,好似全不在意旁人偷襲,而将一整副身心都放在了懷中少女的身上。

平素冷淡自持的僧人,竟也有決絕如斯的時候。

桓九鈴震驚地看着他的背影,她沒有想到,即令如此……即令如此,蕭遺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那個女人!

眸中悲哀之色愈濃,這難道不是和當年的蕭楚一模一樣?

此蕭郎,彼蕭郎,俱是鐵石心腸!

桓九鈴聽見自己破碎的聲音飄蕩在夜空之中:“追!”

“慢着。”

一個平靜得駭異的聲音輕輕響起,褪了往日裏慣常的笑意,而全是居高臨下的冷漠。

柳拂衣緩推輪椅,擋在了桓九鈴面前。

一個殘疾之軀,一個幼童之身,兩人的高度倒是一致,冷冷地對視着。

“柳公子還有何指教?”桓九鈴揚眉,片刻前的痛苦仿佛令她将脊背挺得更直,臉上毫無懼色。

柳拂衣目中流露出一絲激賞,口中不緊不慢地道:“小蘇畢竟還是我滄海宮的人,由不得桓宮主說殺便殺。”

桓九鈴冷笑,手中短劍一抛,接入右手,“世稱滄海宮柳公子口蜜腹劍,佛面蛇心,今晚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柳拂衣微微一笑,眸中光亮襯映楓紅如火,竟是颠倒衆生的容華,“桓宮主擡舉了。”

“你激得我與蘇采蕭一場惡戰,不過是為了逼她回去吧?”桓九鈴眸光愈冷,“而今見我不舍不休,蘇采蕭亦以死相搏,你便着急起來,是也不是?”

“小蘇不過是我手中一把劍。”柳拂衣笑吟吟地道,“名劍難求,我自然不願就此任桓宮主折斷了。”

桓九鈴靜了靜,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稚童之軀,這狷狂的笑聲卻有一代豪傑的架勢,慷慨淩人,風骨凜然。

“柳公子真不愧算盡天下人頭,每一步棋都走得這麽妙!”她大笑道,“我與采蕭蕭遺之間變故,固然是天意弄人,然而我輩英雄,又豈能甘受上天捉弄!”

柳拂衣微微一怔。

“他們如今落荒而逃,已至窮途末路,我如再窮追不舍,而你再施以援手,他們難免便落入滄海宮之手。”桓九鈴将短劍一收,風動衣擺,眉目卓然,“蘇采蕭雖造孽多端,卻都是受你指使,我又豈可遂你之願,逼得她入你虎口?我偏要讓他們逃個痛快,讓他們逃到天涯海角,讓你再也找不到他們!”

柳拂衣的目光凝住了,靜靜地注視着她倔強得帶了幾分苦澀的臉,未幾,輕輕嘆了口氣。

桓九鈴不為所動,只一揚手,對剩下的部衆道了聲:“走!”

衆人便擡着承影和入畫的屍首将欲退下,又聽柳拂衣柔聲道:“在下好意送來桓少宮主的屍身,宮主難道忍心将他棄之草野?”

桓九鈴身子一震,堅硬的目光裏仿佛裂開了一道縫。她緩緩走過去,将蒙屍的白布重新蓋好,招來凝光将他擡起。

站在桓遷的屍首旁,桓九鈴的面容仿佛也被染成慘然的蒼白,只有一雙瞳眸幽黑得可怖。

“柳公子,”目光觸地,桓九鈴話音淡淡,“來日再會,請務必拔劍。”

柳拂衣端正颔首,“必當奉陪。”

飛鏡仙宮諸人散去,桓九鈴手握短劍,與擡着桓遷的凝光走在最後。

“桓宮主。”柳拂衣卻忽然鄭重地喚了一聲,“在下如是沉淵劍蕭公子,必不會舍宮主而擇他人。”

那矮小的身影并未停步,衣發飄蕩,轉瞬離去。

許久之後,柳拂衣猶一動不動地坐在這片紅豔豔的楓林中。

夜色深到極處,卻仿佛耀眼幾分,深宵風冷,吹過他的斷腿,令他感到些微的寒意。

沈夢覺終于出現,黑衣宛如溶在了夜色之中。

“禀公子,雲止帶着蘇姑娘往東南方向逃了。”沈夢覺恭聲道。

柳拂衣眉尖一動,“那你怎麽回來了?”

沈夢覺一怔,“閻摩羅仍在追蹤,屬下回來看公子還有何吩咐,如何處理——”

“蠢材!”柳拂衣突然一拂袖!

沈夢覺臉上瞬間落下醒目的五指紅印,他震愕擡眸,柳拂衣身形微動,輪椅骨碌碌退了開去,正面對他。但見公子臉色如冰,再沒了往常秀雅溫柔的情态,本就蒼白瘦削的脖頸上青筋跳動,甚是駭人。

“怎麽能交給閻摩羅?”柳拂衣冷聲道,“還不再去追!”

沈夢覺大驚,“閻摩羅——”

“還廢話?”柳拂衣的目光掃來,竟令沈夢覺打了一個寒戰。

“是,屬下這就去追!”他連忙應聲,回身縱躍,瞬息之間便無影無蹤。

楓林再度陷入空阒,這一次是真的空阒。

柳拂衣閉上了眼,不遠處那兩名大漢走了過來,欠身恭順地詢問:“公子,可要回去?”

柳拂衣擺了擺手。

兩名大漢便倒在地上,俱是雙目圓睜,氣息已絕。頸上那肉眼不可見的針刺之孔中漸漸滲出一道嫣紅的血線。

柳拂衣仍是閉着眼,将身子靠在了輪椅上。

仿佛終于已行過了萬水千山,終于是,疲憊了。

顧懷幽終于在這片楓林中找到了公子。

彼時天已将明,正處于破曉之前最黑暗的時分,夜風飒飒,柳拂衣一身碧色長衫濺了星星點點的血跡,尤顯得他消瘦如紙。

顧懷幽看到了那血跡,也看到了林中滿地的血跡。風裏還隐隐有令人作嘔的腥臭味。

但是她相信,這之中不會有公子的血。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理由,但是她就是相信。

她相信公子無敵于天下。

她悄然走過去,看到公子的眉頭微微蹙起,那是他平日從不會有的神态,令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撫平。然而她的手剛一觸及他的眉,他已倏然張開雙眼,一手飛快探出扼住她咽喉!

顧懷幽一手握住他扼喉的手,一時間有些喘不過氣來,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柳拂衣見到是她,倒也松了口氣,放下了手。

“幽兒,”他怔怔地移開了目光,望向天際那一抹将将要破開雲翳而出的光亮,“小蘇還是走了。”

顧懷幽摸了摸自己的頸項,白皙如玉的肌膚上指印猶在。她咳嗽幾聲,輕輕道:“她會回來的,公子不必擔心。”

柳拂衣回過頭來看着她,忽而低低地笑了。顧懷幽容色幽然,低頭将帶來的毛毯輕輕披在他腿上,聲音也染了幾分清晨的涼意:“外邊這麽涼,公子卻敞着睡了一夜?”

柳拂衣微笑,揉了揉額頭,若開玩笑地道:“老了。”

顧懷幽亦抿唇一笑,走到他身後推起了輪椅。車輪辘辘,碾過一地鮮血亂跡,發出鈍重粗嘎的聲響。在兩人默契身影的背後,那一輪紅日終于自雲層中跳了出來,灑下遍地金輝。

作者有話要說: 《人間世》的存稿現在在大修。。。【是存稿嗯大家放心。。。已經擺出來的章節是不會改的。。。】

阿眠手一抖,就删掉5W字。。。寫寫寫!修修修!删删删!

一定要給大家一個好交代!!!媽蛋,豁出去了!!!

☆、夏蟲與冰語

試劍山莊的後山楓林靜默許久之後,終聞“啪嗒”一聲輕響,一雙繡花鞋踩破了這一片靜谧。

看到一地鮮血狼藉,她亦有些疑惑,但揣緊了懷中書卷,只覺日頭雖高,秋意卻已冷入骨髓。

想一想,客棧裏男人睡得正酣,應不會發覺自己已經出門。秋風蕭瑟,她只希望趕緊把這本昨夜草成的曲稿交給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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