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長相守
揚州城裏,處處紅紙福字,喜慶喧阗,街上人流熙熙攘攘,真到了大年三十的一日便消寂了。這消寂卻不是悶的,而是無處不透着家戶之中歡聲笑語的溫暖,漫天的風雪都好似柔和了許多。
大年三十的這一日,蘇寂趴在牆頭對着雲止笑:“和尚,今晚我們一起守歲好不好?”
他默了默,“如何守?”
她低聲,故作神秘地道:“你給我備上好酒好菜,我晚上偷偷潛進來。”
他又默了默,停下箕帚,庭院雪光之中擡頭望着她,今日她的眼眸分外明亮,“首座交代了,你不能進來。”
她撇了撇嘴,“你真聽話。”
他低聲道:“首座雖如此交代……”
“和尚,我就知道你最好!”話未說完,她已當先歡騰地叫了起來,将手中梅枝一抛,“我走了,晚上見!”根本不等他反應,便笑着跳下了牆去。
他愣愣地站着,尚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只聞見那紅梅枝上微淡如虛幻的香。
廊前地上,一壺清茶,一碟炒花生。
雲止固然覺得清茶配花生十分地奇怪,但他無論如何不可能在寺廟中找出酒來,便只得如此了。
他記得炒花生似乎是她愛吃的下酒菜。
雖則與她一路走江湖時也沒多少盤纏,每次喝酒并點不了多少菜,但此刻他備一碟炒花生,總能落一個有功無過吧?
大年三十,月色晦暗,天邊雲翳浮動,庭中飛雪紛然。天空原本是一團黑漆漆的,只因了那風雪才點綴出幾分顏色,卻是慘淡的白,風聲一縷縷地,像是有人在哭。
不遠處隐隐然傳來噼噼啪啪的喜慶爆竹聲響,傳到園中時已只剩了一點瑣碎的悶聲,模糊得仿佛隔世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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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了。
他坐在庭階上,過了一會兒,換了趺坐的姿勢。
又過了一會兒,他回房找出一頂小傘,遮住了那一碟花生,以免沾了風雪。
他過去似乎有聽說,殺手是不過節的,因為罪孽太深,沒什麽可團圓慶祝之處。若真如此,那麽采蕭可能是早已忘了過年為何物的。
她還能記得五歲之前的美好嗎?
五歲之前,她還不是魔窟裏的鬼影,她是一個很乖巧、很機靈、很漂亮的女娃娃。所有人都喜歡她,所有人都來與她玩。
他的思緒流動得很慢,嘴角漸漸含了笑。
這世上任何人,在五歲之前,都是可愛的。
至于他麽……
他所銘記的自然比她要多。
他記得過往每到年關,蕭家的許多親戚都會來串門,會給他壓歲錢,有一些姑嫂還會向父親說媒,有的是說他,有的是說父親。蕭門廣結人緣,其他世家大族、武林同道都會派人來拜年,和樂融融的。他記得吃年夜飯的時候上首總會空出一把高椅,擺一副碗筷,那是母親的位子。
他蹙了蹙眉。
那些歡聲笑語的記憶好似隔了一層霧氣,他現在恍恍惚惚去回想,都如一場不真實的幻夢了。明知道是真實的,卻偏成了虛妄的,這經歷于他太過陌生,所以便有些難受了。
剛炒的花生漸漸地沒了熱氣。
許久之後,便連茶壺也涼了。
他于是又拿來一方毛巾,包住了白玉茶壺,望能将那僅剩的一點溫熱留存得久一些。
沒有人愛喝冷茶。
庭中雲影覆着樹影,漸漸東移,不知又過了多久。
他再度回房,将那插着梅枝的稻草花瓶拿了出來,放在茶壺與花生旁邊。新換的紅梅正開得嬌豔,宛如少女容顏上倏忽浮起的紅暈,給這漫天的風雪也添了一點生氣。
他安靜地等着。
他安靜地等了一夜。
一夜,風雪呼嘯,如一阕不盡的清歌。
一夜,蘇寂沒有出現。
蘇寂在客房中坐了一夜。
她知道和尚在等她,她已穿好了豔麗的紅衣,戴好了嬌俏的簪釵,可是她已經挪不動步子。丹田中翻江倒海,引得她連連咳嗽,整顆心都仿佛被揉成了一團廢紙。
見過了制造了那麽多的死亡,卻從不知道死亡是一件這麽痛苦的事情。
燭火一星,她倚牆癱坐,漸漸咳嗽着倒下了身子去,窗外的月光流瀉進來,照着她,照着朝露寺,照着芸芸衆生,她卻覺得從未有過的孤獨。
躺在冰涼的地面上,擡手看着月華敷映的自己的手掌,絲絲紋路若隐若現,依約如帶着咳出的血痕。她蒼白的面容上便浮起了一抹微涼的苦笑。
一日為寇,終身為寇。
手上沾滿的鮮血,原來是洗不淨的。殺人魔窟的出身,原來是擺不脫的。
公子啊……舉世無雙的公子。
自臘八節上一別,他從未來找過她,她以為或是宮中之事太過忙碌,或是他真的放過她了,她總不會傻到再自投羅網。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公子并不曾放過她。
公子從來都不曾放過她。
而她,卻已經別無退路。
她将身子緊緊蜷縮起來,頭埋進膝彎裏,長發覆了一身,整個人都隐在月光照不見的暗處顫抖。
她已別無退路了!
要麽死……要麽回去。
公子已将她的每一條路徑都計算好了,然後,他就在終點安然以待。仍是那樣溫柔地微笑着,耐心地守候着,他總是如此從容,因為他總是能贏。
隐隐約約影影綽綽間,仿佛又見到雲止那雙深如淵海的眼。那麽平靜,那麽寧定,宛如萬事萬物的救贖都負在了他的肩上一般。
在她幽冥黑暗的一生裏,他是唯一的光亮,引得她如飛蛾撲火般撞了上去,即令要付出焚身苦難也在所不辭。
她費了那麽多的心思、花了那麽大的力氣、耗了那麽長的時日,才終于好不容易得到了他。
她尚還什麽都來不及做。
她還未來得及牽着他走出朝露寺,還未來得及帶他走遍山川河海,還未來得及聽他說那一句話……
她便要離開他了。
他說要拯救她,可是罪孽深重的她,哪裏還值得他回頭?
大年初一,清晨。
雲方攏着袖、踏着雪,再度邁入這小小菜圃中,在那簡陋卧房前猶疑片刻,終是擡手敲門。
“請進。”雲止話音平緩。
雲方推門而入,見雲止正立在桌前抄經,一旁放着包裹雜物,床鋪都鋪得整整齊齊,不由一怔,“師兄?”
雲止淡淡看他一眼,将經卷合上,羊毫擱下,輕聲道:“你來得正好。我要走了,便托你向方丈及首座禀報一聲。”
雲方徹底呆了,“可是,師兄,這個,方丈,首座……”
“雲方,”雲止微微嘆了口氣,“實在對不住……我恐怕等不及了。”
朝露寺對面,朝露客棧。
小二抖着手打開了那扇房門上的鎖。
房中景象現出的一剎,雲止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縮,又慢慢地張開了。
一團死氣。
這是他作為一個醫者的第一直覺。
少女的身子倒在地上,衣裙散亂,鬓上還斜斜插着那只飛燕釵。他走進去,合上房門,再去看她。
滿地狼藉之中,她雙眼緊閉,額發貼着慘白的臉,唇色透着絕望的青紫,是中毒之象。冷風不知自何處灌進來,撩得她裙擺一陣陣飄揚,好像立刻就要乘風飛去一般。
就如一具屍體。
他将她抱起來,猛然覺她身軀寒冷如冰。探她鼻息,已是斷絕;再摸她腕脈,卻還有一絲似有若無的氣息流走。從體溫看,她已經躺了大半夜,他估量着她并沒當真中過什麽毒,卻只有滄海宮那一年一服的見離散,好似是在正月病發的。他還記得在神仙谷中,閻摩羅曾給她送來八顆丸藥,除去在禦琴門用掉的一兩顆,應當還剩了一些。
對……見離散!
想到此節,渾身突然都有了力氣,唇齒一咬,伸手便去翻蘇寂的包裹衣袋。
然而,沒有。
他幾乎要将她的衣衫脫光了,都沒有找到那一只裝着見離散的金絲小匣。
皺了皺眉,他掩好她的衣襟,低下頭看着她,她容顏清冷,映襯着紅衣絕豔,依稀仍能見得過往那不管不顧的孤勇。
她是那麽聰明、又那麽勇敢的女子。
怎麽會那麽容易就死呢?
我佛慈悲,怎麽會那麽容易就讓她死了呢?
心中仿佛煎熬了一鍋水,已沸騰出來灑遍他千瘡百孔的心,滾燙得令他幾乎要窒息而死。
這一瞬間,他過去讀的經書,竟真的成了完全無用的東西……什麽生滅往來,什麽緣劫法相,全都沒用!沒用!
都不能讓她活過來!
他閉了閉眼,驀地吻了下去。
無論如何……哪怕他已經接近理智崩潰的邊緣……也絕不能崩潰……
只能先求讓她緩過一口氣,将她從鬼門關前拉回來,再想辦法……
少女的唇瓣枯澀,并不是慣常的溫軟。他靜靜凝望着她的眼,仿佛要硬生生地将她看得睜開眼來,自己的眼睛卻先紅了,倏忽還閃過一絲戾氣。
他不管,總之她若死了,他便立刻随上,總不會讓誰吃虧。
她總是那麽歡快地笑着跟在他身後,不是麽?
未曾想有一天,她竟然走在了他的前面……
他一直以為自己只要回身,她便必然在身後相候……如今看來,他真是有恃無恐!
她的眼睫輕微地顫動着,仿佛斷翅的蝶,終究不能再飛翔了。
不論他如何努力,她都沒有再睜開眼。
他這才發現,她過去總是貪婪地凝望他,他卻并不曾好生地觀賞過她。每當她目光掃來時,他總是要赧然地避開去。
而今他想讓她再多看他一眼……都是不可得了。
渡氣,壓肺,忙了許久,試了很多,她卻毫無動靜。
他自己是大夫,從沒想過會有如此難治的病症。
卻不去想,“死亡”本就是個不治之症。
終于全身癱軟,疲倦地坐在地上,轉頭望她,她在他面前,好像從沒有這樣安靜過。
她一向是吵吵鬧鬧的。
微微地笑了,似乎終于下定決心,他忽然将她打橫抱起,徑自将身子撞開房門,大步而去!
店堂中的人便滿臉驚愕地看着一個和尚抱着一個女人倏忽掠出了門去,寬袍大袖随風鼓蕩,漸漸隐沒在寂寥的風雪聲中。
他會救她,他過去就說過。
哪怕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哪怕要他去死。
他都會救她。
作者有話要說: sigh請容阿眠先去喘口氣,再來接受天使們的小皮鞭……
看阿眠的文請牢記“三有”:面包會有的!愛情會有的!HE會有的!
☆、懷君不可見
雲方來華嚴堂禀報時,方丈證慈與達摩院首座證空正在對弈。
證慈眉眼青青,卻執白子。證空白眉垂眼,卻執黑子。
“何事驚慌?”證慈淡聲道。
雲方連忙斂了神色敬聲道:“方丈師伯,首座師伯,雲止師兄走了。”
“走了?”證空的白眉毛動了一動,“他還未行過還俗之禮。”
證慈看他一眼,“師弟既已做主将他逐出寺去,這禮數行與不行,都是無謂了。”
證空沉吟道:“然則如此不告而別,豈不是輕慢了佛門?”
證慈向雲方擺了擺手。
雲方退下之後,證慈才緩緩開口:“師弟莫不是忘了五年前的那場禍患?”
證空全身一震,再沒了言語。
五年前的禍患……他自然記得。
朝露寺所有僧人都記得。
那時,雲止入寺未久,拜在證緣門下。證緣是他與證慈的師弟,排行雖後,卻負盛名,慧根獨運,已可稱大德。
證緣執意要收雲止為徒,雲止出身不明,他本覺不妥,無奈證緣心意堅決,便允了。
雲止受戒之後,于佛法一途确實進境迅速,他便認同了證緣的選擇,贊賞這孩子是個有佛緣的。
然,僅僅三個月。
三個月後,寺中便迎來了一群持刀帶劍的不速之客。
為首的那個年輕人碧衣如洗,笑意盎然,談吐如春風拂水般溫雅從容,他說,将蕭遺交出來,饒朝露寺滿門不死。
他固不知道蕭遺是誰,但朝露寺中無人習武,哪裏能鬥得過這群以武犯禁的兇徒?正躊躇苦恨間,師兄證慈方丈忽然開口,聲音都啞了:“證緣!快去找證緣師弟!”
他們找不到證緣。
與證緣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個名叫雲止的比丘。
那群不速之客将朝露寺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搜過一遍,确定雲止已逃,那碧衣公子便揚了揚眉,柔聲道:“打擾了。”
這三個字是如此溫柔、如此優雅,朝露寺衆僧面面相觑,簡直不知如何應答。
他們哪裏懂得,自己剛剛躲過了一場滅門災禍。
至于為何躲過……誰知道呢,也許,是滄海宮柳公子在那一天正好心情不錯。
柳拂衣的心情确實還不錯。
滄海宮,長秋苑,飛雪連空闊。
清酒流入盞中,映襯着他白皙修長如女子的手指,與嘴角溫柔的笑容。
大過年的時候,他的心情總不會壞。
因為這是他分發見離散的時候。
那些在過往一年裏聽話的屬下,陸陸續續地回到了宮中,翹首盼望着他發下那救命的丸藥。那些不聽話的,有的也回來了,戰戰兢兢地候在廂房裏;大多數是不會再回來,默默地死在天涯海角某個地方,對于這部分人他不會管,但他每每想起,都會很愉快。
一言能令人生,一言能令人死,這種力量,他縱不喜歡,也不得不有幾分着迷。
飛雪漫漫,覆在庭中那人的衣袍上,本就蒼白的容色愈加靜如冰雪。
他懷中抱着的少女已經斷了呼吸。
而他仍是那樣倔強地站立,卻将頭卑微地垂着,頭頂六點戒疤,漸漸地也被風雪掩去了。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庭園中一只八角琉璃小亭,柳拂衣煨着火爐飲着青梅酒,淡淡看着雪,臉上微泛着柔豔的紅。
顧懷幽立在他身後,不敢言語。
那和尚已經站了近半天,步履不曾一動,連抱着人的手臂都堅定如磐。
他站了多久,柳拂衣便沉默了多久。
沉默地喝酒。
“哐啷”一聲。
碧玉的酒盞擲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柳拂衣面色未改,仍是笑吟吟地,又自顧懷幽手中接過一只新盞。
“雲止師父,你且靠近來些。”
他終于開口說話了。
笑容溫柔和氣,好像是經過了無數次醞釀,才終于擺出來的。
雲止便舉起步子,然而風雪中站立太久,手足都已麻痹,身形微微趔趄了一下,幾乎要抱不住懷中的人。
——小亭上的人倏忽出現在他面前,迅速地自他懷中接過了蘇寂。
雲止根本沒有看清他的身法,只聽見輪椅一聲滑響,而後蘇寂便脫了自己的手。
他這才發現自己全身都是冰涼。
柳拂衣沒有看他。
他只伸手探了探懷中人的鼻息,而後輪椅一轉,便往房中行去。
雲止欲跟上,他卻冷冷地道:“站住。”
雲止便站住了。清秀的面容愈加蒼白,蒼白得與冰雪同色。
飛雪漫天紛揚,顧懷幽看了他一眼,亦跟進了房間裏去。
片刻之後,柳拂衣才出來,顧懷幽留在了房裏。
他在檐下坐着,玉扳指輕輕敲着椅子,擡眸望那在風雪中茕茕而立的僧人,眸色深掩,嘴角卻勾起一抹悠揚的笑。
雲止低聲道:“公子……可有辦法治好她?”
柳拂衣輕笑道:“雲止師父,我似乎聽過佛經裏的一個說法,道是因果輪轉,人的辛苦掙紮,不過是原地轉圈,是不是這個道理?”
雲止頓了頓,“辛苦掙紮……本是虛妄。”
柳拂衣笑意愈深,仿佛确實很開心了,“所以,你看,小蘇還是要回到我身邊的。”
雲止倏然擡起眼,一雙清透的眼,仿佛帶着凄厲的火光。
卻又立刻便低下了頭去。
“請公子治好她。”他的聲音啞了。
柳拂衣柔聲道:“你是在求我麽?”
雲止靜了很久。
很久之後,他啞着聲、掩着眸,輕輕說道:“貧僧……求公子……治好她。”
柳拂衣笑得優雅。
“你知道,我是做什麽的嗎?”
雲止看着他。
“我是做生意的。”柳拂衣笑着将身子倚下去,碧色絨袍襯得他風神如玉,眸中閃耀着狡黠如狐的光芒,“做生意,就是一種交換,你要我治好她,你也得拿出什麽來,對不對?”
雲止輕輕撣了撣衣上的雪漬。“公子要貧僧如何,請明言。”
柳拂衣眸中的光驀然凝了,凝成了千萬把利刃,“我要你走。”
“我要你永遠地離開她。”
“我要你終此一生,絕不再出現在她面前。”
居然,只是要他走,而已。
他實在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的。
雲止淡淡地看着他,那是一種與柳拂衣平視相對的姿态,很坦然,很安定。
“好,貧僧這便告辭。”
柳拂衣驚駭地笑了。
便看着那和尚真的擡起腳步,轉過身去,連一句廢話都沒有,竟真的就這樣要走了。
“這是誰教你的,蕭楚還是證緣?”柳拂衣突然道,“是誰教你這樣輕信于人的?”
雲止的背影頓住。
“救與不救,只在公子一念之間。”他的話音平緩,如一條永不止息的河流,縱然隔着風雪也能聞得隐隐濤聲,“貧僧是走是留,其實,并不能改變公子既有的決定吧?”
柳拂衣笑容愈冷,“那你說,我既有的決定是什麽?”
“公子會救她的。”雲止低眉道了句阿彌陀佛,“貧僧知道,公子不會棄她于不顧。”
柳拂衣只覺更加地不理解,整個人好似都被他繞了進去,心頭湧上一股惡意的焦躁,“既然如此,你又為何真的要走?”
“貧僧……”雲止忽又止了話頭,半晌,方輕輕地、緩緩地說道,“願公子善待于她,貧僧必在天涯海角日夜禱祝,祈求公子與她……兩相安好,平安喜樂。”
柳拂衣閉了閉眼。
“我終于知道小蘇為什麽喜歡你了。”他說,對于雲止眸中倏然的裂隙恍如未覺,“你和她一樣傻。”
雲止走了。
素白的僧袍溶在了素白的雪裏。
雪在冬風中溯徊,發出輕顫的聲響。
柳拂衣閉着眼睛,輕輕地笑了起來。
初時是淺笑,而後笑聲漸響,漸漸與風雪混在一處,成了模糊的瘋狂的大笑。
我會守在她床邊,看着她醒來。
我會給她喂藥,幫她養傷。
我會努力去愛她,我會拼命去娶她。
而你呢?
你為她離去,她什麽也不會知道。
你犧牲了那麽多,卻根本什麽都不會得到。
他笑着,笑着,笑聲漸漸地慢了下來,眸光瑩然,被風雪洇成一片幽暗的魅影。
佛說舍身飼虎,割肉喂鷹,說的就是這種傻和尚吧?
哈,什麽慈悲心,全是空話。不過是自己沒有能耐留住所愛之人,才只能勉強去犧牲罷了。
風雪愈加地急了,團團舞在屋檐之下,他的笑終于凝成了冰,眸光雪亮如出鞘的刀劍。
他已經是這世上最強大的人。
他沒有理由還留不住她。
蘇寂又做夢了。
夢裏,有一株火紅的梅樹,正是冰雪飄飛的時節,梅花綻放,燦爛如雲霞。雲霞之中,隐隐約約,模模糊糊,傳來氤氲成一團的人聲。
“夢覺。”
“屬下在。”
“殺了他。”
“屬下領命。”
等等……蘇寂将眉頭皺了起來——
殺了他?
殺了誰?!
她徒勞地問着,卻沒有人回答。
只聽見那冷漠的聲音又道:“公子,屬下冒昧……敢問朝露寺作何處理?”
靜寂。
她撅起了嘴等待那個好聽的聲音的回答。
不知道等了多久,那個好聽的聲音說——
“不留活口。”
嘩啦一下,豔紅的梅花全都飄舞起來。在驚風急雪裏,飒飒然幻化出一場幕天席地的盛舞,極盡剎那的璀璨光華,瞬息便要凋落了。
紅得那麽美麗,紅得那麽絕望。
就像鮮血一樣。
鮮血……鮮血!
鮮血就這樣滑過她的眼前,如潸然披挂的雨簾,将風雪都染成了觸目驚心的猩紅,仿佛要綿延到天地的盡頭。
刀劍與鮮血。
都将永生永世,如影随形,與她相伴。
她顫抖着睜開了眼睛。
目光由混沌疊影漸漸凝在了床頭,那人坐在床邊,眸光湛亮如江上漣漪,無邊無際的溫柔便潋滟地蕩漾開去。
“你終于醒了。”他柔聲道,仿佛已經等候她許久了。
作者有話要說:
☆、路遠莫致之
自揚州到襄陽,一去千裏,念念紅塵,滾滾俱抛在身後。
日夜兼程,恍惚不覺疲倦,仿佛這具肉身已不再是自己的。
天地蒼茫,芸芸衆生擦肩而過,他牽一匹瘦馬,迎着夕陽西行。
襄陽城東,玉家村。
風雪停了半天,反迎出漫天烈紅的晚霞,如美人喋血的唇角,凄厲而哀豔。
雲止沒有回頭望那晚霞。
徑自邁入那藥廬,久無人居的地方,窗牖都落滿了灰塵,與散亂積雪混成一片泥濘。他将院落四周上下都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灑掃了一番,直到天光收盡,夜幕披落,才轉身走進了廂房。
廂房之中,一切陳設如故,便連那散着苦味的藥碗都還擺在床頭。
他便在這四壁空空的房中,靜默地站了很久。
久得好似能聽見虛空中傳出妄念的回響。
“喂,和尚。”
“我好不好看?”
那雙冷而幽豔的眸子似乎便在往世的暮色中浮了出來。
“蕭遺哥哥,”她靜靜地望着他,“你不喜歡我麽?”
剎那間腦中翻江倒海般洶湧裹來無數的記憶,全是蘇寂的樣子。她歡笑的時候,她委屈的時候,她撒嬌的時候,她憂愁的時候,她狠心的時候,她惱怒的時候……
她很美。她從來都不會刻意隐藏自己的美。從來都是那樣不管不顧、張揚跋扈地跳躍出來奪他的注目。
原來,她一直是這樣活色生香地、不可磨滅地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
就如他骨中之骨、血中之血,未曾想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卻會這樣硬生生地自他的身體中剜掉。
即令是腐骨壞血,也是他身體的一部分,這樣剜掉,也是會疼的。
疼得他連呼吸都困難了。
采蕭……采蕭。
我想,我确然是喜歡你的。
可是,我已不會再有機會,親口說與你聽了。
夜色深沉,無星無月。
雲止披着那件舊僧袍,踽踽往佛堂行去。
破朽的殿堂之中,那一尊掉漆的佛像依舊咧着嘴譏笑世間萬物。簾帷飄暗,卻是一個人都沒有。
微微蹙起了眉,雲止往後堂而去。然而剛到佛像旁,腳底便微感粘滞,低頭一看,竟是一攤血跡。
心頭如受重擊,鈍鈍地懵然一聲震響。他心念一頓,便拔足奔入後堂。
簾帷嘩然飄起,又落下。
血跡一直延綿到端坐的證緣老和尚身下。
證緣合着雙目,微垂着頭,結跏趺坐,手印蓮臺,姿态端正而安詳,仿佛只是陷于沉睡而已。
雲止一步步走了過去,輕輕伸出手,探他的鼻息。
然而只是這樣的稍稍一碰,證緣的身子便向側旁倒下。
這一倒下,才現出他背後的巨大傷口——
一道既準且狠的劍痕,直直刺入心髒!
不是什麽上乘的劍法,但卻足以致命。
殺手的劍法,都是這樣的。
一瞬之間,雲止的目光都呆怔了。
他表情木然地低下身,将手從證緣的腋下穿過,努力将他的屍身抱了起來,面牆而放,又俯身查看他背上的傷口。
傷口處的鮮血都已冷透,不知道死了多久,皮肉都現出暗沉的灰色。雲止直起身來欲取燭臺來細看,驀然感到後心一點冰涼。
那是劍刃觸及衣料的冰涼。
那是殺氣的冰涼。
那一刻,雲止甚至也并不在乎這生死一發的危險。
這樣準确的一劍,一定不會讓他在死前受太多痛苦吧。與師父一樣的死法,想來也是十分值當了吧。
那冷漠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了。
“沉淵劍在哪裏?”
他沉默,眸光如籠着虛空。
跟滄海宮柳公子談條件,果然是與虎謀皮的可笑。
柳拂衣怎會當真願意放過他。
若說柳拂衣是故意用采蕭作餌引他上鈎,他都會相信。
不論如何……柳拂衣會救治采蕭。
這就夠了。他想。
沈夢覺将劍尖又遞上一分,加運內力,破開了他背後的衣物,割入他的肌膚。他已查知雲止背上有一枚鐵釘,他這次是經過計算了的,正避開那鐵釘。
沈夢覺的面容一直很平靜。
他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所以就連柳拂衣,都不能有他這樣的平靜。
“我再問你一句,沉淵劍在哪裏?”他冷冷地道,“你該明白,公子也并不在乎沉淵劍,我這是給你機會。”
夜風拂動,重簾飄飛,佛祖的背後是一片荒亂的漆。雲止仍是背對着他,靜靜地道:“你為何要給我機會?”
沈夢覺一怔。
頓了頓,他方道:“因為蘇姑娘也是我的朋友。”
雲止忽然笑了一下。
這笑容寡淡,本沒有更多的意味。隐在黑暗的佛堂裏,只是一瞬鴻蒙的悶聲。
可是這笑聲,聽入沈夢覺耳中,卻仿佛帶了三分諷刺。
雲止緩緩地道:“她的朋友不少。”
沈夢覺皺眉,“你不要岔開話題。”
雲止驀地轉過了身。
沈夢覺手頭一緊,長劍随上,雲止卻倏然向前滑了一步,徑自将脖頸送了上去!
劍光森寒,雲止的眼眸裏仿佛蒙了一層霜。
沈夢覺劍抵咽喉,竟不知當不當刺下這一劍。
然而他畢竟不是閻摩羅。
這一劍,他終究是刺了下去。
“你瘋了?!”
一聲狂亂的大喊,而後一股大力襲來,一只纖細的女子手掌抓住雲止後心,徑自将他抛了開去!
“嘩啦”一聲,鮮血在空中飛濺成一道嫣紅的劍痕,沈夢覺目光一凝,身随劍動,便對那少女一陣快攻!
謝傾眉憑一雙肉掌左格右擋,對敵沉着,絲毫不亂。只是身後的雲止突然捂着頸上傷口咳嗽 起來,咳得她一陣心悸,只恐不能全身而退,橫眉道:“滄海宮的,不要欺人太甚!”
沈夢覺不答,劍若游龍飛雪,卷得四下裏素帷狂舞。畢竟是夜中,謝傾眉一個晃眼,沈夢覺的劍竟又向跌在地上的雲止襲去!
陡然間——
只聽“叮”地一聲極刺耳的脆響,響了許久。
這脆響猶未絕,沈夢覺的長劍便“哐啷”掉落。
謝傾眉呆住了。
但見雲止面色蒼白地癱坐在鮮血橫流的地上,頸項上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手中卻撚着幾枚銅板。
難道……難道他剛才竟是憑這銅板,擊落了沈夢覺的兵刃?!
謝傾眉只覺自己越發看不懂他了。
不,她其實,從來不曾看懂過他。
雲止還在咳嗽,沈夢覺已再度攻來。
他是殺手,不是武者。
他的目的只在殺人,不在榮譽或尊嚴。
所以掉落的劍,可以再撿,只要時機未逝,立刻又可以殺人。
謝傾眉卻已反應了過來。
她突然拉起雲止的手臂,便将他背負起來,而與此同時,沈夢覺持劍斜刺,劈向她手臂!
她一時蒙了,竟然就這樣擡手去擋,生怕他的劍刃傷及背上的雲止,足下一刻不停,向外狂奔而去!
“嘶啦”一聲,很清晰,謝傾眉臂上衣帛盡裂,被他劃落一道血口,而她的人已縱出佛堂。
沈夢覺立即收劍,提氣追去!
謝傾眉嬌小的身軀背着雲止一個大男人,不多時便氣喘籲籲,只能放他下來,攙着他逃。
然則如此一來,雲止沒有輕功,反而是愈加地慢了。
夜色晦冥,謝傾眉咬了咬牙,轉頭問他:“這附近可有什麽安全的去處?”
雲止手捂心口,聲音強忍着顫抖:“随我來。”
沿一條林中小徑西行,地上落葉雜亂,反而不似積雪那樣會留下引人注目的行跡。片刻後,謝傾眉眼前豁然開朗,竟是到了一面大湖之前。
她從小就生長在這近旁的神仙谷中,竟不知這一汪澄澈湖水的存在。
她扶着雲止在湖邊隐蔽處坐下,借着清幽湖光看去,雲止的面容似乎又白了幾分。
他忽然咳嗽起來,手指猛然痙攣地抓住了她的袖子,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最後的浮木,那眼神漸透出絕望的溫暖。
她這才發現,他的傷勢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嚴重得多。一時慌亂得反握住他的手給他渡氣,他咬着牙平複內息,眼前的夜色卻愈來愈深,深如濃墨,一片漆黑之中,他只想就此睡去……
“什麽遠離虛妄颠倒,這個人世本來就是虛妄颠倒。”
回憶裏有一個嬌俏而無情的聲音,冷冷地、涼涼地對他說。
“我看你那佛祖說的話,全都當不得真,這一句句的,都是勸人去死。”
死……其實,也并不見得十分地可怕。
只是如若真的死在了一個無人的地方,則未免會有一點點的……凄涼,罷了。
他其實,并不願意死……并不願意,死在看不見她的地方。
謝傾眉看着他疲倦得透出死氣的眉眼,知道方才拼鬥中沈夢覺的劍氣定已傷及他肺腑,她的心頭便仿佛一寸寸都被這夜色的黑暗侵蝕着,還能聽見那戛然的齧咬之聲。
無數次了……無數次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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