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本來,若承認罪責,以閻摩羅在宮中歷年的苦勞,或許還可死個痛快;如今他抵死不認,那便要受無數的活罪了。

——最後終歸是要認罪的,如此倔強又是何必?

太久的僵持之後,柳拂衣終于倦了。

他擺了擺手,“既是如此,你便先跪着吧。其餘人等,都回房安睡,不可妄議。”

地面冰涼。

沈夢覺是最後離開的。但他也只是在他面前立了片刻,什麽也沒說,便走了。

閻摩羅終于失去了最後一分強撐的力氣,匍匐倒在了地上。

原來……愛上公子所愛之人,是這樣一番天大的罪過。

長秋苑中,燈火微明。

顧懷幽将他的外衫除下放好,扶着他躺在了榻上,半跪下來給他揉着腿。

柳拂衣将書卷翻過來覆在胸前,披發仰躺着,雙眸好似都沒了往日的神采。

“……幽兒。”他望着月光投在天花板上的那一片淡斑,啞聲喚。

顧懷幽輕輕地“嗯”了一聲。

柳拂衣一動不動地道:“幽兒,他們都走了。”

顧懷幽的動作頓了頓,而後又仿若無事地繼續。

柳拂衣輕聲道:“先是無謀,再是小蘇,而今是閻摩羅,而後……會不會是你呢?滄海宮這樣的地方,終是留不住人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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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幽溫言道:“公子何必如此悲觀,滄海宮立世三百年,向來不是那麽容易摧殘得了……”

柳拂衣搖了搖頭,“幽兒,你沒懂我的意思。”

顧懷幽沉默了。

柳拂衣靜了半晌,慢慢道:“很久以前,我與無謀,同在顏公子門下,是一對好兄弟。”

“兄弟”這個詞自他口中說出,好像有幾分怪異似的。

“後來,他死了,那也就罷了;然而卻教我發現他沒有死,他成了神仙谷的人……”柳拂衣莫名地笑了,“他背叛了我。”他看向顧懷幽,“他為了你,為了一個女人,背叛了我,背叛了他的兄弟和主人。”

顧懷幽沒有說話,連目光也未嘗一動。

“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柳拂衣柔柔地笑着,“大家想必也都在想:為什麽只懷疑閻摩羅和沈夢覺,卻不懷疑趙無謀?何況被放走的人裏,還有趙老太君。——幽兒啊,”他笑着揉了揉她的頭發,“這是我給無謀的最後一份信任,你明白麽?”

夜風涼透,拂過他的額發,眸中光影明滅,像是兩盞燈火沉入了海底。

顧懷幽終于擡起頭來看着他,“公子,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柳拂衣緩緩地搖了搖頭,“閻摩羅一向是個誠實的蠢人,他不會說謊。沈夢覺麽,就更加簡單,一根腸子通到底。幽兒……從今以後,對于無謀,我不會再手軟了。”

顧懷幽默了默,“但憑公子吩咐。”

柳拂衣怔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窗外月光瀉入,如沙石流走,漸漸自指縫間消逝而去。他一分分握緊了五指。

這個世上,他的敵人很多,多得他自己都數不清。被他殺的人恨他,讓他殺人的人也恨他。他養活了很多人的性命,他成全了很多人的道義,可是沒有人感激他。

所有人,所有人都只想他死。

所以,他的朋友不多。

所以,那幾個本就不多的朋友,他才會分外去珍惜、去呵護。

從今而後,他再也沒有朋友了。

故人如流沙,風過無蹤跡。

柳拂衣漸漸睡着了。

似乎在她的身邊,他便很容易踏實地入眠,顧懷幽不知這是否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她吃力地扶起他的身子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放下,将被子拉過來蓋好。他卻突然伸出手臂環住了她的頸項。

她微驚,長發披落在他臉側,他便有些癢癢地皺了眉,手上加力,扣着她的後腦讓她的唇與自己相貼近。她一下子失了重心,一手尴尬地撐在床沿,另一手不得不握成了拳頭放在他腰側。

他卻惡作劇一般扯下她那只手,迫得她突然倒在了他的身上,壓得他胸膛微震,發出好聽的笑聲。

而後密集如雨點的吻便落了下來。

他狀如慌亂地捧着她的臉,雙唇緊張地游走在她的額頭,眼睫,臉頰,頸項,一路向下……她面泛紅暈,早沒了推開他的力氣,心中隐隐然也并不願推開他,只由得他一個翻身将自己壓在身下,而後那熾熱的吻便在她身上各處燒了起來……

她情不自禁地“嘤咛”一聲,腳背都繃直了,在錦被上摩挲着。

他沉重地喘息着,像是承受不了此間的熱度而屢屢停滞着呼吸,他伏在了她的胸前,優雅的容顏中此刻竟全是痛苦——

全是垂死一般的痛苦,在他白皙的肌膚上回光返照,發出幽微如野火的光芒。

她微垂柳眉,便伸手要去抱他,他閉着眼,眼睫底下竟然凝出了淡淡的水光——

“小蘇……”

他夢呓一般,低壓着眉頭,痛苦地輕喚。

“小蘇,你的簽解好了麽……”

她的手便僵在了半空,末了,緩緩地垂落下去。

一道晶亮的淚痕自他蒼白俊美的臉龐上滑下,顫巍巍地落在她心口,她好像驟然被燙了一下,身子都在顫抖。

算盡天下人頭的滄海宮之主,此刻竟在幽微鬥室中黯然落淚。

所有強大的僞裝都褪下,只剩了孤獨和憔悴。

終而,她不知哪裏來的勇略,竟将他一把推開了。他皺着眉倒在床的另一側,她随即便吻上了他的唇。

一時歡喜一時迷茫,他怔怔然迎合着她的吻,唇齒交纏,極盡纏綿。然而意猶未盡之處,她已驀然退去,翻身坐起,攬好衣襟,徑自快步推門離去。

就好像再在這房間裏多呆一剎那,都會崩潰。

作者有話要說:

☆、一院丁香雪

翌日拂曉,晨光熹微地照射進來,光柱間塵埃飛舞,外間的雪色好似又敞亮了些。

蘇寂裹緊僧袍赤足坐在床上,手中捧着一壺暖茶,呆呆地看着雲止忙裏忙外。

雲止的僧袍給她披着,換洗的又還沒幹,便穿着一件中衣去院中打來井水給她燒洗澡水,同時還做了幾盤小菜。終于差不多忙完了,他走來她身前,向她遞出一只手。

她怔怔地接過他手,卻先輕輕用指腹摩挲了一下他沾了井水的冰涼掌心,而後緊握住。

他微微一笑,拿下她懷中的茶壺,便将她牽起來,帶她走到飯桌邊。

她慢吞吞地走着,終于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淩亂的床鋪。

數點嫣紅如梅花盛開,她倏地收回目光,臉也羞得紅透。

雲止溫和一笑,仿佛了然,卻不點破,只牽着她坐下,給她挾了一些菜,又起身去扯下床單來洗。

蘇寂咬着筷子,低聲道:“你這樣……萬一被發現了……”

雲止的身影微微一僵,動作卻不停,抱着床單去了外間打水清洗。待他回來時,蘇寂已吃好飯,正閑蹬着鞋百無聊賴地翻書,見他過來,便指着書上一處笑道:“和尚你看這句話。”

雲止傾身看去,墨發撩過她臉頰落在書頁上,她戀戀不舍地拂開。

“必使身心,二捐俱舍。身肉骨血,與衆生共。”

雲止沉吟:“這說的是求佛發願,要将自己的身肉骨血都分與衆生,做大奉獻……”話音忽而停住,擡眸,正對上蘇寂笑吟吟的眼,如一只陰謀得逞的小狐貍。

“我才不想把自己的身肉骨血分給那什麽衆生。”蘇寂雙眸燦燦地望定他,“我全都分給你,你說好不好?”

用過早膳,蘇寂自去沐浴,雲止在外面看着菜圃。

半晌,蘇寂沐浴完畢,推門而出,納悶道:“你難道都不用念經了?”

雲止坐在屋檐下,聞言回首望她,“早課已做過了,那時你尚在眠中。”

蘇寂默默地扯了一下自己的濕發。

——忽然頓住。

有旁人的呼吸聲,就在一牆之隔。

向雲止使了個眼色,她悄悄蹩回房裏去,生怕是什麽來做檢查的老和尚之類,要是發現雲止金屋藏嬌,那還不将他扒掉一層皮。卻沒細想那一牆之隔乃是寺外,并不是朝露寺前院。

雲止面色微變,咳嗽幾聲,走去開了院門。

蘇寂便聽到一個扯得她肝疼的嬌俏聲音。

“雲止師父,我給你帶了些新鮮蔬菜。昨晚睡得可好?怎麽有黑眼圈了?雲止師父,上次那本經我還沒看完——”

少女的絮絮叨叨驀然全部卡在了喉嚨裏。

天真無邪的面容在見到蘇寂的一瞬間全線崩潰。

“你——你怎麽會在這裏?”立刻整頓形容,她的聲音冷了下去。

蘇寂亦回以冷臉,“這個問題,我也正想讨教一下謝姑娘。”

謝傾眉道:“我每日都在這裏。”

蘇寂道:“哦。”

謝傾眉道:“這地方從沒別人來過。”

蘇寂道:“哦。”

“所以這問題,還是應該我問你。”謝傾眉看着她一副浴後的慵倦樣,心頭已自火起,蘇寂卻淡淡地道:“你還是問和尚吧。”便将雲止推上前,自己且回房去了。

謝傾眉看她背影消失在門裏,又轉過頭來盯着一臉淡然的雲止,話音都氣得顫抖:“這麽久了,你從來不讓我進門——她——她這算怎麽回事?”

雲止輕聲道:“此是貧僧私事,恐與施主無關。”

謝傾眉笑了,笑聲清脆如銀鈴,“與我無關?我好不容易保下你的性命,不是讓你糟蹋在滄海宮妖女身上的!”

雲止靜了半晌。

他知道,房裏的蘇寂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終于緩緩開口:“施主救命大恩,貧僧沒齒難忘。”

謝傾眉睜大雙眼看着他,好像完全不認識他一樣。

沒齒難忘,沒齒難忘有什麽用?

她初見他時,他對她說,汲水之恩,沒齒難忘。現在,他又對她說,救命大恩,沒齒難忘。

可是她要的不是這種難忘。

她向來伶牙俐齒,此刻卻也不知該說什麽了。

最終,只能頓足而去。

雲止在院中站了許久,才慢慢回身入房。

蘇寂徑直砸過來一個枕頭,雲止接住了,耐心放好,回過身,伊正坐在桌前撐着腮生氣。他無端感到有趣,微微一笑道:“誰惹你了?”

蘇寂冷冷地道:“自然是謝大姑娘。”

雲止走過去,将險遭她毒手的經卷都收起來,溫聲道:“不過一個陌路人,無須與她置氣。”

蘇寂擡頭看他,“她說她保下你性命,是什麽意思?”

雲止沉默了。

蘇寂頓了頓,罕見地拿出了幾分耐心,傾身對他道:“和尚,我與你一條心,有什麽事情,你不該瞞着我……”

“我并不曾瞞你。你該知道,神仙谷一直都要挾于我。”雲止伸手去夠茶壺,蘇寂徑給他推了過去,“當日與謝傾眉同道的,還有幾個神仙谷的人。你走之後,他們便逼我……”話至嘴邊又停了一下,改了口,“便要求我拿出父母的幾樣遺物。”

蘇寂的念頭轉得飛快,“沉淵劍?”

雲止颔首,“且不止是沉淵劍。但我只能與他們說,無可奉告。他們怒極便要押我去神仙谷,确是謝姑娘将我保了下來。”

蘇寂眸光一動,“那你是不是真的知道呢?”

雲止望了她一眼。

那一眼裏,竟帶着陌生的涼意。

“你不信我?”他低低地道。

她這一問,出于權謀經營的直覺,卻沒有給予他半分的信任。然而她卻只是直視着他,沒有絲毫的愧疚,“我為何要信你?”

他的表情好似突然被噎住了一般,半晌,方擡手按了按額頭,“我都忘了……你是柳公子教出來的。”他站起身,“以後我來教你。”

她好奇,“教我什麽?”

“教你向善。”他定定地道,忽又看向她,伊的臉頰已微紅,“你想到哪裏去了?”

如是,蘇寂竟得以在雲止的小藥圃中安穩地過了數日,除了謝傾眉,無旁人來擾。

說來謝傾眉也頗為執着,日日來找,日日與雲止鬥氣,而雲止便如一團海綿,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将她一腔怒氣全都吸納無影。蘇寂有時也問他:“我沒來時,謝姑娘也天天找你麽?”

雲止點點頭,又補充道:“我并不曾讓她進來過。”

蘇寂便不說話了,自顧自擰着衣角。

雲止在屋裏走一圈,皺了皺鼻子,“什麽味道。”

蘇寂看向他,“什麽什麽味道?”

雲止看她一眼,又側過頭去,“好酸,好酸。”

無想山中,不知日月。

庭中落了一夜的積雪,雲止未暇去掃,菜圃圍繞之中有一棵丁香樹,如此冷清時節中早已枯死,枝頭卻點綴了無數嫩白雪蕊,随輕風簌簌搖動,乍一看去還真如是開了滿樹的丁香花。

“要說你也夠可憐的。”蘇寂提着劍走到庭中去,“這朝露寺裏,怎的都沒人來找你玩?”

雲止披了一件破舊長袍站在檐下,靜靜凝望着她,“這不好麽?”

“好,當然好。”蘇寂笑得雙眼俱眯起,如一只慵懶的小狐貍,在那雪樹下仰頭轉了一圈,回首對雲止笑道:“這樹真好看。”

雲止坐下劈柴,聞言淡淡看她一眼,嘴角稍稍抹了一痕笑意,“小心別踩滑——”

話還未落,蘇寂踏在積雪堅冰上的腳便趔趄了一下,她讷讷地收了步子,對他讪笑。

雲止微笑着搖搖頭,繼續劈柴。看似秀氣的身軀,卻蘊了結實的氣力,刀斧劈下,幹脆利落。蘇寂背着劍看着他傻笑,忽道:“和尚,我舞劍給你看吧。”

雲止一怔,而她已在丁香樹下煞有介事地握拳為禮:“還請蕭公子多多指點。”

雲止放下心來,微微一笑,将柴刀擱在一邊,好整以暇地看着。

蘇寂被他這樣一看,心頭便有些慌亂,徑自出招了。

她原本是不會舞劍的。

滄海宮的劍法,都是為殺人而創。怎樣用劍能最簡潔、最高效地殺人,便怎樣用劍。一時間劍花與雪花同飛舞,風聲都好似怨鬼叫魂,她皺了皺眉,自己也覺自己舞劍毫無美感——

忽而一根沾着雪點的樹枝輕輕按在了她的劍身上。

她一驚,旋即翻轉劍刃斜刺出去,那樹枝渾不受力,卻仍是軟綿綿粘在她的劍上,好似帶了依戀一般,又近她眉睫三分。

彼端執木的男子容顏俊秀,正笑吟吟地看着她道:“九歌十三劍第二式,懸思。”

懸思者,相思也。相思如水,纏綿不絕,可不便是一個“粘”字訣?

蘇寂眉頭一擰,長劍迅疾橫揮,似是立意要斬斷對手這絲線般的劍意,孰料雲止忽然變招,懸思自斷,樹枝“唰唰唰”帶起無數風雪聲徑自點向她肘上穴道!

“第五式,憂急。”他輕聲道,那聲音仿佛是震響在她耳畔——

她後退了一步,便跌入了他的懷抱。

震驚回頭,正對上他微含暖意的雙眸,“第九式,結缡。”

蘇寂讀書不多,但“結缡”二字是什麽意思,她還是懂的。

一下子無邊無際地害臊,猛力從他懷中掙脫出去,捂着兩邊羞紅的臉頰,睜眼叫道:“你——你耍賴皮!”

雲止卻似乎心情很好,十分耐心地問道:“貧僧何處耍賴,還請姑娘明示。”

蘇寂兩手不斷揉着自己的臉,幾乎要将緋紅的臉都揉皺了,才哀哀地道:“你占我便宜,不然的話,哪那麽容易贏我。”

雲止走上前,拉下她的手放入他懷中貼在他心口,輕聲道:“那讓你贏回來好了。”

她呆了呆,掌下的心跳張弛有力,沉穩一如他長河般的目光,她竟有幾分留戀那虛渺的拍岸的溫暖。

她紅着臉別過頭去,忽然将另一只手探入他衣領。

“你做什麽——”他愣怔了一下,立刻就感覺到頸背後徹骨裂膚的寒意,當即拉了拉衣領,然而那雪團竟然已經化掉了!

蘇寂雙手掩面,悶笑着。

他實在不知道說她什麽好,背後雪水緩緩流過,冰浸心肺,卻愈燙得他一顆心灼灼跳動。他看着她,劍眉壓下——

突然向她撲了上去!

蘇寂“啊呀”驚叫一聲,雲止一手制住她雙手,另一手便将雪團往她衣襟裏塞。蘇寂吓得直躲,雲止卻不依,面上仍是含着那一抹疏風淡月的微笑,手卻随那雪團竄入她衣襟,她臉色一變,欲推開他,他卻笑着攬緊她腰肢,往她額上一吻。這一吻落下,蘇寂徹底傻了,便任他的手輕輕撫上自己……

他的手那麽溫柔,仿佛對待的是稀世奇珍,他不忍驚動,指尖輕旋如霧,而她閉上了眼,平生第一次如此乖順地,靜靜依入他懷中。

好天良景,深憐多愛,無非盡意依随。

“雲止!你在做什麽!”

平地裏一聲斷喝,驚散了兩人的濃情蜜意。一個老和尚将齊眉棍往地上重重一戳,眼角的刀疤耷拉得整張臉都顯出幾分猙獰。

蘇寂一下子魂飛天外,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下如何是好,和尚名節盡毀在了她這個“妖女”的手上,他還沒有還俗,在這廟裏可怎麽混得下去……卻覺他輕輕按了按她的手,仿佛安慰,目光寧定地注視着她,并迅速地理好了兩人的衣裳。

然後,他方牽着她安靜地轉過身去,面對那老和尚。

作者有話要說: “必使身心,二捐俱舍。身肉骨血,與衆生共。”出自《大佛頂首楞嚴經》。我覺得大家應該都熟悉這本經書了。。。

☆、一葦讵能航

朝露寺,達摩堂,戒律院。

一位白眉老僧端坐堂上,手指一點點摸索着念珠,雲止跪在他面前,他只将下垂的眼皮擡了一擡。

蘇寂跟在雲止後面邁了進來,心中雖緊張,卻掩不住對寺廟的好奇而四下裏張望。房檩寂靜,飛塵輕舞,幾名中年僧人分立大堂兩側,刀疤臉老和尚垂手侍立在白眉老僧的身後。堂中央擺的不是如來彌勒,而是一個黑臉菩薩,面容嚴肅,渾身正氣,她只看了一眼便不喜歡,扭過了頭去,自倚着門框。

雲止直挺挺地跪着,那白眉老僧卻将目光移向了蘇寂。

“這位女施主,緣何不敬韋陀?”老僧合十垂目,聲音如響鐘磬,浩然安寧。

聽到這樣的聲音,蘇寂便忍不住想,如果和尚一直在寺廟裏呆到老死……說不定便是這老不死的樣子吧?如此一想,驀地便笑出了聲。

那刀疤臉老和尚立刻便拉下臉來,将齊眉棍又“奪”地一戳,“韋陀面前,豈可放肆!”

蘇寂一揚眉便要跟他杠上,眼角餘光又瞥見跪着的雲止,心裏不由頓了一下,當即換了一副嘴臉:“小女子出身村野,哪裏見過這什麽韋大人……師父道行高深,何必跟小女子一般見識呢?”

那刀疤臉又要發話,白眉僧人卻當先開了口,容色淡淡,話音鎮靜:“既是村野女子,緣何身佩兵刃?”

蘇寂腆着臉道:“這不為了防身麽……”

“雲止,”白眉僧人卻已轉向了地上跪着的和尚,“你來說。”

雲止向白眉僧人恭恭敬敬地合十拜了三拜,方緩緩道:“孽徒與這位女施主萍水相逢,妙緣深結,望首座成全。”

一旁有位中年僧人當即冷笑了一聲,蘇寂立刻橫了他一眼。

和尚說了那麽多歪七扭八的話,獨獨這一句,是真的深得她心!

“妙緣深結”,原來他亦認定,與她之間,乃是一段“妙緣”……

白眉僧人垂目凝視着他,“老衲本已應允你,罰滿三月,即可還俗出寺,出寺之後,你愛娶何人,均聽自主;緣何卻在佛門清淨之地,貪溺美女行廁,做下大惡之業?”

蘇寂聽之不爽,沖口而出:“什麽美女行廁,你是在罵我嗎?”

刀疤臉厲聲道:“不可沖撞首座!”

蘇寂睜大眼睛,指着他鼻子道:“你們的首座,關我什麽事?我既不信佛,也不該受你們什麽清規戒律,我高興說什麽就說什麽,高興做什麽就做什麽——”

“不錯。”白眉老僧靜靜地道,“但雲止尚未還俗,仍要受清規戒律所拘,仍要聽老衲這達摩堂首座的言語。女施主若有不服,請待老衲罰過雲止,再來理論。”

蘇寂愣住了。

當真是情生智隔,陡然間不管不顧,卻忘了雲止還在這裏。她此刻鬧得越兇,這些老和尚豈不要罰得他越重?

她咬了咬唇,往後退了一步。

而雲止,始終沉默。

她看着他的背影,長袍寥落,頭頂六點戒疤像是什麽經年不滅的印記,刺得她眼疼。

白眉老僧站起身來。

“朝露寺第三十二代弟子雲止,犯葷戒、殺戒,本罰菜園勞作三月;受罰期間猶不思悔改,竟犯奸/淫大戒,判再罰杖責三百,三百杖後,立即逐出本寺,終生不可再入佛門。”

老僧低眉問他。

“雲止,你可認罰?”

雲止俯伏于地,聲線淡而利落。

“朝露寺第三十二代弟子雲止,認罰。”

“——等等!”

蘇寂再也無法忍耐,驀地叫出了聲來。

衆人向她望來,便連雲止也終于微微側首望向她。

刀疤臉的老和尚有些不耐煩了,“你又有什麽說法?”

她顫着聲道:“和尚他……他沒有內功護體,杖責三百……他如何受得了?”

衆僧動容,卻不是恻隐于她的話,而是驚訝于她的重點——對于逐出佛門她竟絲毫不覺得算是個事兒,而只在意于那杖責的苦刑。

刀疤臉便是一哂,眼中流露出對凡俗虛妄的不屑。

“阿彌陀佛。”白眉老僧低聲道,“女施主心懷慈悲,然雲止身犯重戒,此刑必不可免。”

蘇寂的手指握緊了劍柄,清冷的聲音仿佛結冰的水面上裂開了幾道缺口,“三百杖責,便是有內功的江湖人也要落下半個月的傷痛,你們卻說打完了就要趕他走?讓他帶着皮肉重傷死在街頭,就是你們那什麽什麽,韋大人,慈悲為懷的本意嗎?”

堂上登時靜了。

雲止卻在此時抖衣站起,走過來,拉了拉她的袖子,将她按在劍柄上的手硬生生地掰了下來,低聲道:“不妨事的。”眉目神色如潮,卻全數掩藏在深海之下。

蘇寂惡狠狠瞪他一眼。怎麽可能不妨事!

雲止頓了頓,聲音愈低,“比這更重的……我也受過。不妨事的。”

知道他指的是厲鬼獄中的刑罰,蘇寂的牙關咬得更緊了,這杖責還未落下,她的眼圈已沒出息地先紅了。

衆僧看他與這女子拉拉扯扯,眉頭又是不自在地跳動,唯那白眉老僧,卻是面無表情,目光中連一絲一毫的波瀾也未驚起。

“女施主所言有理,杖責之後,雲止便非我寺中人,但特準在寺中調養傷勢。”

頓了頓,老僧又補充道:“但女施主必須即刻出寺,切不可再做那玷污佛門之事。”

這話一出,蘇寂竟又噗嗤一聲笑了,滿臉都羞得通紅。

雲止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兩聲,蘇寂已泥鳅一般滑步躲到了他身後去。

入夜時分,雲止才在一個僧人的攙扶下回到了那菜圃。

蘇寂已在門口等待得頭冒青煙,終于等到他回來,連忙迎了上去,“怎麽樣?傷得重不重?我給你備了藥和熱水——”

“女施主怎麽還在這裏?”雲止身側的僧人面色不豫,“首座已說了不許女施主住在寺中。”

這麽一頂撞,蘇寂的面色便陣紅陣白地極不好看。雲止掠了她一眼,淡淡地對那僧人道:“雲方師弟,多謝手下留情。”

那僧人原來名叫雲方,聞言讷讷,“我也不是有意……”

雲止拍了拍他的手,“師弟福慧雙運,來日方長,定能修得正果。”微微閉了眼,“可惜師兄是看不到了。”

雲方望了一眼門前的蘇寂,又收回了目光,聲音凝成一片冰雪,“就為了這個女人?師兄,這女人有武功,帶刀劍,舉止粗鄙,形容放浪,一看就——”

“雲方。”雲止淡淡地道,“你錯了。”

雲方遽然被噎住,一張方方正正的臉漲得通紅。

半晌,終于向蘇寂行了個禮,“阿彌陀佛,雲方妄言不敬,望女施主雅量寬宥。”

蘇寂沒有說話。

雲止靜靜地道:“雲方,你先回去。這位女施主只是與我告別,即刻便要出寺的。”

雲方走了。

蘇寂一言不發地扶着雲止回到房中,讓他除下已破爛不堪的外衣趴在床上,便要去動他亵衣,被他将手按住。

蘇寂抿了抿唇,下巴指了指桌上的一堆傷藥。

雲止便放開了手,神色間終于流露出了些許脆弱的疲憊。

蘇寂小心翼翼地拉下他的亵衣,自背至臀,全是重而深的鞭痕,翻卷着血肉,猙獰可怖,令見慣了傷殘病死的蘇寂也皺了皺眉。然而她如此盯着他的身體,卻教他臉上微紅,不得不咳嗽幾聲提醒她注意儀态。

蘇寂便只能在心中咕哝着:有什麽羞的,這裏、這裏跟這裏,我早就全看過了……

雲止輕聲道:“采蕭。”

她為他塗藥的手指便顫了一顫。

“方才雲方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抱着枕頭,沒有看她。

她幹笑一聲,“有武功,帶刀劍,舉止粗鄙,形容放浪——他說的本沒有錯。”

雲止蹙眉。

但聽蘇寂又道:“不過還真的要感謝他,沒有将你往死裏打。謝天謝地,這傷估摸着一個月才能好。”

雲止仍是蹙眉。

蘇寂一邊給他上藥,一邊閑扯起來,“其實,我小時候淘氣,也常常挨打。公子自然不忍心打我,便讓老媽子來打。那時候我還有好多竅門,可以罰而不打,打而不痛。”言念之間,眉眼帶上幾分得意,“可惜今天那老和尚盡說什麽女子不可觀刑,非把我趕了出去,不然的話,我一定教你幾招,可管用了——”

“采蕭。”雲止蹙着眉喚她。

“嗯?”她随意應了一聲。

“你爛漫自然,不是舉止粗鄙;率性疏略,不是形容放浪。”雲止的容色卻十分認真,“雲方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蘇寂呆了一呆,末了,輕輕一笑,“傻和尚,你一句話說了兩遍。”

蘇寂在朝露寺趕她之前就很識趣地搬出了雲止的菜園子,在寺門口的客棧住了下來。這段日子倒是出奇地閑淡,她每天去朝露寺後院菜圃裏溜一眼便回客棧裏練武睡覺,可謂逍遙。

謝傾眉消失了,柳拂衣消失了,她全當不知,壓根不放在心上。

她抱着一根紅梅枝,扒着朝露寺的圍牆,看着雲止日複一日地掃雪,偶爾會傻兮兮地向他招招手,他會回以輕若無痕的一笑。

她便滿意了。

她一向知道自己很傻,尤其在感情上,經驗與知識都絕不夠用,但她是甘願的,她捧着他極偶然的時候會予她的一丁點回應,便能歡喜得開出花來。

她想,即便讓她在此刻立即死掉,她也不會再有什麽遺憾了。

采蕭每日都會來。

不知什麽時候起,他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成了開門掃雪。

菜圃裏的積雪不多,只最近又開始飄落了。原本半個時辰便能掃完的門庭,他卻能掃上一整個白晝。庭中的丁香樹仿似還散逸着少女鬓發間的幽香,他偶爾會感知到什麽,回頭一望,她已趴在圍牆瓦片上,手中一蕩一蕩地甩着一枝紅梅,托着腮笑睨他。

見他的目光投過來,她便會大驚小怪地叫一聲,将那紅梅丢進院子裏。

他自然不會去撿。她也不惱,只笑吟吟地凝視着他。

他會感到不好意思,轉過頭去,許久都不敢再回頭,背上卻仿佛紮了無數根芒刺般不自在。

直到黃昏時分,他惘然轉身,她已不在了。

他才會悄然步前,拾起那一枝紅梅,回房,端端正正地插入稻草編的花瓶中。

瓶中紅梅一日日地凋零,又一日日地盛放。夜中無寐,他披衣而起,便望着那梅花,直到望得癡了醉了,梅花無言,只是嫣然地笑着,宛如少女明媚的容顏。

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只是,采蕭……你的笑容背後,為何總好似藏了些陰翳呢?

他想着。

不過無妨的。

采蕭,一切都無妨的……十年的苦已經過去,往後,還有一輩子。

一輩子。

這三個字,宛如一個命定的終點,令他浮梗飄萍般的心慢慢落到了實處。不管這終點是悲是喜,他都得以安然。

因為有她,她在等他。

迅景如梭,蘇寂與雲止隔牆相望,恍然未覺光陰流逝得飛速。轉眼到了年關,蘇寂雖十年不曾知道什麽是過年,但于她而言過年的确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每年正月初一,公子都會在塵寰閣召集全宮屬下,分發見離散。

沒有人敢缺席這一場大會。缺席的人都死了。

她到這時才覺得閻摩羅的可愛。如果不是他事先送了她那八顆見離散……

于是她四處去找他留給自己的那只金絲小匣。

卻找不見了。

一不做二不休,她在客棧裏翻了一整個晚上,幾乎要将自己包袱的絲線都給拆了,卻怎麽也找不到……

那些救命的藥丸。

作者有話要說: 咳咳,我忽然發現一個問題啊。。。看了這麽多了,有多少菇涼還把書名叫做《人世間》的?快快坦白粗來23333

☆、不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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