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山派的三弟子魏英。
“三師兄!”江同伊見到他便笑了起來,掙開紀媽媽的手便要沖上前去。紀媽媽卻又死死拉住了她的袖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魏英。
她的全身血液都冰冷了,衰老的心髒幾乎要立刻吓昏過去——
魏英的一條腿、一只手,竟已被齊根削掉!
衣袖褲腿頹然懸落,無窮無盡的鮮血在草木間彙流成了一條河,魏英單手扶着樹站立,姿态猶是少年人的昂揚,眸色卻已泛上死灰。他掠了癡癡呆呆的小師妹一眼,卻對紀媽媽沉重地發話:“紀媽媽,求您……帶她走。立刻……”他一個踉跄便颠仆在地上,仍瞠着目道:“不要……上山……還在打……讓她活下去……”
語聲未落,他的頭已垂落下去。鮮血漸漸流到了江同伊的腳底,令她“啊”地嬌喚出聲,一下子抱住了紀媽媽:“三師兄,三師兄他怎麽啦?”
紀媽媽捂住她的眼睛,她的聲音仍是軟糯糯的:“紀媽媽,你的手為什麽在抖?”
“小姐,”紀媽媽顫聲道,“我們……我們今日不回去了好不好?”
江同伊一聽便皺起了眉,“為什麽?我要回家!我要見爹和娘!”
紀媽媽深吸一口氣,“小姐,紀媽媽帶你去找你師叔,好不好?”
江同伊卻沉默了。
雲影微移,柔潤的山風依稀拂來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紀媽媽聞見了,卻根本不敢去想山上此刻是怎樣的情景。
半晌,江同伊才輕輕道:“‘師叔’,聽起來好熟悉……紀媽媽,我師叔是誰?”
紀媽媽咬着牙不讓淚水掉下來,“你師叔叫蘇羽,是這個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我現在就帶你去找他。”
不論蓮花峰上出了何事,那些行兇的人要回去,一般都是往北往東走,回中原。西邊群山橫斷,幾無人居,總不會是他們的老巢。
所以紀媽媽帶着江同伊一路往西狂奔,在點蒼山西側的許家集投了宿。江同伊孩童心性,迷迷糊糊,什麽都不知道,紀媽媽便愈加覺得心苦,想着還是必須回山上探個究竟,死也得死個明白吧?可是這探山的時機與路線卻又頗費躊躇,她一介老婦,何曾有多少籌謀心計,想了一夜,本覺得就算為主而死也沒什麽大不了,待看到江同伊混沌無知的雙眼卻終究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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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若死了,這個孩子怎麽辦?
紀媽媽想了許久,終是決定先在許家集避上幾宿,再伺機回點蒼山探上一探。
蓮花峰上,是靈山派的主堂。
素來是清修之所,此刻卻屍首狼藉,一片淩亂荒蕪。堂上的三清神像與祖宗牌位七零八落地摔在地上,枕藉着死不瞑目的弟子們的屍體,鮮血鋪流,已漸漸趨于凝固了。
一個颀長的身影忽然閃了進來,手中緊握着一把長刀。看到這滿堂慘象,他全身都僵直了,未幾,似是狠下了心,徑自往內室奔去。
靈山派掌門的卧房在第三進院子裏,他沒有敲門,直接闖了進去。
“嘩啦”一下,料峭春風灌了進來,窗戶被撲打得一開一合,窗外的天光敞亮,映着房內兩個死不瞑目的人。
江夫人死在床上,一劍穿心而斃命。江掌門癱坐在床邊牆角,傷口不明,口中卻還在不斷湧出鮮血。
至少一天一夜過去了,他還在流血,那就不一定是死了。
男子三兩步搶上前扶起江玉關,掌蓄真氣徐徐送入他體內,一邊沉聲急喚:“師兄!師兄,你醒醒!”
不知道過了多久,江玉關竟真的将眼睛睜開了一線縫隙,看到是他,又緩緩地合上了。
燕西樓急道:“師兄,是誰害的你?!”
“蘇師弟……”江玉關竟然開口了,“你聽我說。”
他仍是閉着眼睛,好像正經受着極大的痛苦,臉上浮起死亡的青色,嘴邊浮腫,話音也是虛弱而模糊。
“殺人者……滄海宮……領頭的是個……穿紅衣的小姑娘……”江玉關的聲音輕渺,好似已成了天際抓不住的浮雲,“她的劍上有一串紅璎珞……是她——是她殺了我妻!”
燕西樓心頭一冷,好像陡然間燒成了漫天的灰燼,一切都沒了。然而他卻還能聽見自己麻木地開口:“師兄不要傷心,我必找到兇手,血債血償!師兄你現在要緊的是恢複——”
“同伊……還活着……”江玉關卻不管不顧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去找她……帶她去宋門!”
燕西樓抱着他的手臂一顫,江玉關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反握住了他的手,倏地睜開了眼直直瞪視着他,目光亮如厲鬼,“蘇……師弟……你與同伊……從無可能……我心中……時常難受……她如今孤身在世上……只有你了……我求你……護着她……伺機……報……”
那一個“仇”字還未出口,江玉關兩眼一翻,喉嚨裏不斷地冒出血泡,“咕嚕咕嚕”的聲音森然可怖。他死死地攥緊了燕西樓的手腕,眼白絕望地瞪視着他,好像有許多話要對他說,卻終究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燕西樓咬了咬牙,一掌劈下,結束了他的痛苦。
陡然間——
身後響起一聲尖銳的哭叫——
“爹爹!”
燕西樓顫巍巍地站起身,轉過來,便見到近十年來寤寐思服的容顏,此刻正掩了滿臉錯縱的淚,捂着嘴看着他。
“是你……是你殺了我爹爹!”
她身後的仆婦連忙拉住了激動的小姐,一疊聲哭道:“不是的,小姐,這是你師叔啊……”
燕西樓看了江同伊一眼,目光移向那仆婦,“紀媽媽。”
紀媽媽渾身一顫,“蘇二爺,難為你還記得老身……”
燕西樓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二爺這樣的稱呼,再也休提。你且告訴我,同伊這是怎麽回事?”
江同伊仍是哭鬧,幾乎要對紀媽媽拳打腳踢起來,紀媽媽一個不慎松開了手,江同伊便撲到了江玉關的屍身上去,大哭道:“爹爹!爹爹!”又手腳并用地攀上床沿,拼命搖晃着江夫人因失血過多而已成慘白的屍首,“娘!”
紀媽媽哽咽着道:“蘇……您也看到了,小姐她已瘋了……”
燕西樓蹙了蹙眉,忽然一步上前,将江同伊自屍首上掰了開去,帶着粗繭的大掌死死地握緊了她的手。她被他拖離了父母的屍體,心頭恨極,張口便在他手上一咬,他皮糙肉厚自不覺痛,然而低頭一看她淚痕滿臉,就好像胸口被重重擊了一拳般,痛楚難言。
“同伊,”他不自知地放緩了聲,“這裏不能呆了,你随我走吧。”
江同伊大喊大叫:“我不走!”又轉向仆婦,“紀媽媽,紀媽媽你怎麽不救我!”
紀媽媽躊躇着道:“小姐,你師叔是為你好……”
“他殺了我爹爹,怎麽會為我好!”一下子又有無數道淚水劃下江同伊清秀的面容,聲音驀然被鲠住了,“你這個大惡人,若是——若是我師叔還在,怎麽會任你欺負我!”
難捱的寂靜,卻到底捱了很久。
很久之後,燕西樓小心地端詳着她的神色,低聲問她:“同伊,你還記得……你師叔嗎?”
“嗯。”江同伊啜泣着吸着鼻子,“我師叔——我師叔走了,然後,我爹娘也死了……他們,他們都不要同伊了……”
“同伊,”燕西樓輕輕地道,“我帶你去找你師叔,好不好?”
江同伊怔怔地擡起淚眼,“你說什麽?”
紀媽媽留在點蒼山上,為靈山派死難諸人守陵。燕西樓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卻見到如此絕望景象,在山上草草歇息了一晚,第二天清晨便帶着江同伊往江南去了。
江同伊倒是罕見地乖順,一句多話也不說,便靜靜地跟着他走了。
明明是春風,卻将他從頭到腳都吹得冷如玄冰。天光盡頭,是朝陽如血,迎着他的步伐,好像他所經行之處,全是大片大片染血的荊棘。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不好意思!這幾天因為後文在修改,所以會更新得慢一些!不過最多隔日必更!
☆、垂淚憶西樓
先是一路向北,直行到益州府,突然折向東行,到了江陵,才換行水路,到九江府卻又下船換馬,自南路繞行去姑蘇。
燕西樓這般行路以惑人耳目,都是這些年來逃難練就的本領,要說他胸中有一幅天下輿圖都不奇怪。但這樣就太過迂回颠簸,行了一兩個月才到了杭州,還需北行。
形色伧然,風塵颠仆,江同伊滿肚子的不樂意,每日裏都是哭鬧。燕西樓既不知道如何對待這樣一個小妹妹,也無法将自己這行路難的苦處向她解釋,而況他當時的确是立意要斷了江玉關的氣息,這一幕被她撞破,他無話可說。
所以這一場同行,并不愉快。
他也不太明白,在他熨燙了十年的回憶裏那個俏麗婉轉的小同伊,為何會變成這副令他難以措手的樣子。
杭州,本是四大世家之二蕭門與蘇門所在。兩家舊日是在一條街上比鄰而居,百姓們往日還打诨說“蕭家市口蘇家集”,可見兩家親厚,且廣結人緣,常常是門庭若市。
而今那“蕭家市口蘇家集”上,兩大世家廣袤的地産園林早已經換了好幾任主人,堂前燕子再度飛來時景致都是依舊,人事卻已全非了。
燕西樓投宿的客店,就在舊日蕭門園囿的斜對面,名叫“沉淵客棧”,倒是令人玩味。薄暮時分,斜陽在彼端那似曾相識的亭臺樓閣上散漫塗抹着變滅的光,間或有一兩個人影穿花拂柳地經過,卻都不是他所能認出的了。
江同伊帶着食盒推門而入時,見到的便是那立在窗前的男人微微低首凝遠的背影,夕陽将他長長的影子投在牆壁上,愈顯得幽沉寂靜。江同伊只覺一顆心咯噔猛跳了一下,卻說不清那種似痛似癢的感覺,安分地将食盒放在了桌子上,便想悄悄退出去——
“同伊。”
江同伊砸了咂嘴,只得把腿又收了回來。
燕西樓轉過身,擡袖做了個延請的姿勢:“坐。”
這男人形容散淡,好像萬事不萦于懷,江同伊卻偏偏覺得他渾身都是危險,心頭擰得厲害,不情不願地撅着嘴在桌邊坐下。
燕西樓打開食盒,将菜式一樣樣擺出來,沒有酒,眸光微微一黯。轉念又啞然失笑,想現在同伊連他到底是誰都不認得,小孩心性又哪裏知道去沽酒呢?
菜香四溢,他卻并不動筷,只是淡淡對她道:“如果不出岔子,我們後幾日便到姑蘇了。你知道我們去姑蘇宋家做什麽吧?”
江同伊睜着眼睛忙不疊地點頭,“知道知道,去嫁人。”
說到“嫁人”二字,她臉上微微起了不明的紅暈,他卻皺了皺眉。
“江南宋門如今過得也很艱難,你過去之後,一定要謹言慎行。那邊家大業大,想必雞毛蒜皮也不少,你若沾惹上什麽事,記得首先去找宋公子。”燕西樓靜靜地看着她,半晌,移開了目光,“他是你的未婚夫,聘書都下過了,絕不能抛你不管的。你孤身在彼,唯有這一個依靠,要多多與他親近。”
江同伊聽得似懂非懂,咬了咬嘴唇,卻道:“那你呢?”
燕西樓一怔。
他沒有想到她聽了這許多,卻是這樣發問。
“我在宋家當然不宜久留。”他道,話裏含了幾分對待小孩子的不耐煩,“你到底聽明白沒有?你……你在那邊,不要随意與人結交,凡事當心着些,明白麽?”
江同伊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作勢就要哭出來,燕西樓看得心煩,提起長刀便道:“我出去走走,你安心吃飯。”
刀柄上的明珠在江同伊眼前一晃而過,她怔忡地看着那轉瞬即逝的清潤光影,好像驀然凋零了一地的回憶,她卻再也不能辨識得出。
“蕭門”的牌匾竟還懸在那由兩座巍峨石獅子拱衛着的紅漆大門之上。
大門之側,那一道曾經洗練的黛青色高牆卻被衆多小民所瓜分,鱗次栉比的是諸多雜亂商家,擺攤設鋪,吵吵嚷嚷,燕西樓須得在各色商貨間穿梭迂回,方找得到過去蘇門所在。
蘇門卻換了牌匾,題作“陳府”。燕西樓皺着眉想了想,新任的杭州知府似乎就是姓陳,那自然要圈了這塊地去。高高的圍牆擋去了他的目光,倒也省卻了觸景生情的麻煩,他素來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壓根不願去想那些已成飛灰的往事。
蘇門覆滅了,是禦琴門設的計,将血燕子窮追至漠北而後殘殺,為的是血燕子的畢生心血《既明譜》。然而禦琴門卻沒有想到,血燕子既沒将《既明譜》随身攜帶,也沒有放在蘇門祖宅,而是一早就交給了柳拂衣。
燕西樓之所以知道這些,一半是來自柳拂衣,另一半,是來自一個叫寒溪的男人。
寒溪無姓無字,他只是一個書童。
他是蘇翎的書童。
血燕子對他有極重的囑托,漠北慘事發生時,他先是将《既明譜》帶給柳拂衣,又一路奔赴滇南向他通知此事。
如此,燕西樓才能及時自靈山派抽身離去,而柳拂衣才能及時去蘇門将五歲的蘇寂救出。
但,那卻是燕西樓見到寒溪的最後一面。
随意找了家路旁小攤,點了些酒菜,卻吃不下菜,只是一味喝酒。夜色已臨,繁星如醉,昏黃燈火間市井嘈雜,令他有些恍惚了。
他不想回去面對江同伊那雙無知的眼。
他明明是愛過這個人的,甚至——他覺得——他直至今日也是愛她的。
他知道自己願意為她去死。
可是……可是他竟不願意看她。
紅塵底裏的酒,粗制濫造,沉渣嗆人,他咳了幾聲,便敲桌叫來小二。
“客官,要加菜嗎?”小二堆着笑臉道。
燕西樓頓了頓,扶着頭翹着腿道:“那個……蕭門,裏面住的是誰?”
小二頗為自豪地笑了,“這客官您不知道?那蕭門裏頭,過去可住過大名鼎鼎的四大世家之一,號稱江南武林之首——”
“這我知道。”燕西樓眉目驟冷,“我是說現在!”
小二被他吓了一跳,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刀,咽了口唾沫,不敢再那般眉飛色舞,躬下身去小心翼翼地說道:“小的,小的只知道那宅子易主好幾次,最近,啊不,半年前吧,又換了一撥,把那舊牌匾重新安了上去,小的聽說那位老爺也是姓蕭,大約是讨個本家的彩頭……”
“叮鈴哐啷”,一串銅板丢在了桌上,那提刀的浪客已抱着酒壺揚長而去。
回到客棧房間時,燈燭已滅,飯菜遺香,一片漆黑之中,卻驀然響起一聲低抑的哽咽。
燕西樓被吓了一跳,“同伊?”
連忙點起燈火,便見到江同伊呆呆地扒着窗沿,眼睫上猶挂着淚,望向外面那一片燈火通明的題着“蕭門”的院落。
燕西樓見她這情狀,微微嘆了口氣,“回去休息吧。”
江同伊轉過頭來,又啜泣了一下,“你也喝酒了?”
燕西樓愣住。
這個“也”字是什麽意思?
卻見江同伊低垂了淚眼,輕聲道:“我師叔也很喜歡喝酒。以前……很久以前,我經常從我爹那兒偷酒給他喝。”
燕西樓的心好像被重錘敲了一下,悶痛,還帶着嗡然的震鳴聲。
“紀媽媽說我師叔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她的話音淡淡地,随飄忽的燭火氤氲在空氣裏,“她說的不對。師叔是這世上對我最壞的人。”
“他以為靈山派有他在就要出事,所以他跑了。既不跟我們商量,也不打一聲招呼,而且,他還有我啊……他把我也抛下了。”說到此處,淚落如雨,“他走了,靈山派還是出事了,他都沒有盡過保護大家的責任,就那樣走了……”
燕西樓緩緩地走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挪動步子的,他只聽見長刀拖曳在地上的刺耳聲音。他走到她身前,生澀地伸出雙臂,擁她入懷。
少女立刻“哇”地一聲大哭了出來。
十年了,十年來,他不曾這樣真切地感受過女人的淚水,一層層染透了他的衣襟,像是灼燙地烙上去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他想到江玉關送自己走時說的話,他說他迫不得已,全派都已如此決定了,蘇師弟,你好自為之。
燕西樓閉上了眼,指尖微微顫抖。
他能怪江玉關嗎?不能。當時禦琴門已經追至,他若不走,勢必要成一場兩派對壘的屠戮。
江玉關能将這消息告訴全派嗎?不能。派中人心各異,誰又能信得過誰?他只能默默地将燕西樓送走,再去安撫禦琴門的人。
江玉關能将這消息告訴江同伊嗎?不能。他若如此做……燕西樓就走不了了。
就在少女歇斯底裏的哭泣聲中,他想了這麽多不得已的事情,他還想到了死去的雲止,想到了未死的蘇寂,想到了江玉關臨終前的話。
挂着紅璎珞的劍,自然是青川劍。
帶着青川劍的女子,自然是蘇寂。
蘇寂縱然明知靈山派曾是自己親哥哥的師門,也會下這個手的。
蘇寂就是這樣,蘇寂從來不做是非判斷,她只管殺人。
所以她才是公子手中最鋒利的一柄劍。
只是燕西樓沒有想到,雲止走後,蘇寂竟還是回到了公子的麾下。
公子……啊,對,公子。
這個朋友的情誼,大約也要走到盡頭了。
江同伊哭了半天無人回應,不由得怔怔地擡起頭,微帶好奇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好像摻了很多雜質卻變得愈加璀璨,像是明亮的孤星,沒有別的星辰可以與之同輝相映。
感覺到她的注視,燕西樓低下頭來,“同伊。”
“唔。”她悶悶地應了一聲。
“我是殺了你爹爹,但那是為了減輕他的痛苦,你明白麽?”他低聲道。
她的身子猛然顫了一下,“我……我不明白。”
燕西樓沉默半晌,“那就算了。”
連她對他的回憶,都可以終結成如此潦草的模樣。
那麽,愛侶陌路、兄妹相殺、舊友成仇,又有什麽可稀奇的呢?
作者有話要說:
☆、此情不可道
姑蘇。宋門。
宋知非命人奉上清茶,迎接這兩位迢迢而來的遠客。
“在下途經蒼山,陡見這位江姑娘家門不幸,無依無靠,托在下将其送來貴所。”燕西樓朗聲道,“而今人已送到……在下這便告辭了。”
說完,連一口茶也不飲便要離去。江同伊突然站了起來,卻半晌沒有說話,便是那樣看着他擡步往門邊去。
宋知非微微皺眉,只覺這人太也無禮,即使是萍水相逢順手搭救,如此遠道将人送來,也該有所寒暄才是。但自己是受人恩惠的一方,怎麽也不該說人的不是,便只能溫聲道:“這位少俠大恩大德,如若不棄,便請在寒舍盤桓數日,讓宋門略盡地主之誼可好?在下做東,帶少俠游覽江南好風景。”
燕西樓背對着他,短促地笑了一下,“江南好風景?你以為我是哪裏人?”
宋知非一怔。“難道少俠也是江南人?”
燕西樓不再答話,一徑往前走,将将要邁過門檻——
“燕少俠留步。”
一個幽然清透的聲音驀然響起,而後便是急促卻不顯紊亂的細碎步聲,一個着靛青雲羅裙的妙齡女子自內堂走出,身後還跟了兩個丫鬟。伊人身材曼妙,臉上卻戴了一副金絲面具,表情是詭異地木然。
燕西樓的确留步了。
因為他方才根本就沒交代自己的姓名,而這聲音卻喚他“燕少俠”。
他回過頭,就見到那曾是熟悉之極的金絲面具,和面具底下那雙靜若深潭的眼,正靜靜地凝望着他。
“是你?”他驚訝,“……姑娘?”
本想喚她“修姑娘”,又怕她換了名字,開口時便成了如此。那雙明淨的眸子卻幾不可察地一暗。
她轉向上首的宋知非,“少爺,這位便是我向您提及的那個救命恩人,還請您一定留他下來,讓我略報深恩。”
宋知非溫雅地笑了,很是誠懇地道:“這位少俠方才還謙虛,原來救了修姑娘,又救了江姑娘,于我宋門實在有恩澤之緣,切莫就此離去了,叫在下後悔。”
燕西樓看着曲宜修,半晌,點了點頭。
“好,我留三日。”
宋知非對喪家之犬一般的江同伊的确不錯,不僅不毀婚約,還給她安排了最好的上房,另邊廂,成親的儀典也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要在夏末完婚。
宋門家業甚大,園囿重重,燕西樓四處閑逛,景致怡人,他也樂得這幾日清閑,對于那“修容”姑娘為何會在此處,還俨然一副主婦模樣,他根本懶得去深究。
算來算去,三年多前,确是她先行離去的。雖然不知道是被強迫還是自願,但看她如今過得甚好,他也就失了那份關切的心。
同行之誼,不過如此。到了歧路窮途的時候,再多的眷戀都是要耗盡的,更何況茫茫風塵裏本就毫無幹系的兩個人呢。
至少他是這樣認為的。
走走停停,便到了上房所在的院落,一池含苞的菡萏伴着晚霞飛絮,一點也不見殘春的傷感。
一個丫鬟端着膳盤正在敲門,看到他來,便如看到了大救星:“燕少俠!燕少俠您來看看,奴婢已敲了半個時辰的門了,江姑娘就是不應,奴婢生怕……”
燕西樓接過膳盤,淡淡道:“你去忙你的吧。”
那丫鬟如蒙大赦,立刻退下了。
他清了清嗓子:“同伊——”
門開了。
開得那麽順其自然,就好像是被風随意拂開的一樣。
江同伊就站在門口,靜靜地凝視着他。
燕西樓覺得,一個癡呆的女人,實在比一個清醒的女人要可怕得多。
因為你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突然清醒過來。
比如此刻,當她望着他的時候,他的心驀然就停跳了一拍。
她那眼光裏……竟好似,是脈脈含情的。
他咳嗽兩聲,軟言道:“吃飯吧,乖。”便将膳盤給她。
她面無表情地接過,放在桌上,又回到門口,看着他。
他被她盯得渾身尴尬,“你……有話要說?”
“你只待三天是麽?”她忽然道,話音是生澀的,好像小孩子那樣含着稚嫩的抱怨之意。
“……是的。”
“你也要像師叔那樣抛下我是麽?”她說。
他不說話了。
她低垂了眼簾,足尖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踢着門檻,“那……那就這樣吧。”
“如果早知你要走,我寧願你不曾來過。”
“砰”地一聲,門關上了。
而後,門內便傳出了少女壓抑不住的嚎啕大哭之聲。
燕西樓擡起手,似想再度敲門,卻又慢慢地放了下去。敲門又能怎樣呢?他并不能給她以安慰。他不能把她的爹娘還給她,不能把她的家鄉還給她,甚至……也不能把她的師叔還給她。
他也是個背井離鄉、舉目無親的人。他知道這種感覺。
他也知道,面對這種悲哀,自己是多麽地無能為力。
那是一整個時光的悲哀呵……
默默地轉過身,庭院深深,飛絮蒙蒙,天光慘淡如最後一絲強撐的笑。他往前邁出一步,便見到曲徑轉角處那戴着金絲面具的女子楚楚站立,微風拂起她淺青的羅帶。
她似已站了很久了,楊花落了一肩。
“燕西樓,”她喃喃,“真的是你。”
他走到她身前,兩只手卻是讪讪地不知往何處放,目光也撇開了,“修姑娘……許久不見了。”
她微微一笑,“這三年你過得可還如意?”
燕西樓搔首一笑,“不好不壞,有酒就能過。”
她稍稍偏了頭打量他,那目光令他有些不自在,她卻撲哧笑出了聲,“你還是那個樣子。”
“哪個樣子?”他一愣。
“漂泊的樣子。”她輕輕道。
他沉默了。
她已轉身行去,“我們尋一處地方說話。”
一方石桌,兩張石凳。
一只泛着桃花色的玉壺,敞了壺蓋也聞不見絲毫的酒香,幾乎令他懷疑壺中是空的。月色澄明地落進壺中,就好像水上浮了幾瓣桃花,靡麗而幽清。
燕西樓落了座,曲宜修已提起酒壺斟下一杯。她斟酒的姿勢甚美,右手懸着壺把手,左手擡袖輕按着壺蓋,眸色沉靜便如這無香的酒。
他竟看得呆了。
兩杯斟畢,她扶袖敬他,“這是我自釀的海棠花酒,海棠無香,你可不要嫌棄。”
他一飲而盡,只覺這花酒清冽,不算濃酽卻沁膚生涼,當下贊了聲好酒,“姑娘還會釀酒?”
曲宜修的目光微微移開,“府中無事,便随意而為,算不上會不會的。”
“這酒已是上佳了,姑娘不必謙虛。”他笑道,“姑娘在此間看來過得不錯,我也就放心了。”
她卻突然冷笑了一下。
燕西樓一怔。
他确定自己沒有聽錯。
自那面具底下發出的,的确是一聲殘忍的冷笑。
“我不過是宋少爺自外面撿回來的孤魂野鬼,聊作他的消遣罷了。”她的眸光裏透着陌生的冷,“府中誰人不勸他,婢作夫人非幸事,他倒也知機,掂得清我的分寸。”
燕西樓目光微沉,沒有想到她在宋門是這樣尴尬的身份。“那你為何還要跟着他?”他不解詢問。
她輕輕嘆口氣,“為了報仇。”
“報仇?”他愈加不解了。
她這才斂衽坐下,靜靜地道:“燕少俠看來,當今武林大勢如何?”
燕西樓皺眉,倒頗認真地思量了一會,“這兩三年間,滄海宮似乎有些疲乏了,神仙谷幾乎一統白道,宋門聲勢也是日漸壯大,我還聽聞北方十六州的匪寇都投誠了那位武林盟主。”
曲宜修颔首,“不錯,神仙谷的趙二爺。”
燕西樓頓了頓,“姑娘要對付的……莫非是滄海宮?”
曲宜修靜靜地凝視着他。
燕西樓陡覺心頭莫名地煩惡,口中言卻不順己意地滑了出來,“滄海宮日前連靈山派都滅了,也是愈發無法無天了。”
曲宜修複給他斟了一杯酒,若不經意地道:“上房裏那位姑娘,恐是燕少俠的心上人吧?”
燕西樓呆住。“你……你如何得知……”
曲宜修含笑搖頭,卻不言語。
先前還說要留三天。
現在他覺得自己半刻都留不下去。
猛地站起身來,小腿不慎撞在了石凳上,卻不覺疼。他定定地看着她,聲音漸漸變得蒼冷:“修姑娘冰雪聰明,當能幸福一生,在下還有他事,這便告辭了。”
曲宜修連忙站起來,“這就走了?”眼神裏染了幾分倉皇,“不——不多喝幾杯麽?”
她用三年的時間,為他釀了五壇好酒。他卻只喝了一口。
燕西樓只提刀抱拳,重複了一遍:“告辭。”
便轉身而去。
——
“蘇羽!”
平空裏,一聲并不響亮,卻極凄然的喚,悄然炸落他心上。
他震驚莫名地倏然轉身,長刀剎那出鞘,輝光映月,嘩啦一下劈落在她頸畔!
她神色平靜地閉眼。
刀在距她頸脈三分處生生止住。
他的全副聲音都在顫抖:“你——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
我只是一個愛你的女人罷了。
可是我卻不能說出口。
曲宜修看着他,輕聲道:“我叫修容。你的姓名,我是多方查探才得知的,并沒有告訴第二個人。”
他好像陡然間洩了所有力氣,神容透出疲倦,刀鋒卻依然凜冽在她眼底,“你想要什麽?”
這回輪到她驚愕了——“你以為……我是要拿這個要挾你麽?”
“不是麽?”他并不太相信地反問。
她靜了。
面具之下的容顏已成一片慘白。
靜了良久,她卻緩緩地笑了。
“那……我用這個名字,要挾你再喝一杯酒,可好?”
他側首看她,只覺這女人如一汪深潭之水,自己竟測不見底,而不由感到惶然。
迎着刀鋒,她面色如常地斟下兩杯酒,敬他喝下。
喝完之後,将酒杯往地上猛地一掼!
玉碎之聲,仿佛震徹清宵。
她慘然地笑着,他卻看不見。
“鬥酒勿為薄,寸心貴不忘。”她低低呢喃。
他聽不太懂,只依約知道這是一首送別的詩。便也壓低了眉,再度握拳為禮,默了默終不知還能再說什麽,大步離去。
他已去了許久,她猶立在那風露微涼的庭院中,夜風如晦,撩動她寂寂春衫。
其實這人世上,誰又沒有秘密?他們兩人從相識伊始,便是假名字和假言語,倒還可相安無事;而今一朝捅破,才陡頓翻成惶懼,才發現自己其實從來不曾相信過對方。
蘇羽,血燕子夫婦的長子,自幼生養于滇南靈山派。
她知道他,從小就知道他。
那個時候,當父親叔伯籌謀着勒索血燕子……她就時常聽到這個名字。
她忽然明白了他面對江同伊時的心情。
他是她的師叔,而她……是他的仇人。
燕西樓離開姑蘇,卻并沒有就近去揚州。
揚州那人既已不能再做他的朋友,便只能是一個陌生人。
如此,下回對面拔刀,才不致手軟心痛。
至于他的妹妹……他一定要親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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