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清楚。
所以,他要先找到蘇寂。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不要着急~小蘇馬上就來了!馬上!
☆、相悲各罷酒
襄陽城東十餘裏外,有一座小小山坳,山坳裏零星散布下一個小小村落,名叫玉家村。
這個村落裏的村民一向都很安分。
他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鄉裏曾經住過江湖中人,甚至是小有名氣的江湖中人。
他們也不會再有機會知道了。
因為他們一夜之間都死盡了。
直到臨死之前,他們還在苦苦思索那個執刀的人說的問題——
“那個藥廬裏的和尚與那個姑娘,到哪裏去了?”
玉家村的村民一輩子沒沾過江湖裏的事,燕西樓也不會傻到真以為能套出什麽信息。
但他并不耐煩去天涯海角外翻尋,只能用這種極端殘忍的辦法将她逼出來罷了。
當他殺到最後一人時,那一襲紅衣的女子終于出現了。
她在月色将曦、黎明忽起的時刻出現,一襲紅衣如血,在山林殘月中鼓蕩起獵獵風聲,幽豔的眉目底裏,全是冷徹的寒光。
她身上猶負着行囊,手中是一柄樣式奇拗的短劍,月色映着劍上吹毛斷發的銀芒,只是一道劍氣,竟然将他的長刀震開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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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的劍氣卻也傷到了他刀下的那個村民,只是幾個抽搐,那凡人就倒下了。
燕西樓看着她迎着風緩步朝他走來,嘴角散漫一笑,“真是奇怪,我們明明也是普通人,卻因為有了武功,就好像成了操縱他人生死的神仙了一般。”
她走到他面前三步遠,止步,淡漠地掃視一圈周遭颠仆的屍體與狼藉的鮮血,“操縱他人生死的,不一定是神仙,也可以是鬼魅。”
“是啊……”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袖間半掩的短劍,又慢慢上移,自她緋紅的衣衫到她雪白的臉頰,她的長發一半束起一半披落,滿肩墨黑反映着月華,又倒映回她那雙黑如夜色的眼瞳之中。他笑了,“你的武功何時這麽厲害了?”
她淡淡掠他一眼,“人都是會變的。”
他點點頭,“比如說,你的劍就變了。”
她擡起手,左手食指在短劍的鋒刃上一劃,“此劍名為秋水。”
“你原先那把呢?”他終于發問。
“丢了。”她淡淡道,轉過身去,“你殺了全村的人來找我,我請你喝酒。”
這一座藥廬,蘇寂自己也已三年未至了。
方才她到藥廬時,發現四處都有帶泥的足印,心中生疑便追了出去,果然在村口的樹林中目睹了那一場殺戮。
她知道燕西樓素來殺人不眨眼,何況玉家村的人于她也毫無恩怨瓜葛,見到那些鮮血與刀光,心中竟是一絲波瀾也不起。
然則她雖然無情,卻很聰明。
她聰明地知道燕西樓是為她而來。
小院之中,那一株梨樹正落了滿地雪白的花瓣,随着夜風簌簌飄搖,将冷月空影投落泥土之中。蘇寂走到那樹下,蹲下身來,便伸手去扒那土。
燕西樓皺了皺眉,兀自在一旁抱胸而立,冷眼看着。
蘇寂在那泥土裏扒拉半天,終于,抱出來一只滿是泥塵的赭色酒壇子,朝他揚眉一笑,“原來它還在。”
她這一笑婉然,好似瞬間變回了三年前那個天真而執着的女孩,面上還微帶着赧然的紅暈,倒令燕西樓一怔。
他便默然看着她在庭院中擺出方桌木椅,又從廚房裏找出兩只碗,到天井裏洗了許久,回來放在桌上。她又抱起酒壇子一邊斟滿一碗,濃郁的酒香頓時洋溢出來,燕西樓鼻尖即刻一癢。
她端起碗,笑道:“燕西樓,你我也算老朋友了,下次要找我,大不必如此費盡周章。”言畢,一飲而盡,還向他亮了亮幹淨的碗底。
平素最為熟悉的酒碗就在手中,燕西樓卻覺有千斤般重,竟不知當不當喝。
“蘇姑娘……”他猶疑欲言,她卻大笑擺手:“喝了再說!”
他将心一橫,仰首飲盡,“哐”地一聲重重放在桌上,“蘇姑娘,我有話問你。”
她雙眸微微眯起,如一只伺機待發的小狐貍,話音微沉了幾分慵懶,“說。”
“靈山派滅了,你知道麽?”
蘇寂眸光一滞,“什麽?”
燕西樓頓了頓,“靈山派滅了。”
蘇寂靜了很久。
很久之後,她低聲道:“你是因為滄海宮來找我的?”
月華如水,一庭俱是空空影。
“我已離開滄海宮三年,靈山派的事,我并不知情。”她又斟下兩碗酒,“你來問我,恐怕問錯了地方。”
酒香萦纡之中,燕西樓依約能分辨出她提及滄海宮時那全然不忍回顧的神色。“你這三年去了哪裏?”話題卻輕巧地跳躍了過去。
她寥落一笑,“四方逃難罷了。”
他驚訝,驚訝之後又是驚痛,“這——為何?”
“因為我殺了公子。”她的眸光平靜地擡了上來。
燕西樓先是一愣,好似全然被這寥寥數語驚得魔怔了。旋即他便搖頭,語氣十分篤定地道:“不可能。”
“不可能?”她微微一笑,好似不置可否,眸光卻冷如出水之冰。
燕西樓摩挲着劍柄上的明珠,沉吟着道:“柳公子雖已很久不曾親自出面……但滄海宮行事一如往常,黑白兩道也無甚動靜,若是柳公子果真……這世道斷不會如此。”
“那是顧懷幽瞞得太好了。”蘇寂低聲道,“這個女人很厲害。”
燕西樓又搖了搖頭,“不論如何,我總是不信他就這麽死了。你的武功不如他——”
“不說這個了。”她笑着截斷他的話,“總之我已不是滄海宮的人,今晚之事,不過杯酒而已。”
燕西樓只覺喉頭又幹又苦,竟似是被那追香陳釀燒的,“若靈山派的事果然與你無關……那便是有人蓄意要害你,你須得小心為上。”
蘇寂微微歪過腦袋,雙目清亮地看着他,“害我?”
燕西樓嘆口氣,便将江玉關的遺言向她敘述了一遍,她眨了眨眼睛,目光雖清澈卻深不可測,“我知道了。”
月影微移,半庭如雪。
燕西樓幾乎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麽,轉身便要離去,月光蒙蒙如絮,身後女子卻忽然低低喚了一聲——
“哥哥。”
他全身一震,而後,腳步便如被膠漆粘在了地上,連回頭一望都不能。
蘇寂安靜如河流的聲音在身後緩緩浮動而來。
“這三年我做了很多事情,恐怕哥哥不知道吧?我是确實沒有想到我的親生哥哥一直就在我身邊,還連續躲過了兩次大難,至今還能與我相對飲酒,上天……也算待我不薄。”
她端着酒碗,慢慢地走到他身前來,“這三年,我去了滇南,也去了漠北,爹娘當年的死因我也算查知了十之二三,哥哥想不想聽?”
沉默了許久,燕西樓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爹娘……是被禦琴門所害。”
蘇寂淡笑颔首,“不錯,柳拂衣也是這樣對你說的。”
燕西樓失聲道:“什麽意思?”
蘇寂伸出修長玉指,在酒碗中随意蘸了蘸,便往那木桌上寫字。月色時隐時現,字跡微明即滅,燕西樓皺眉凝視,卻是越看越糊塗。
蘇寂看他表情,又輕輕笑了起來,“我知道你看不懂。這是一本琴譜。”
“這琴譜名叫《既明譜》,我第一次見到,是在滄海宮中,柳拂衣将它當做十分機密的寶貝藏在密室裏。
“我起初根本不知道它的來歷,只知道它對柳拂衣很重要,所以當我劈斷他雙腿逃出滄海宮,便順手偷走了這本譜子。然而這琴譜我卻看不懂,便去求教禦琴門曲門主,曲門主說這琴譜蹊跷,或是一門武功秘籍,但卻必須要有一本幾乎一模一樣的簫譜與它配合才能成調。
“後來禦琴門被滅,曲門主下落不明,我也就只能自己鑽研。機緣巧合,我又被趙無謀——趙存信所擄,關押在神仙谷的地牢裏,在那個地方,我發現了……娘的遺物。”
一直在靜靜聆聽的燕西樓終是倏然變色,“娘——神仙谷?”
蘇寂自袖中拿出了一方薄木片遞給他。木片上刀刻印跡,經年消磨,卻還容留着當初銀鈎鐵畫的铮铮風骨——
“我行無常,生必有盡。來生來世,再做夫妻。”
燕西樓的手輕微地顫抖起來,“這是……這是娘的筆跡。”
蘇寂道:“不錯。可是衆所周知,血燕子夫婦是雙雙殒命漠北斷門崖,為何娘卻會在神仙谷地牢中寫下這樣的誓言?而況當年,孤竹君名氣不盛,但與爹娘也算好友,為何要将娘關押在那個地方?”
“難道……是孤竹君?”燕西樓只覺不能置信,“他暗算了爹,再關押了娘,為的是……《既明譜》?”
“這一樁,我也想過。”蘇寂深深吸一口氣,“可是,我卻在那牢房的錦被上發現了娘書寫的另一本——不,應該說是另半部《既明譜》。如果确然是孤竹君害她,她卻将抵死堅守的秘密寫在這樣容易發現的地方,豈不是太過矛盾了?”
燕西樓不說話了。他發現當年之事的複雜,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我将《既明譜》的兩半合二為一,便開始日夜鑽研。我當時很想為……報仇,”蘇寂的眸光黯了黯,卻隐了一截話,“所以拼命地練。我初時的想法是按那曲聲的規律調運真氣,那樣一來的确功力大增,可是……竟走火入魔了。如果不是……有人在旁幫我,我或便死了。”
燕西樓道:“是你練錯了,還是譜子有假?”
蘇寂道:“都是,又都不是。其實,《既明譜》是需要男女兩人一同修煉的武功。”
燕西樓一聽立刻大皺其眉,只覺父母寫出這種詭異不倫的東西并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情。
蘇寂卻笑了,“你想到哪裏去了?古有《玉/女心經》,近有《素心劍法》,男女同修,只要持心端正,又何嘗不是正宗武學了?何況這《既明譜》既不需人脫衣也不需人交合,只要對輸真氣,陰陽反調即可。”
燕西樓默了默,道:“那麽你修成了?”
蘇寂搖頭微笑,“沒有。”
“你方才還說……你身邊有同伴?”
“是的……”蘇寂想了很久,方慢慢道,“那個同伴,不是男人。”
燕西樓思量着道:“如果只有半部《既明譜》,是不是便注定走火入魔?”
“不錯。”蘇寂道,“我想了三年,似乎也只有這一種解釋:娘故意只寫半部,是為了害死那個要挾她的人。卻沒有想到她死之後孤竹君将她的囚室完好地封了起來,那錦被裏的秘密竟從來無人發現。”
“神仙谷素稱名門,怎麽會……做這種事情。”燕西樓低聲道。
蘇寂驀地冷笑一聲,“哥哥,你也是從名門裏出來的人,你且告訴我,名門會不會做這種事情?”
燕西樓不答。
蘇寂又道:“當然了,似這種滅門大案,神仙谷不是滄海宮,行事之際總有幾分顧忌。所以,孤竹君需要幫手。”
“禦琴門。”燕西樓眉頭一跳。
“不錯。禦琴門是我們看到最直接的兇手,其實也就成了孤竹君的替罪羊。”蘇寂淺聲道,“禦琴門以聲樂立家,自然對《既明譜》垂涎若渴,但卻沒有想到蘇門都被屠滅了,他們也找不出《既明譜》的半點蹤影。孤竹君懷着獨吞秘籍的私心,偷偷救下娘親把她關起來訊問,禦琴門恐怕是不知道的——只是我始終不知,孤竹君究竟是如何救下她來。”
燕西樓靜靜地道:“然而真正的《既明譜》卻落在了柳拂衣的手裏。”
蘇寂望着那蒼白的殘月,孤零零地笑了,“年複一年,他總是對我說,那是出于我爹娘臨終的囑托。”
“他對我說過多少次謊,我已記不清了。但這一次,無疑是他騙我最狠的一次。”她無意識地輕輕搖晃着酒碗,那月亮便在水中碎成了千片,“他騙了我十年。”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聖誕快樂~!
☆、數點殘燈火
燕西樓沉默了很久,終于,慢慢地伸出手,覆在她冰涼的手背上。她的手指輕微地顫了一下,但并沒有抽離開去。
仿佛染了幾分執拗,她星眸如醉,仍是絮絮地說下去。
“他拿走了《既明譜》,又猶恐血燕子還留了什麽秘密在世上,将五歲的我給救了出去。一個五歲的小女娃,能記得多少事情?性情品質,都好由他調/教。對你則不同。你當時已十幾歲了吧?他時時刻刻不曾放松過對你的追殺,你卻只道追殺你的是禦琴門,對不對?”
燕西樓的話音在顫抖,“他……他不知道我是蘇羽。”
蘇寂莫名地笑了,“這我可不敢保證。畢竟,他收了你的錢滅了禦琴門。”
燕西樓只覺心底一絲涼意,沿着血管一寸寸往上爬,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凍成了冰。
借刀,殺人,滅口。
環環相扣,何其精明。
他将對方當做淡薄如水的君子之交,卻沒想到對方只把他當做一把殺人的刀。
借刀殺人,猶有餘利。
真不愧是算盡天下人頭的柳公子!
“不過……明面上看,所有證據都只能指向神仙谷和禦琴門。對于公子……我也只是猜測。畢竟我殺了他,不将他想得壞些,我心不安。”
蘇寂眼簾微合,那神态端豔,竟令燕西樓無端想到了另一個人。
卻不敢問。
蘇寂凝注着那清亮的酒,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何如此怨恨公子?”
燕西樓低聲道:“你怨恨他許久,要殺他……也并不稀奇。”
她寂然低笑,“養恩大于生恩,他培育我十年,我過去畢竟……眷戀過他。”
眷戀這詞,可輕可重,但這眷戀之中,又怎麽能沒有摻雜些其他的東西?一個不解事的五歲女孩,突然被生拉硬拽進一個地獄魔窟之中,手裏又被硬塞進了一把劍,并且被告知:你不殺人,人要殺你;于是鮮血和刀光便日日夜夜魇着她幼小的心,對那個操縱生死的人,她如何能不怨,如何能不恨?
可是怨恨過後,她卻還是要依靠着他而生存,這樣的眷戀,又含了多少痛苦?
空幽寂靜之中,她仿佛看見那個經年外的夢影,一襲月白僧袍垂曳下來,淡淡的月華映着他慈悲的眉目,他合十垂眸對她說:“姑娘不必害怕,貧僧必能救你出苦海。”
酒碗陡然一晃,酒水便潑出少許,濺在了蘇寂鮮豔的紅衣上,仿佛是被鮮血染深的一般。
月光掉進她那雙幽深的眸子裏,卻連一絲一毫的回響也不能發出,全剩了大片大片染血的死寂而已。
蕭遺……蕭遺哥哥。
你食言了。
你說要救我,你犧牲了自己來救我,可我卻還是在這茫茫苦海中掙紮。地獄泥犁的烈火,我還沒嘗到,你就先嘗盡了。
這不公平。
夜風如晦,她抿了抿唇,仍是凝注着那酒,漸漸抿出一個淡漠的笑。
這本是給他留的酒。
原本要對飲為歡,結果卻只能灑地為祭。
她如何不恨?!
燕西樓靜靜地望着她的神情。
他從小即被送去靈山派,對這個妹妹,他完全不了解。但是對于滄海宮的那個蘇姑娘,他還是知曉一二的。
她的果斷,她的機智,她的殘忍,她的執着。
卻全都被她用在了這場情愛的局裏,将她自己給陷住了。
三年前朝露寺被屠,大火延綿三日,佛塔坍塌,經閣成灰,寺中僧人無一幸免,一時震動淮揚。他當時還特意奔去揚州查探此事,一問便知,那個雲止和尚也未能逃過此難。
一直在刻意回避這個話題,但此時此刻,這個話題好像已不能幸免。
卻見蘇寂忽然擡起頭來朝他嫣然一笑,“哥哥也不必再遮掩什麽,我知道和尚已經死了。”
他死了。
這樣的話她也不是第一次說。所以現在再說一遍,她并不能表現出更多的動容。
只有一片死寂。
空冷的風拂過庭院,明明是近夏時節,卻已然冷如深秋。
燕西樓想了很久,漸漸地只覺冷汗沾衣。蘇寂斜眼看着他,低低地道:“別想了。‘殺人者,滄海宮’,這話永遠不會錯的。”
殺人者,滄海宮。
三百年來,江湖上一直有這樣一句胡謅的傳言,所有人都是當笑話般聽聽就過的。
然而這樣的話,卻往往是有道理的。
但聞她又道:“你知道麽,我過去聽和尚念過一段經。”
她閉了閉眼,似慢慢沉浸在了回憶裏,話音平淡流動在月色之下——
“往昔有人破塔壞僧,動菩提薩埵三昧,壞滅佛法,殺害父母。作已生悔,我失今世後世之樂,當于惡道一切受苦,生大愁憂,受大苦惱,如是之人,一切世人所共惡賤……”她睜開眼,灼灼地注視着他,“破塔壞僧,壞滅佛法——你說柳拂衣犯下這樣的重罪,該不該遭報應?”
話說得那麽狠,語氣卻平靜如水。
燕西樓低眉查看着她的表情,她卻沒有表情。
他只能将話都埋在心裏,微微嘆息道:“外面太涼,進屋說吧。”
蘇寂卻對着虛空斷然冷笑:“沈夢覺,你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
燕西樓微愕。
沈夢覺将呼吸控制得極好,他竟沒有發覺,蘇寂卻反而當先發現了。
兩人同時轉過身,便見到沈夢覺正抱着一個孩子立在廊下。
蘇寂的目光直直盯着沈夢覺的眼睛,面色依舊絲毫不變,但她的嘴唇白了。
沈夢覺神态卻平靜怡然得很,雙臂并不很熟練地輕輕晃着那粉雕玉琢的孩子,眸光仍是那般冷淡,“蘇姑娘,三年不見,你就這樣招呼舊人?”
蘇寂的手攥緊了劍柄,用力之處,骨節嶙峋青白。“你放了我的孩子。”
燕西樓駭然望了她一眼。
沈夢覺卻故作疑惑道:“這是你的孩子?我只是見他在廂房裏無人看顧,便順手抱了出來——”
蘇寂的短劍已徑直刺來,“放了他!”
沈夢覺側身避過,縱身飛上屋檐,漠然道:“你這女人素來胡鬧,若不是公子叫我來,我也不想再見到你。”
蘇寂的手便猛地一震,幾乎握不動匕首,“你說什麽?公子?”
“公子沒死,你是不是很痛苦?”沈夢覺冷聲道,“公子不僅沒死,他心裏還挂念你的安危,特意要我來提醒你小心,你是不是又要嫌他多管閑事?”
蘇寂深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她并不願意回憶三年前的那個夜晚。那意亂情迷的喘息,那飄搖為虐的燭火,那絕望瀕死的秀目……無情的長劍貫穿他胸背,他卻仍是用那樣的眼神凝視着她,好像仍然只是輕微地怨怪她胡鬧。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只會說她胡鬧。她卻覺得她沒有在胡鬧。胡鬧應當是無緣無故地,但她那些紛湧的痛苦的緣故,卻從來無人問過。
她有時候甚至會想,如果公子能偶爾問她一句:“你為什麽這麽難過?”一切,興許就會不同……
他們,永遠只會斬釘截鐵地逼她。
譬如這一次。
她凝定心神,足尖輕點屋脊,劍尖直迫得沈夢覺連連後退。退至無可退處,他卻回眸沖她狠狠一笑,舉起手中孩子便要往屋下砸去——
“不要!”蘇寂驚聲尖叫!
燕西樓立刻掠上房頂,一刀向他兜頭劈下。沈夢覺抱緊孩子就地一滾,嘩啦啦掉落無數塵土瓦片,孩子終于被驚醒了,揉着眼睛哇哇大哭起來,向她伸出手去:“娘!娘!”
聽到孩子的哭聲,蘇寂的臉色全然慘白了下去,手中劍都不知丢在了何處,一顆心好似往無止盡的深淵裏墜去。
沈夢覺一個翻身便跳下了外牆,燕西樓收刀便要追去,卻聽沈夢覺的聲音伴着孩子的嚎啕哭聲,剎那已遠在數十丈外——
“公子在襄陽城中老地方等你。”
蘇寂的紅衣在高處夜風中晃了一晃,驀然暈了過去。
她醒來之後,第一反應便是探手去摸自己枕邊,空空如也,孩子沒有回來。
夜色深冥,燭火一星,燕西樓高大的身形背着燭光,他給她熬了一碗藥,這時正遞了過來,“我早就聽聞有個天天發熱又怕冷的妹子,今日一見,真是名不虛傳。”言罷,他還散漫地笑了,好像這真有什麽好笑的一般。
蘇寂斜了他一眼,聞見湯藥的苦味便即皺了眉,“好苦,我不喝。”
燕西樓将藥碗放在床邊,“喝不喝随你。歇半個時辰,便去襄陽華胥樓。”
蘇寂頓了頓,擡起清透的眸子,“你也知道是華胥樓?”
燕西樓微微一笑,“我也是公子的朋友。”
蘇寂驀然冷笑,伸手拿過藥碗,皺着鼻子一飲而盡。不論如何,此去華胥樓或有一場惡戰,她必須得要回她的孩子。
燕西樓看她喝藥如喝酒,那神情舉動都是極端孩子氣,怎麽也不能想象她已是一個母親了。便斟酌着措辭道:“那個,你的孩子……多大了?”
蘇寂慢慢靠回枕上,“九月末生的,到今兩歲半了。”
兩年半前的九月末……燕西樓盤算着日子,心中一凜,“他是——”
“是和尚的孩子。”蘇寂安然點頭,仿佛有些疲倦地閉着眼道,“遺腹子。”
遺腹子,這三字有點刺,燕西樓靜了半晌,方強顏笑道:“未料到我孤身漂泊這麽久,竟在一夜之間多了個妹妹又多了個外甥,真是好命。”
蘇寂無謂地笑了笑,蒼白的面容上泛着乏力的淡紅,他愈看愈覺驚心,探出手去,她的額頭燙得可怕,“采蕭,你——你這不是尋常發熱。”
“我知道。”她淡淡地道,“是《既明譜》練功不成的反噬。”
燕西樓駭然道:“那——你趕緊休息一會吧。待你精神恢複了,我助你運氣。”便扶起她身子理了理床鋪,又扶她安穩躺下。她似是倦怠已極,一任他擺布。他到桌前吹熄了蠟燭,鬥室頓時陷入一片荒蕪的寂靜,卻聽她于這寂靜之中低低地開了口:“哥哥……過來陪陪我。”
燕西樓一怔,旋即心頭便是一酸,好似被重錘敲了一下,摧筋裂骨的痛,卻悶得發不出一絲聲響。他走到床邊坐下,伸出手去将她略微淩亂的鬓發捋至耳後,她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若含依戀地将臉蹭了蹭,便蜷成一團睡去了。
月色略略潛進門戶,映得她半邊雪白無瑕的容顏,依稀便似他記憶裏母親的模樣。不過畢竟隔了太久了,真正母親的模樣,他都已記不清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泥犁,即地獄。
☆、愁來天地翻
天剛破曉時分,蘇寂精神一新,與燕西樓一同出發。路上經過佛堂,她猶疑着止了步。
未合的門扇內,那尊金漆斑駁的如來仍自咧嘴而笑。如來寶相之下是一方香案,案上供着一只香爐,香爐中立着兩炷香,猶在默默地燃燒着,盤旋上升的煙氣纏繞在一起,氤氲如雲霧。
她便鬼使神差地擡步走了進去。
許久以前那又聾又啞的證緣和尚早已不在了,如今佛堂中當值的是個中年僧人,鹑衣百結,正沙沙掃地。蘇寂跪在蒲團上向那如來拜了三拜,方站起身來,向那僧人合十恭聲道:“大師随喜,請問這兩炷香是哪位施主請的?”
燕西樓看她這番端莊模樣,眉頭動了動。
那僧人忙也朝她行禮道:“阿彌陀佛,施主随喜,貧僧接管這佛堂以來,每隔數月便會有一位年輕公子來請兩炷香,并要貧僧代為看護。”
年輕公子?蘇寂的心跳仿佛滞了一拍,但立刻又嘲笑起自己的多心。這佛堂設在官道之側,便是個過路人也會來請兩炷香,不足為奇。她現在更懷疑這人是柳拂衣派下在玉家村蹲點的人——怪不得她前腳剛到玉家村,沈夢覺後腳就追了過來!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閻摩羅。
想到閻摩羅,她不由嘆了口氣。
三年前他帶她逃走,又将自己所有的見離散都給了她,便離開了。
一別三年,她也不知道他在哪裏。
殘春天色,空幽如洗,她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情去想閻摩羅的事,只能攏了攏衣襟,往襄陽城而去。
蘇寂到了華胥樓,便徑說要找柳公子,掌櫃的猶疑看了一眼她身後的燕西樓,低聲道:“柳公子交代,只見姑娘一人。”
燕西樓待要發作,蘇寂已回頭沖他一笑,“那便勞煩哥哥等候片刻了。”頓了頓,又道:“我如太久不回,哥哥便自去吧。”随着掌櫃往後堂走去。
燕西樓只能自點了一壺酒,默默在廳堂中等候。
華胥樓畢竟是襄陽城第一大酒樓,用以接待特殊人物的後園亦饒有風致。繞過九曲回廊,行過小荷幽徑,便見院中夭桃展了枝桠,笑得灼然爛漫,偶爾一陣風過,便如漫天紅雨般潇潇而落,抛灑在樹下那人的清碧衣襟上,仿佛是陷入了湛亮而溫柔的水波一般。
那人坐在樹下,正捧着一本書細細地讀着,眉眼清和而靜默,蒼白的肌膚也被桃花襯映出幾分溫熱。他身邊一方小案,案上一盅清茶,案後垂手立着那姿容綽約的女子,三年未見,她依然風骨豔冶,一垂眸間,仿若與桃花争色。
蘇寂攥緊劍柄,在廊下站定,衣袂飄拂,容顏清冷。
柳拂衣慢慢地擡起眼望向她,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以手抵唇,将頭都偏了過去,青白的指節上那一枚玉扳指瞬間被潑上了幾縷血絲。
顧懷幽連忙取來一旁的清茶上前喂他飲了幾口又漱掉,桃花樹下頓時灑了斑斑點點帶血的水跡,柳拂衣面色愈加蒼白了三分,看去直如白晝鬼魅。他倚着輪椅,壓低了修長的眉,柔聲道:“我想喝酒。”
這話拖得幽然,倒似在向她撒嬌一般。顧懷幽心頭一顫,在他身畔蹲了下來,好像面對的是一個小孩子,“公子,你的病體不适宜飲酒。”
柳拂衣抿了抿唇,目光柔潤帶着水汽,“以後也不可以麽?”
顧懷幽頓了頓,道:“以後也不可以。”
柳拂衣輕微地嘆息一聲,“那人生還有什麽樂趣。”
顧懷幽沉默了。
蘇寂便這樣冷眼看着他們一問一答,連呼吸都是輕緩平靜的。
柳拂衣終于再度朝她投去目光,微微笑着搖了搖頭,“小蘇,你好像瘦了。”
“我來要回我的孩子。”她冷聲道,根本不願與他多作寒暄。
柳拂衣的眸光沉了沉,卻并不似生氣,而只是寥落地擺了擺手,“幽兒。”
顧懷幽看了看蘇寂,卻沒有挪步。
“幽兒,去。”他又重複了一遍。
顧懷幽咬了咬唇,當即退下。片刻之後,她抱着那仍在熟睡的孩子走來,蘇寂的一顆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但見她将孩子交入柳拂衣懷中,柳拂衣眼光溫柔如水,輕輕拍哄着他,顧懷幽又看了蘇寂一眼,轉頭離去。
桃花驚泣如紅雨,花下男子秀如碧樹,抱着孩子的模樣輕柔祥和,簡直好似他的父親一般。若不點破,誰能想到這孩子的父親就是他殺死的?
蘇寂劍交左手,低聲道:“你要怎樣才肯把他還我?”
柳拂衣卻沒有回答,只是道:“昨夜這孩子吵鬧了一整晚,實在煩得很,現在總算是不鬧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小孩子,還是這樣比較可愛。”
蘇寂渾身都在發抖,“你——你對他用了什麽?!”
“小蘇何必驚慌。”柳拂衣輕笑道,“只是一點安眠的熏香罷了。”
“他還只是個孩子——”蘇寂驚聲道,柳拂衣卻忽然以指并唇,眯着眼睛道:“你小聲些,休要吵醒了他,待會他若又哭起來,我可不保證……”
“叮”地一聲,短劍被抛擲在地,蘇寂陡然朝他跪了下來,“咚咚咚”便磕了三個響頭。
柳拂衣驚愕地看着她,心底好似竄上一絲極痛、極重的恨,恨得他五髒六腑都絞緊了。
“公子,念在十年主仆情分,我求您放過他。”蘇寂擡起頭來,鬓發已微亂,“不論我和蕭遺過去怎樣得罪了您,我求您不要遷怒于這個孩子。”
她定定地注視着他,目光裏竟沒有袒露出絲毫的驚惶或膽怯。
他突然又咳嗽了起來,好像要将心肺都随血咳出,桃花紛紛然落在他足畔,像是将他的魂魄都埋葬了一般。她的姿态是那麽強硬,如三年前的長劍毫不示弱地插入他心髒,他竟至于無言以對,而只能痛苦地咳嗽。
主仆……情分……得罪……遷怒……
蕭遺。
無數零碎的詞彙在他腦海中明明滅滅,宛如陌上漸漸黯淡的花钿。他不知道光陰已過去了多少年,而他就如世外的一位孤客,便這樣怔怔然看着懷中小孩的薄唇秀鼻,低聲道:“果然是他的孩子。”
蘇寂不言,只咬緊了唇盯着他的動作,全身都繃緊到了極點。
“他叫什麽名字?”柳拂衣忽低聲發問。
蘇寂一字字道:“姓蕭,名棄。”
柳拂衣嗤地一笑。
“小蘇,你真是沒文化。”他笑道。
蘇寂的眸光怪異地一沉。
“你平常怎麽叫他?”柳拂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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