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笑,便如春風都回暖了,桃花一時都不再翩飛,而只靜靜地襯着他清雅容色,“棄兒?”

蘇寂道:“他本來就是棄兒。”

“至少還有個關心他的娘親。”柳拂衣輕輕地道。

蘇寂實在有些不耐煩了,“你又不是他爹,他叫什麽名字你也來管?”

沉默。

柳拂衣面上浮出幾分駭人的青白。

蘇寂瞬時又緊張起來,生怕他一時怒起便将孩子掼在地上,這樣的事情,他做起來絕不會有分毫的猶豫。

然而他最終卻只是閉了閉眼,聲音低了下去,“小蘇,我此番請你來,是想與你做一筆合作。”

蘇寂冷笑,“洗耳恭聽。”

柳拂衣微微蹙眉,似是思量了一番,方緩慢開口:“你可知道是誰殺了血燕子伉俪?”

蘇寂擡了擡眉毛,卻不回答。

柳拂衣低聲笑了笑,“小蘇冰雪聰明,這三年想必也查清了不少事實吧?我也聽夢覺說了一些,便想我的小蘇真是長大了,分析得頭頭是道,連孤竹君都能查出來——

“孤竹君确實是條老狐貍了,小蘇你看,你要報仇,有幾分勝算?”

蘇寂仍是不言。

“啊,是了。當然,你的仇人裏還有我。”柳拂衣低笑,“你當然不會與我說這些打算。”

蘇寂終于冷冷發話:“你與孤竹君,不過一丘之貉罷了。”

Advertisement

柳拂衣卻淡笑着搖了搖頭,“非也非也,他是武林名門,而我麽,不過一介生意人罷了。”

“做生意的目的是什麽?獲利而已。我當初攙和血燕子之事,無非為此;我今日找你同殲神仙谷,亦無非為此。”他悠悠然笑着,“事成之後,你要殺我剮我,都悉聽尊便——如此條件,可還入得你眼?”

蘇寂的目光狠狠一震,握劍的手心裏漸次滲出了汗,“我卻沒什麽能給你的。”

柳拂衣輕輕伸出了一根食指,晃了晃,“與我做一年夫妻。”

“你無恥!”蘇寂的臉剎那全成了慘白之色,全身都在顫抖,“你便是殺了我,我也不會——”

“我不殺你。”柳拂衣低笑,手卻悄然覆住了蕭棄的臉,“我可以殺他。”

“放開他!”蘇寂再也忍受不住,飛身提劍,寒芒萬點,直刺柳拂衣!桃花受劍氣之驚,瞬息間紛落如雨,柳拂衣竟不後退也不閃避,只将懷中孩子迎上了她的劍尖——

那一刻,蘇寂瞳孔大張,滿面俱是極端的恐懼,柳拂衣從沒見過她這樣失魂的樣子,心念竟滞了一下。

短劍硬生生在空中停住,真氣倒流,驀地逼出她一口鮮血。她連連後退,一手扶着廊柱回頭看着他,唇角染了血而分外豔麗起來。

柳拂衣只覺心尖在狠狠地抽搐,卻仍是擺出了一臉溫涼的笑,“我差點忘了,你的《既明譜》還沒修成吧?我們不妨一起練練……”輕佻的目光觸及她的眸,便靜靜停了口。

她的眸中,一片死寂。

他不由橫生怒意,冷笑着道:“你省省力氣吧,我不會碰你一根頭發。這只是我擺布孤竹君的一步棋,你也休要太過自作多情了。”

蘇寂閉眼,容色已是倦倦,“你殺了蕭遺。”

她的聲音很平靜,帶着對這整個人世的厭棄,仿佛寒夜裏最涼的一道風,不露痕跡地掃過來。

柳拂衣一怔,旋而又是冷笑,“不錯,他死了,可我卻活着,你若覺得上蒼無眼,便去找他的菩薩哭吧!”

蘇寂緩緩搖了搖頭,一行清淚倉皇地滑下了如玉的臉頰。

他呆住。

她輕聲道:“那便如此辦吧。”

她這是答應了?

他一時竟不能相信。

只覺這人海茫茫,好似千家鬼影;離亂匆匆,好似前宵夢寐。生生世世的掙紮裏,唯有那側顏上一行清亮的淚水,是真實的,真實得灼痛了他的眼。

作者有話要說:

☆、舊夢隔飛煙

白日的喧鬧,終要漸漸歸于黑夜的沉默。

華胥樓中。

顧懷幽上樓來時,恰見柳拂衣自蘇寂房中出來,推着輪椅回去自己的房間。她等了片刻,方走上前去,擡手敲門。門中人的聲音還是那樣優雅好聽:“何事?天太晚了,明日再報吧。”

她輕輕開口:“公子。”

門開了。

一室皆是虛妄的黑暗,她提着燈走入,又背身關上門,那光線便随着她飄搖的裙擺而晃動出一層層的漣漪。他坐在桌邊,竟是發呆一般,望着她走來,也一動不動。她将燈放下,又點好桌上燭火,輕聲道:“公子,夜間涼,幽兒服侍您躺下吧。”

柳拂衣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深冥,竟令她的心猛跳了一下。

他擡袖,任她給自己寬衣,他低頭看着她未束的長發如墨玉般披散,緩緩地開口:“我留下小蘇,你已知道了?”

她低眉答道:“是。”

他輕輕地道:“我打算讓她去神仙谷刺探。”

顧懷幽道:“是近來五大名門密謀之事麽?”

柳拂衣凝望着她,點了點頭,“不錯,靈山派被滅,并沒有吓退他們。”他将語氣刻意放慢了下來,“宋知非還将婚期提前了。”

顧懷幽不說話了。

柳拂衣忽然咳嗽起來,以手抵唇,燭火随他咳嗽的聲音在風中飄搖,顧懷幽竟沒有去服侍,而只是呆呆地立着。

不知過了多久,咳嗽聲終于漸漸地停了。柳拂衣閉上眼,俊秀的臉龐上一片青白死色。

“那柄青川,你可用得順手?”他的聲音漸染了幾分沙啞的魅惑,卻令她的指尖都恐慌地顫抖起來。

“幽兒……幽兒不明白公子鈞意。”她回答。

他從胸腔裏哼出了一口氣。忽然他一手扣住她下颌,拉她迫近來,逼得她擡眸直視自己,秀雅容顏上一副冷肅的神态,宛如冰雪。

“顧懷幽,”他一字字道,“待我死了,你要如何造反,都随你去。但我現在還活着,你就翻不了天。明白嗎?”

她索性不再掙紮,徑自閉眼,“幽兒明白。”

他将她猛地一甩,她踉跄幾步險些跌倒,卻執意扶着牆站穩了身子。她擡起頭望着他,燭火映得她雙眸浸潤,卻實實在在沒有一滴淚水。

他徑自推着輪椅往床邊去,不再看她。口吻散漫,卻一字字錐入她心。

“我固然是叢怨之身,但也不喜歡被人冤枉的滋味。被天下人冤枉也就罷了,偏還要被朋友冤枉;被朋友冤枉也就罷了,偏還是身邊人陷害于我。”他徑自翻身上床,卻又牽動得肺氣一陣咳嗽,末了方重新開口,聲音便疲乏了許多,“幽兒,我真是寵你太過了。”

顧懷幽咬着牙,幾乎要将那貝齒咬碎了。手指緊握成拳,指甲嵌進了肉裏,硬生生地疼,卻能助她清醒。

她必須清醒。

面對如此城府的男人,她必須時時刻刻保持着這一份清醒。她必須時時刻刻清醒地提醒自己,他不愛她,他之所以留着她,只是因為她還有用,而已。

他對她的感情,與他對小蘇的感情,是不一樣的。

忽然有一種極端可怕的恨意,來不及阻止就徑自竄進了她的血脈,如一條毒蛇驀然咬住了她的心,令她的整顆心都疼痛得蜷縮了起來,乃至于不能呼吸。

蘇寂她幾次三番地害你殺你,你毫不記恨,還留下她。

而我只是用一把青川劍去滅了靈山派,你便如此辭色,是因為……因為我傷及的是她,對不對?

那蛇毒漸催得她麻木了,而後便是緩慢的苦,仿佛膽汁都被逼了出來,湧至喉間,澀得難受。

她覺得好苦。

可是,她只能沉默地咽下。

所以她只能低下頭,“幽兒即刻将青川劍送回。”

他笑了,“殺人藏兵,你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盤。到頭來小蘇恨的人還是我。”

顧懷幽默了默,生澀地道了句:“幽兒不敢。”

柳拂衣已躺在床上,輕輕擡眼,聲音恍如隔夜夢幻:“你們啊,口中一個比一個恭謹,誰知道心裏是怎麽想的?誰知道你們還有沒有心?”

顧懷幽眼底漸漸潛上了淚意,卻又被她自己按抑了下去,“幽兒是有心的,只望公子明察。”

他看了她一眼,又疲憊地轉過頭去,“你的委屈我明察不了,你也委屈不了多久了。”

顧懷幽身子一顫,“公子……公子此言是何意?”

柳拂衣低低地道:“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

顧懷幽驚惶擡頭,“公子……公子春秋鼎盛,怎可如此作想!”

“你走吧。”他卻不争辯,只揮了揮手,“靈山派的事……就此按下,不要多言。”

這或是他對她的保護,可是她卻絲毫不覺得歡喜。只木着一張絕色的臉斂衽告退,将一切恨與苦都掩飾了起來,就如她過往十幾年裏所做的一樣。

鬥室再度陷入無人的寂靜與空虛,柳拂衣清淡地呼吸着,陡一揮袖,撲滅了那惱人的燭火。

蘇寂一整夜沒有睡好。

也許是因為三年來,枕畔總會有個小小人兒清淺的呼吸聲陪伴她入眠,而今一朝失去,她竟只能睜眼到天明。

蕭棄……有一副與蕭遺幾乎一模一樣的眉眼和鼻梁。頭發濃密,倒是像她。一歲不到就會走路,兩歲不到就學跑,跌了無數跤,摔出無數疤,初時還會裝模作樣地哀泣一番,後來見母親根本不理睬他,就再也不哭了。這套假模假式的性子,也是像她。

不知道棄兒在柳拂衣那邊,可會受到什麽為難?柳拂衣倒不至于如此下作,但是顧懷幽……她吃不準。

同為女人,她能夠敏銳地感覺到顧懷幽對自己的敵意,幾乎如跗骨之蛆,黏着在顧懷幽的目光裏。

今夜不妨高卧,明朝且自多愁。蘇寂想着兒子,心裏好似被挖空了一塊般難受,輾轉反側大半夜,才終于慢慢地沉入了夢鄉。

夢裏,她又回到了那一面罕無人跡的大湖邊。

春日正豔,新痕懸柳,淡彩穿花,湖上粼粼搖曳出一圈一圈的漣漪。雲止站在湖岸邊,寬袍大袖随春風鼓蕩,他稍稍側身回首,對她輕輕一笑。

“采蕭。”他低聲喚她。

她看見他的嘴唇輕微開合,輪廓利落的面容上帶着悲憫的淡笑,他向她伸出手,長風将他的襟袖潑向後方,便撩露出他那修長如玉的手來——

“采蕭。”他又重複了一次。

她仿佛被魔怔了,下意識便想擡足朝他走去,可是兩腿都似灌鉛般沉重,她急得要哭了,一疊聲地喊他:“和尚——和尚,你見到我們的兒子沒有?和尚!你過來拉我呀!”

可是話一出口,卻全部散碎成了風中的氣流,根本沒有發出真正的聲音。她看見彼端雲止略帶疑惑地望着她,可是她滿口胡言都成了空妄,她簡直不知如何是好時,他卻又說話了——

“采蕭,你不必害怕。”他微微一笑,“我們很快就會相見了。”

她睜大了眼睛。那神态中有幾分是歡喜、又有幾分是痛苦,在這迷蒙的湖光山色之間,根本不能辨識得清楚。可是雲止的身影卻漸漸離她遠去了,天地靜默,而山川都與他雪白衣裾一同化作了虛無的顏色……

——和尚!

她撕心裂肺地叫出了聲。

夢醒了。

稀疏的晨光灑進簡潔的窗牖,蘇寂扶額坐起,呆呆地出神了半晌,方慢慢開始更衣洗漱。

原來又是一場夢。

和尚,又來她夢中,對她做那些空口無憑的許諾了。

他說什麽?他說,“采蕭,你不必害怕,我們很快就會相見了。”可是她卻只有苦笑,這世道輪回的煎熬她顯然還沒有受夠,她顯然還不會立刻死掉的。

這世界有意要待她殘酷,他卻總以為能憑靠一己之力便救她出樊籠。其實茫茫天地,何處不是樊籠?

走回桌邊,見桌上放了幾件新衣,衣下卻壓了一柄劍。

劍柄上的紅璎珞靜靜躺在柔軟的衣料之間,仿佛便不再是殺器的藻飾,而成了淑媛的瓊佩了。

青川劍,時隔三年,又送回了她的手中。好像在諷刺地提醒她,掙紮無益,求索無益,她的命運,終究是永遠懸在刀劍叢中的。

收拾好行裝後,蘇寂便徑自出發了,并未向柳拂衣報備一聲。

她往日在滄海宮中也是如此,接了任務便走,從不屑跟案頭上的刀筆人員打交道。

夏日裏陽光明媚,明晃晃地直刺人眼。她一意往神仙谷趕去,午後便到了谷口。

谷口卻立了一男一女,正在道別的樣子。她連忙閃身樹後,再悄悄探出頭去。

這一看,立時怔住——

那女子眉目清靈,長發半挽,肩後長劍上挂着一只青布包袱,此時正滿臉淚水地向那男子絮絮說着什麽——

這不正是謝傾眉!

而那男子背對蘇寂,一言不發,蘇寂只看見他長發披落如散墨,雪白的襟袖被謝傾眉拉扯着,背影清寒如一杆等候了太久的孤竹。

她聽見自己的心弦剎那迸裂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親愛的們~明天周一,以及周三,随榜會有加更哦~!

其實我發現文下的評論裏,說公子的比說和尚的還多呢。心裏還有點小得意,想至少這說明公子這個人物是有血有肉的,塑造得還比較成功XD而我對公子現在還不能透露太多,人物終究會随着劇情的推進而不斷深化,每一個人不到完結都不能蓋棺定論(包括和尚!!!),這是我的基本态度~

《人間世》裏其實并沒有絕對的大反派。只有一個又一個為自己的追求而掙紮的普通人。鞠躬!

☆、所剩是沾衣

謝傾眉走了,一步三回頭。

那個白衣人在原地站了片刻,便往谷中走去。蘇寂心頭一動,拔足便要追上,兩側山巅上的守衛卻忽然出現在她眼前,泛着冷光的刀劍攔住了她:“姑娘止步。”

她緊緊盯着前方那個步态沉靜的背影,夕光自林葉間漏下,他的白衣清澈如流雲,便那樣一步步地消散去了。她倉促低頭去翻找柳拂衣給自己準備的名帖,好像是不敢再看了,可是卻在心裏不死不休地喚着:回頭啊!你便回個頭,至少讓我看看你,至少讓我死了心,好不好?

那人沒有回頭。

她找出名帖交給守門者:“我是蘇門後人,蘇采蕭。”

守門者便進去通報,未幾,方前來放行道:“君侯在翔鸾閣上相候。”

她幾乎是立刻就沖了進去。

可是姹紫嫣紅,山林蒼翠,哪裏還有方才那個素白的影子?

穿過一片小樹林,便來到神仙谷中。去翔鸾閣的一路上,蘇寂見谷中一例地飄着白幡,好似在辦喪事的樣子。日光照進素帷飄動的翔鸾閣之中,恰映出孤竹君瘦削的影子,他一手展着那方名帖,正在仔細端詳,見她走入,微微一笑,延請道:“蘇姑娘請坐。”

蘇寂便在茶案前坐下。

孤竹君緩步而來,坐于案前,将那張名帖折了幾折,丢進了茶缸之中。蘇寂的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便見那缸中的茶水将名帖浸泡成一團綿軟,水是不能再喝,字亦不可複認了。

孤竹君回過頭來看着她,溫和地笑道:“蘇姑娘來谷,哪裏還需要這樣的見面禮呢?”

蘇寂靜靜地道:“借花獻佛而已,叫君侯笑話了。”

孤竹君笑着搖頭,“這《既明譜》害人不淺,實在也不足為佛前供物。”

蘇寂的臉色有些難看,但卻仍是态度誠懇地道:“不知貴谷為何懸挂白幡,采蕭好像來得不是時候?”

孤竹君道:“原來蘇姑娘不知?敝處新近殁了一位弟子。”

蘇寂面不改色地應承道:“哦?”

孤竹君掠了她一眼,“說來,你們或許認識。是敝處的小弟子,名喚謝傾眉。”

蘇寂的臉色陡然變了。

就好像她真的很驚訝一樣。

“謝姑娘?”她沉聲道,“謝姑娘怎會……”

孤竹君淡然擺了擺手,“傾眉是染病去的,壽數有定,天命無常,那也沒什麽好說。”

蘇寂不做聲了。

孤竹君微眯起眼睛觀察她的表情,“恕我直言,蘇姑娘此來,是何名目?是投奔,是交涉,是探訪?蘇姑娘報說是蘇門後人,看來,是将滄海宮那邊的幹系都撇清了?”

他問得直白,蘇寂便索性也直白對答:“滄海宮是我的仇人。”

孤竹君淡淡一笑,“是麽?孤只知道公子養育蘇姑娘十年以至成人,還聽聞公子對姑娘素有聘娶之意——”

“那是君侯聽錯了。”蘇寂平靜地道,“柳拂衣殺我夫君,拘我孩兒,君侯一查便知。”

孤竹君沉默了。再擡眼時,偏西的暮光灑在女子抿成一條線的唇角,隐隐然透着男子一般的堅忍。

他過去竟沒發現,滄海第一殺是個有大勇略的女人。

她敢将自己的死穴都向他和盤托出,就說明她此來有足夠的誠意。

也有足夠的底氣。

孤竹君招來下人,“給蘇姑娘安排一處安靜的院子,好生招待。”

五大門派密盟殄滅滄海宮——柳拂衣只告訴了她這一件事情,剩下的,都要她自己去查探。

僻靜的院落中有一株槐樹,淡白嫩黃的槐花落了滿地。她倚着槐樹,看天邊日影漸漸沉落,一輪冷峭的弦月緩緩升起。

五大門派——神仙谷、飛鏡仙宮、宋門,這三派近年來風頭無兩,是必要參與的;再勉強算上已被滅門的靈山派,那也只有四家。還有一派是何處呢?

夜色降臨時分,她提劍而去。

她必須去見一個人。

月華如練。

趙無謀的院落廣闊,蘇寂自後園潛入,偷偷藏身在他卧房的窗外,屏住了呼吸。

燭火撲朔,将一坐一立的兩個人影投映在單薄的窗紙上。房內傳出對話之聲。

“趙公子。”一個聲音淡漠而平緩地發出,“這是謝姑娘的遺物。”

蘇寂驀然捂住了口——這個聲音……

陡聞“铿”地一聲,是長劍出匣的響動,而後,才是趙無謀幽沉的語聲,“果然是好劍。”

那立着的人身形修長如竹,長發披落,三兩發絲随燭風拂起又飄墜下來,他輕輕地道:“這是謝姑娘以性命相護的秘密,望趙公子早做決斷。”

趙無謀話音清冽,“原來是他。”

那人靜了很久,慢慢地重複道:“是他。”

趙無謀的手指一下下敲擊着沉木桌面,于夏夜中發出悶悶的聲響,好像一種不甘的躁動。

“都說柳拂衣擅長借刀殺人,”趙無謀漸漸寥落地笑了,“其實哪裏比得過他。”

那人沒有回答,卻是道:“老太君還在宋門。”

似乎不願在談下去,趙無謀站起身來,燭火一時飄搖不定,“算來算去,我們都是他人手中之刀罷了。”他笑道,“便再聰明又如何呢,蕭公子?”

戛然一聲,門扉微開,那蕭公子離去了。蘇寂在窗下呆了許久,驀然擡手敲窗。

房內的趙無謀顯然有些驚愕,“誰?”話裏帶了危險的戒備。

“蘇寂。”她冷聲道。

趙無謀推開窗,她便竄身而入,燭火剎那間暗去,又慢慢明亮起來,燠熱的夏風自半合的軒窗透入,月光灑在銀霜般的地面,女子手握長劍,身軀筆直,眉目凜冽,聲音冷定。

“剛才那人是誰?”

趙無謀凝視她許久,卻擡步,首先去關上了窗。回過身來,對她陰陰一笑,眉心那一點朱砂痣更鮮明如血,“難道公子不曾教你,暗室密謀,首要關窗?”

蘇寂将手指一分分展開,又一分分聚攏,掌心的汗水濡濕了劍柄。

“剛才那人是誰?”

她又問了一遍。

趙無謀道:“他還未走遠,你可自去問他。”

蘇寂環視四周,方才那柄所謂的好劍已不在了,她默了片刻,擡起清明雙眸,“他給你看的,是不是沉淵劍?”

趙無謀驚詫地斂了笑。

“你如何知道——”

“讓我來猜一猜。”蘇寂話音淡淡,眸光亦淡淡,方才那片刻失态的人仿佛根本就不是她,“謝傾眉料知了什麽秘密,卻不慎被孤竹君‘殺’了,‘殺’之則已,謝傾眉卻偏偏還留下了遺物,并将這遺物交給了蕭——那個蕭公子,蕭公子此來,是告訴你,當年殺你的人,不是柳拂衣,而是孤竹君。”

趙無謀低眉垂眸,仿佛是被那顆血痣所按抑下去的。他以手撫額,仿佛要拼命壓住那跳躍的筋脈——

“這一切,還不可輕下定論。”

“無謀,”蘇寂忽然寧定地喚他名字,“你如要殺孤竹君,我可助你一臂;你如要殺柳拂衣,我也可助你一臂。”

趙無謀閉眼,“凡事須有先後。”

“先殺孤竹君。”蘇寂不假思索地道。

“那便無法了。”趙無謀輕輕道,“我只能先殺柳拂衣。”

蘇寂緊緊皺眉,“可是他根本不曾害過你——”

“蘇姑娘。”趙無謀道,“你為何不能明白呢?但有柳拂衣在這世上,我便擺脫不了‘趙無謀’這個名字。”

蘇寂慘笑,“你難道不是本就叫這個名字?”

趙無謀緩緩搖頭,燭火映着他那豔紅的朱砂痣,好像即刻就要滲出鮮血來一般,便連那素來陰沉的眼眸裏此刻也燃起了幽冥的火光,“不,蘇姑娘,這只是我在地獄裏的名字。”

仿佛被觸動到什麽,蘇寂驀地咬住了唇。

“我在人間的名字,叫趙存信。”

回到房間,蘇寂只覺滿心疲憊。

那個寧靜的聲音,仿佛不屬于人世的飄渺,令她心神俱喪。

揉了揉額角,她自懷中拿出一本佛經,随意翻到一頁——

“一情之生,諸苦所系。夢作夢受,何損何益?……本來無事,理宜忘情。情忘即絕苦因,方度一切苦厄……”

女子念經的聲音漸漸模糊在燭火之中,仿佛融成了窗紙上一痕單薄的剪影。

唯有忘情,方能絕斷此間諸苦。

她的聲音平靜而和緩,就好像她真的已做到了忘情一般。

窗外月影朦胧,一庭如水,不知隔了多遠,男子靜默的側臉隐在千山暗處,沒有一絲表情。

許久,他終于舉足離去,雪白的衣角沾染了草上的清露,無聲無息。

作者有話要說: “一情之生,諸苦所系。夢作夢受,何損何益?……本來無事,理宜忘情。情忘即絕苦因,方度一切苦厄……”摘自《師資承襲圖》,有改動。

你們都在說公子!都在說公子!!!和尚表示出場壓力好大啊嘤嘤嘤嘤嘤嘤。。。

☆、白閣他年別

深夜的窗外,驀地響起一聲冷笑。蘇寂陡然撲滅燭火,拔劍立在床邊,冷眉道:“何人?”

“小蘇,”那人幽幽地嘆了口氣,“你竟開始念佛了。”

聽到這個聲音,蘇寂的眸光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執劍的手緩緩地放松了。閻摩羅的身影漸漸在燭火中浮凸了出來。眼窩深陷,頭發亂蓬蓬的,一身長衫卻是漿得筆挺,教蘇寂看得好笑,“這是什麽打扮,你去教書了麽?”

閻摩羅不答,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多時不見,她好像更清瘦了,便連笑影裏都帶了嶙峋的蒼冷。蘇寂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往床頭坐下,低聲道:“你為何會在這裏?”

閻摩羅啞着聲音道:“小蘇,公子給你派了什麽任務?”

她全身一震,“你——你知道?你怎麽知道?”

閻摩羅定定地凝視着她,“小蘇,你背叛了,可我沒有。”

蘇寂沉默了。只一下下以手指梳理着自己微亂的長發,雙眸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那卷了邊的佛經,輕輕地道:“公子讓我去探聽他們的計劃。”

閻摩羅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那你萬事小心。”說完便要離去,竟是毫無留戀的樣子。蘇寂終忍不住叫出聲:“你呢,你這又是作甚?”

閻摩羅道:“我是孤竹君請來的大夫。”

蘇寂看着他,“閻摩羅,公子如此待你,你怎麽還——”

“小蘇,”閻摩羅/幹脆不走了,一撩衣擺在桌邊坐下,聲音清淩淩地,“你會不會去想以前的事情?”

蘇寂皺眉,“以前的事情?”

閻摩羅微微一笑,那笑容竟似是凄涼的。“你怪我死不悔改,是不是?可是小蘇,我和你不一樣,我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我的命是公子撿的,武功是公子教的,技藝是師父傳的,我全身上下,沒有一件東西是我自己的。我如果離開滄海宮、離開公子,我還能到哪裏去呢?”頓了頓,又道,“我當然也恨公子,可是……我總會想起很久以前,那個時候,公子并不是如今這樣心狠手辣的。”

蘇寂冷笑起來,“閻摩羅,你也太沒種了。”

閻摩羅別過頭去,“我聽聞你要嫁給公子了。”

蘇寂咬牙,“好事不出門。”

閻摩羅低低地道:“你看,如果在四年前那個正月初七,你殺桓遷回宮時,不曾擊斷公子雙腿而逃出宮去,你或許……早就成了公子的妻子了。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的不得已,可是因果輪轉,一切終究都是一樣的。”

蘇寂突然抓起瓷枕朝他扔了過去——“你胡扯!怎麽可能一樣!我——我回不去了你知不知道!”

燭火猛地搖撼了一下,閻摩羅倏忽消失了,他沒有再辯解,也不需再辯解了。蘇寂聽見那瓷枕砸在地上,磕碎了一角,其聲鈍重。她突然雙手掩面,好像不能再面對那刺目的燭光。

怎麽可能一樣呢?

四年前的正月初七,她是孑然一身;四年後的今日,她還是孑然一身。

有誰能知道她在這四年裏得到了什麽,又丢失了什麽?有誰能證明呢?

身軀猛然一顫——她還有棄兒!

死也好,活也罷,她一定要拿回她的孩子!

數日後,神仙谷中又來了幾位客人。據丫鬟言道,飛鏡仙宮和宋門的人都來了,連帶宋少爺那位靈山派的媳婦,五大門派已經到齊。

“你怎麽算數的?”蘇寂冷冷地道,“這哪裏有五個門派?”

丫鬟忙道:“姑娘有所不知,蕭門的人早已到了。”又抿嘴淺笑,“其實加上姑娘代表的蘇門,便有六大門派了呢,如此力量,何愁不成事。”

蘇寂将羊毫往桌案上重重一擲,筆頭摔得禿了,“君侯現在何處?我去找他。”

丫鬟還未答話,便已聞院中清雅的聲音響起:“不勞蘇姑娘移駕,孤已冒昧自來了。”

蘇寂将身子倚着門,冷眼看他在庭中大槐樹下布了幾案茶盅,柔聲道:“上回茶未點好,慢待了蘇姑娘,這回孤來補過。”

言語之間,他已架起紅爐,擺好一應茶具,蘇寂走過去坐下,嫣然笑道:“君侯為小蘇點茶,那當真是對牛彈琴了。”

孤竹君平靜地看了她一眼,屏退了從人,方開口道:“孤記得蘇夫人當年很喜歡孤點的茶。”

蘇寂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他。她自認是個厚臉皮的人,從小到大身邊也都是些厚臉皮的人,可她沒想到孤竹君的臉皮竟能一厚至斯。他将她母親燕語關在神仙谷地牢之中催逼秘籍折磨至死,串通禦琴門和滄海宮将她全家屠戮殆盡,如今竟還能雲淡風輕地說出這番懷念故人的話?

她沒有他那副鐵石心腸,于是便笑不出來,“君侯大約不記得,小蘇自五歲上便沒有任何親人了。”

孤竹君淡定地搖了搖頭,好像說得是亘古不變的常理一般:“不,你還有一個兄長和一個兒子。”

蘇寂陡地按劍立起,孤竹君卻好整以暇地持來茶壺澆盞,口中輕悠悠地道:“蘇夫人心竅玲珑,才色雙絕,當年我輩誰不心折?倒是後來花落蘇家,着實令人費解。”

蘇寂咬牙道:“君侯此來,便是為了在小蘇面前诋毀先人?”

孤竹君卻好似全沒聽見,“蘇大俠固然是一代豪俠,但性情耿介疏放,于蘇夫人所擅長的琴茶風雅之途,卻是不大了解的。蘇姑娘脾性,倒是頗随乃父。”

蘇寂沉默,良久之後,卻一挑眉,“家父家母生前琴瑟和諧之事,倒叫君侯多費心了。”

孤竹君的瞳孔驟然冷縮,又驟然張開了,一時亮如妖鬼,手腕一抖,茶花便沒能咬盞,一盅盡毀。他倏然拂衣而起,作色道:“故人之女,竟如此背祖妄言,令孤齒寒!”

蘇寂微微一笑,“不知那邊廂的大會,已開了多久了?”

孤竹君駭然冷笑,擡眸望她,雲頭日影凝作萬頃輝光,潑天灑在她棱角分明的幽豔臉龐之上,竟好似與一個經年的夢影相重合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三年?

伊人微颦,神色端莊而清冷,她說:“君侯通點茶之術,卻不通點茶之道,空有清貴王氣,卻無高标雅致,是以燕語不能與君侯同。”

是以燕語不能與君侯同。

許多年了,他一直在翻來覆去地琢磨她這文绉绉的話語。他一直想問她,那麽蘇翎呢?難道蘇翎就有高标雅致,難道蘇翎就是她心中的良配?他将她打入地牢,只想逼出她口中一句真話,可她卻只是一言不發地待死。

她太聰明了。孤竹君時常想。哪知道她的女兒,竟也和她一樣聰明,聰明得能将他辛苦布好的局都看個通透。

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

聰明過了頭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