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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肆懿幼時練武生,體格強健,半生也實實在在病過幾場。
第一次是十二歲登臺,他已改唱旦,搭師父,唱《驚夢》。
一名南洋富商天天捧他的場,砸的銀元多到聽不見響兒。
富商說,等方肆懿長大,便接他去南洋。
那裏遍地是金子,白玉般的人兒要養在金子堆裏。
後來那富商不再來,據說帶着新姨太太回了南洋。
方肆懿大病一場。
查不出源頭,渾身乏力,精神不濟,像極尋夢不得的杜麗娘。
第二次在十八歲,一個師弟愛慕他。
師弟大他兩歲,輩分小,人長得蠻精神。
為榮華富貴爬了某個貝勒爺的床,不出三個月,讓人在床上弄死。
方肆懿又病一場,才病了三四天。
第三次是個小記者。
他想,這可能是最後一回了,人的真心就那麽一點。
邊整理戲服邊納悶兒,怎麽能是遲楠。
他們兩個,若沒有床上那檔子事,絕對是兩看生厭,街上碰見繞道兒走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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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楠自私又愛撒潑,方肆懿則冷心冷情。
怎麽能是他們倆。
方肆懿讨厭在糾結與追問中虛耗,思來想去,是這些年身邊的人太少。
如同所有正常人,他需要陪伴,哪怕是哈巴狗、貓兒或者一只鹦鹉。
自私又愛撒潑的遲楠沒好利索,躺在床上吃傭人切好的水果。
那天睜開眼,嗅到了奇怪的味道,說不出。
夢裏自己在哭,被一個看不清臉的男人操幹。
他覺得自己不太像話,下流,不思進取。
之前去城外駐紮的軍營,鼓足勁頭紮進臭男人堆,對練兵打仗依然提不起興趣,不明白遲大帥趕鴨子上架為了什麽。
這幾天遲杄好像也忙,沒怎麽回來過。
世界運行在軌道之上,無聊得很。
吃過藥又困了,但願別再做春夢。
醒來時黃昏的道路送來火車轟鳴,那是幻覺,眼前凝視的人不是。
見他醒來,遲杄收回目光。
記憶裏,二哥沒用過那樣充滿柔情的眼神看自己。
兩張戲票一閃而過,分散了注意力。
遲杄揉揉睡得淩亂的腦袋,“在家待得無聊了吧,帶你去看戲。”
直到坐上黃包車,遲楠還在興致沖沖的狀态中。
他沒聽過京戲,趁這機會見識見識。
戲子該不都是方老板那樣的吧。
“今晚聽什麽京戲?”遲杄攥了攥他的手,“不是京戲,是昆曲。
到了就知道。”
對這種程度的接觸,遲楠已經習慣。
二哥變得喜歡觸碰他,也許是表達親近。
坐進二樓包廂,喝了小半壺君山銀針,嗑了半碟瓜子,臺上人移動蓮步拉開腔。
漂亮歸漂亮,無端眼熟。
身段做工沒得挑,嗓音偏冷,中和了昆腔的甜。
他聽得起勁兒,悄悄問:“這唱的什麽意思啊?”遲杄笑過他,耐心地解釋了杜麗娘跟柳夢梅的故事。
遲楠一臉恍然大悟。
“表字春卿?這古代人字啊號啊的,真麻煩。
二哥有沒有?”遲杄受過舊式私塾教育,點點頭,手指沾茶水寫在桌上。
“沐青。
遲沐青,挺好聽的。”
從遲楠嘴裏念出來,軟糯如慕卿。
愛慕卿卿。
想想作罷,自己三弟是什麽人,遲杄清楚的。
摩挲着弟弟的手背,遠遠打量方老板。
派手下人查過底細,沒查出東西,得繼續深挖。
在此之前,他不希望方肆懿見到遲楠。
“看你最近不太愛吃東西。”
遲楠給他添杯茶,“散了戲,我們去吃夜宵。
北平也有做得正宗的小牛排。”
臺上人翩然離去,餘音蕩在遲楠耳畔尚未散淨。
像受了不小的感動,眼中竟有淚花。
“二哥,你說臺上為什麽不演柳杜二人重逢呢。”
遲杄搖頭笑了,用手指揩去他的淚花。
“全本的《牡丹亭》,三天三夜都演不完。
戲就是戲,誰在戲裏過人生呢。”
動作輕柔,反讓遲楠哭得厲害了。
他小聲說:“可我不喜歡。”
小孩子的執拗是強求種種圓缺都有好結局。
這種全身心的信賴鼓舞了遲杄。
他拍拍遲楠的背:“那就不看。
在我們家,你負責永遠不長大。”
遲楠哭過便完,解下懷表放進打賞的盤子裏,恢複了生氣兒。
“哥,我能去見見臺上那位嗎?”聽了這話,遲杄明顯不高興。
“去見那些人做什麽,三教九流。”
挨了訓的遲楠垂頭喪氣。
他不過好奇,又不捧戲子泡戲子。
那勾勒的假面下,定有張美豔無比的臉。
“我去解下手,十分鐘回來!”望着弟弟遠去的身影,遲杄的臉色變得難看。
他要真信了遲楠,他就是傻子。
“天津來的老板?”方肆懿妝卸到一半,覺得稀奇。
“放他進來,壞了後臺的規矩,以後豈不是誰都能進來。”
打發人去趕,門外人放大了聲音喊:“姐姐,無心冒犯。
我見臺上麗娘仙姿,就是好奇,這杜麗娘還魂還到了什麽人身上。”
隔扇門,少了那股活潑勁兒。
聲音再耳熟不過,一周前還在床上喊他哥哥。
放下熱毛巾把子,方肆懿不知道遲楠怎麽沒走,既然送上門,先戲弄戲弄,捏起嗓子:“姐姐剛把麗娘的頭摘下來,正要換另外的頭呢。
你若不怕,大可進門一觀。”
話音剛落,不給遲楠被吓跑的機會,拉開門把人往裏一拽。
“救命......唔!”遲楠被捂住嘴,瞪大眼睛。
妝卸一半,能看清樣子了。
“麗娘啊,還沒唱到還魂的時候呢。”
方肆懿親親他,妝蹭到對方臉上。
“遲少爺想我了。
方某無比感動,唯有以身相許......”遲楠沒料到會跟他這樣見面。
想到剛才喊他姐姐,一陣反胃。
“怎麽是你啊!誰想你了,別血口噴人。”
扯了幹淨的毛巾,他用力擦臉上蹭的戲妝。
方肆懿搶過那條毛巾,慢慢給他擦臉,擦着擦着又笑了。
“我這病,好起來也快。”
見了這人,遲楠就想挑釁兩句。
“什麽病,神經病嗎?”說了顯得自己幼稚,醞釀點有水平的,姑且閉上嘴。
方肆懿專屬的化妝間燃了沉香,他們在無形香霧中對看,不願驚動花好月圓的寧靜。
遲楠一點點湊近,鼻尖快碰上方肆懿的鼻尖。
“給你自己擦吧,吓人得要命。”
“三弟,你在裏面嗎?”遲楠心想糟了。
給他哥知道他來鑽戲子的化妝間,非把他扔郊外不可。
聽見那稱呼,方肆懿皺起眉。
“除了我,你哪來的哥?”遲楠做手勢讓他小點聲,“我爹的二老婆生的。”
遲家人?方肆懿最不怕遲家人。
“你讓開,我去會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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